從世界史的宏觀視角看,20世紀與21世紀的交替,不僅是百年之間或千年之間的交替,而且還是整個人類歷史大時代的交替——人類的非生態時代與生態時代的交替,不可持續發展時代與可持續發展時代的交替。
在新的生態文明時代,對蘇州古典園林的理論研究,必須更新觀念,根據時代的需要,面向生態危機的世界,面向生態覺醒的現實,面向人類可持續發展的未來,其中包括我國建設小康社會重要目標之一的生態文明,來多方探究、闡發蘇州古典園林對當代特別是對未來的「綠色啟示」。
一、全面認識中國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觀
對於蘇州古典園林,要研究其生態學、未來學乃至文化學的「綠色啟示」,不可能離開天人合一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思想淵源。為此,本文首先擬對中國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觀試作較為全面、深入的辨析、梳理和闡發。
天人合一的理念,當今雖已得到人們普遍的認同,但卻往往被誤解為是涵蓋古代中國全部哲學思想的一種完美無缺的思想體系,這是把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了。其實,中國的天人關係論中,就存在著與天人合一相對的天人相分的觀點,而各家所謂「天人合一」,也並非百分之百都是合理的;所謂「天人相分」,也不應不問青紅皂白妄加否定。這裡先說後者。儒家學派代表人物荀子,就是傑出的天人相分論者,其《天論》中就提出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他明確地劃分了天、人的界限,認為人應該制服自然,利用自然。這一論述,和西方某些思想家的觀點相近,它對於人類徹底告別原始的、屈從自然的被動狀態,對於認識自然,掌握規律並進一步合理地加以利用,無疑都有重大的價值意義。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有效地創造物質文明和人類福祉,強有力地推動社會歷史進步。至於「天人合一」,古代各家說法又有所不同,本文擬從董仲舒論起。
董仲舒是漢代大思想家,是儒家哲學在漢代的重要代表,他那「天人相類」、「人副天數」的合一說。雖然是唯心的甚至是神秘的,但它又「猜」到了「人」對「天」不可分離的依附關係。這種「人體與自然同構」之說,不能認為沒有可取之處。馬克思就曾科學地指出,「自然界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形影不離的身體。說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不可分離,這就等於說,自然界同自己本身不可分離,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1)。這是以人的身體為喻證,深刻地揭示了人對於自然不可分離的關係——生命維繫關係。當然,董仲舒牽強附會的同構合一說,和馬克思關於人與自然的系統學說,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在荒謬不經的「類比同構」思想體系基礎上,一再強調了他的天人合一觀:
天地之生萬物也,以養人。(《服制象》)
為人者,天也。人之(脫一「為」字)人,本於天。(《為人者天》)
身猶天也……故命與之相連也。(《人副天數》)
人之居天地之間,其猶魚之離(即「附」)水,一也。(《天地陰陽》,蘇輿《義證》:「人在天地之間,猶魚在水中。」)
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陰陽義》)
天人之際(際,交會),合而為一。(《深察名號》)
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循天之道》)
與天同者,大治;與天異者,大亂。(《陰陽義》)
這就是中國思想史上較早出現、並**早建立在初步完整體系基礎上的「天人合一」論
它的合理內核是令人想到:天地自然作為人的生存環境,它生長萬物以供養人,人可以「取天地之美以養其身」(《循天之道》);人是由天生成的,一刻也離不開天;人必須依靠自然,「循天之道」,「與天地同節」(《循天之道》);和諧合同是天地之道,天、人應該相連相和,合而為一,否則就會釀成災亂……。不管怎麼說,這種天人合一的整體觀,對於人類的「可持續發展 - 永續生存」是頗有啟發意義的。
可是,從我國對傳統哲學的現代研究來看,哲學史上包括董仲舒在內的所有的天人合一觀,均無一例外地受到了連續近一個世紀的嚴厲批判和全盤否定,因此,要翻案是不容易的。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李澤厚以及劉綱紀先生才以極大的理論勇氣和可貴的學術識見,進行深入的挖掘、認真的梳理和出色的闡發,從而將其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並予以高度的評價:
「天人合一」或「天人相通」的思想在中國起源很早……。孔孟也曾涉及天人關係問題,特別是孟子所謂……「君子」能「上下與天地同流」等等說法,就包含有天人合一的思想,而為後來的《中庸》進一步加以發展。……這一類的思想,近幾十年在我們關於古代思想的研究中,一般都是被當作唯心主義、神秘主義來加以批判的。不錯,這一類思想的確常常包含有唯心神秘的東西,但另一方面,它強調人與自然的統一性,認為人與自然不應該相互隔絕相互敵對,而是能夠並且應該彼此互相滲透,和諧統一的……我們認為,堅信人與自然的統一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乃是中華民族的思想的優秀傳統,並且是同中華民族的審美意識不可分離的……
在距董仲舒的時代有兩千年的今天,我們認為已不必多花筆墨去嘲笑它的錯誤和荒謬。值得注意的反倒是董仲舒認為人的情感的變化同自然現象的變化之間有一種對應關係,存在著某種「以類合之」的思想……幾千年來,「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天人相通」,實際上是中國歷代藝術家所遵循的一個根本原則,儘管他們不一定象董仲舒那樣唯心地理解這一原則……(2)
這番論述,不但概括和梳理了我國天人合一的優秀思想傳統,而且符合於中華民族審美和藝術的歷史事實,具有歷史首創的意義,給人以多方面的深刻啟示。
再從中國思想史上看,表達過天人合一觀點的,不只是董仲舒一家。在儒家學派中,除《禮記·中
庸》裡的 「[人]可以與天地參」等而外,被黑格爾稱為「中國人一切智慧的基礎」(3)的《周易》,也是重要的一家。例如:
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四時合其序……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乾卦·文言》)
與天地相依(一作「似」),故不違。(《繫辭上》)
天地感而萬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鹹卦·彖辭》)
這都要求人與天地相感相類,相依相合,而不應違反天時規律,其含義是極其深刻的,不過沒有從字面上提出天人合一的明確綱領和完整的思想體系而已。
在道家學派中,天人合一的觀點更為突出,如: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
四時得節,萬物不傷,群生不夭……莫之為而常自然。(《莊子·繕性》)
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
與天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莊子·大宗師》)
人與天一也。(《莊子·山木》)
人僅僅是「四大」之一,應該尊重和效法更為重要的天道自然;不應橫加幹涉萬物的自然生長,致使其受到傷害或夭折;必須順應四時的自然規律;人不應與自然爭優勝,而應消除對立,進而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這些理論,均極有價值。
至於佛家特別是禪宗,對天人關係很少從理性上論證闡釋,而是以意象感悟方式,直指本心。見於語錄載體的,如:
天上地下,雲自水由。(《永平廣錄》卷十)
日移花上石,雲破月來池。(《中峰語錄》卷十七)
清風與明月,野老笑相親。(《五燈會元》卷十二)
常憶江南三月裡,鷓鴣啼處百花香。(《五燈會元》卷十二)
數片白雲籠古寺,一條綠水繞青山。(《普燈錄》卷二)
這都是禪意盎然地呈示了天地間的白雲幽石、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清風明月、池泉
古寺等自由清靜的形象,其中隱隱然皆有佛在,而其景象又酷似園林美的境界,這正是佛家的天人同一觀。
在中國思想史上,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學派、以《周易》為代表的儒家經典,董仲舒有較完整體系的《春秋繁露》,以及茹含著佛家智慧的零散語錄……它們關於天人合一的論述雖互有異同,卻構成了一條互為補充、互為深化的重要的思想發展線索,影響了整個古代中國的文化史、哲學史、美學史和造園史。檢點和梳理這一歷史的發展流程,確實可以得出這樣的認識:這種「堅信人與自然的統一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乃是中華民族的思想的優秀傳統」。當然,這僅僅是主要線索和傳統,而並不是中國思想史的全部。此外,和中國的「天人相分」論不無負面影響一樣,中國的「天人合一」論也有其負面成分,例如,一味象莊子學派那樣順應自然,以至無所作為,而不去能動地利用自然,有為地進行創造,人類社會就不可能進步,甚至會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然而,《周易》就不一樣,它還強調「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卦·象辭》),這又是「泰初有為」的哲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