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年代,是新中國新詩崛起被人推崇的黃金年代,我寫詩的年代,是新中國新詩沉寂被人輕蔑的悲哀年代。話雖這麼說,但也不能說絕,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總有一天會轉回來。
餘秀華的火,便是最好的例證。
2015年元月,幾乎是一夜間,餘秀華的名字在中國詩歌界紅遍了大江南北,無論是實體、還是網絡、電視媒體,以及寫詩和不寫詩,讀詩和不讀詩,有名和沒名的人,都在就餘秀華因寫詩出名炒得沸沸揚揚,到現在都沒有停息。因為餘秀華和餘秀華的詩,這個冬天,無論是北方還是南方,沒有人再感覺到寒冷。這是繼趙麗華的「梨花體」、車延高的「羊羔體」,烏青的「廢話詩」炒作後又一次掀起詩歌炒作的高潮。很明顯,這次對餘秀華的炒作要遠遠大於前三位。理由是前三位寫得詩無論是好還是不好,所有人都能效仿來寫,但餘秀華的詩歌是很難效仿的。
這一現象讓人很不可思議。我們不禁要問,餘秀華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寫了怎樣感動人或打動人的詩,竟讓冷了這麼多年的中國新詩一下子在寒冷的冬天燃燒起來?
百度查閱,亮在眼前的是:餘秀華,腦癱農民女詩人,因代表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而一夜走紅。
乍一看,相信給我們每一個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餘秀華是一名腦殘疾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農民婦女,因寫了一首大膽開放的「色情」詩歌,從而引起了詩歌界以及媒體的強烈關注和炒作。
根據這僅有的信息我們來評判,肯定是先搖頭,然後是痛惡。搖頭是因為人們僅從餘秀華的特殊身份——農民——腦癱——寫詩,來博取對她的同情和讚賞,這樣做太武斷太草率太感情用事了,這是對詩歌的不尊重和不敬畏。痛惡是因為她的成名代表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裡面的一個「睡」字,這個題目很明顯就是標題黨,目的就是為了引起讀者的好奇與注意讓他們展開炒作,最終達到媒體關注使自己出名。誰都知道,文人,最渴望的就是希望媒體炒作,無論炒作內容是正面還是負面,都是好事,炒得越厲害,意味著出名的機會就越大。餘秀華這樣做,我們不僅感覺到她太輕賤了自己,更何況還是一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殘疾女人。
這只是我們看見她最膚淺的信息後做出的一個最初的評判。到底這評判對不對呢?其實我們心中還是存在疑問的,因為自從餘秀華被媒體報導炒作出來後,關注她的人是越來越多,議論也是褒貶不一。正是因為人們議論褒貶不一,我們才必須保守著自己的答案,繼而走進她的詩歌中閱讀後才能給出最後的結果,這樣做是對詩歌的尊重,也是對詩人的尊重。
既然她是因為成名代表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走紅的,那麼,我們就最先來讀這首詩。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他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餘秀華《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實話說,如果我們僅是聽外界人士的評頭論足,自己不親自走進來感受一番,還真會誤解和委屈餘秀華。她的這首詩歌我們不否認是因為題目的醒目和雷人博得大眾炒作的。其實她這樣做也並沒有錯。俗話說,讀報讀個題,看書看個皮,意思是說當我們拿起一張報紙時,首先看的就是文章的標題吸不吸引眼球,若吸引,這篇文章才有希望被你看下去,至於內容是什麼,質量如何,那是後面的事。假若一篇文章的內容寫得非常好,但標題很土氣,想必,絕大多數讀者都會轉移目標,這很正常,人的慣性思維,每個人都有。讀書也一樣,當我們面對一本完全陌生的書籍時,相信每個人首先看的就是這本書的封面如何,封面如果能引起你的好感,那麼,這本書也才有希望被你拿起來讀下去,至於內容如何,那也是後話。不然,每位作者在出版自己作品集時,非常看重封面設計,就是這個道理。還有我們讀書時,中考高考寫作文,老師總是會叫我們一定要把作文的開頭和結尾寫得有吸引力,也是同樣的道理。
餘秀華這首詩歌因為題目亮眼引起了讀者的熱捧,這已經讓這首詩歌還沒開始就先成功了一半,對寫文的人來說,餘秀華明顯是聰明的,值得我們每一個人學習。
有了好的開始,下面我們就直奔主題,來看她的這首詩歌到底寫得如何。
不寫詩和不懂詩的人,不能領略出一首詩的好壞,是能理解的。但對寫詩的人和懂詩的人來說,在對別人作品分析和理解時,也不能就自己的眼光來一錘定音,因為,詩歌是一門高雅流動的藝術,跟中央電視臺舉辦的民間《尋寶》聘請的專家一錘定音辨別真假是完全不同的,更何況,專家鑑賞也不能保證百發百中。所以,我們在判斷一首詩時,要做到從大局出發,大範圍出發,從宏觀出發,只有這樣,你才夠資格被稱為一名真正的鑑賞家,詩評家。
什麼樣的詩才是一首好詩?如何才能寫出一首好詩?語言精煉?凝練?意向表達清晰?朦朧?詞句華麗?語言優美?……其實,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這些所謂的答案也只能說是似對非對。就我個人而言來評判一首詩歌好或不好,通俗一點講,就如一道菜,它的色香味是否適合你的口味,若適合,管他青菜蘿蔔,還是山珍海味,都是好菜,反之,就不是好菜。詩歌也一樣。精細一點講,就是寫作力度如何?如寫毛筆字我們看的是書法家下筆是否有神。詩歌裡,我們看的是境界高不高,厚度深不深,思維廣不廣,有沒有關注國家的命運,有沒有關注百姓的命運,用範仲淹《嶽陽樓記》裡的話,就是有沒有當你居廟堂之高時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時則憂其君。大到國家,小到家庭都一樣。
餘秀華這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第一節真的很驚人,很震撼, 它跟《中國好聲音》裡參賽的歌手一樣,一開嗓子從喉管發出的聲音就能震撼臺上的評委和臺下、電視機前的億萬觀眾。詩歌講究有形和無形的結合,講究清晰和朦朧的結合,講究誇張和實體的結合,讓文字亮在讀者眼前的,是既讀得懂又讀不懂,既感覺到大美又說不出美在哪裡,反正就是讀後心裡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的滋味。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是的,我們不否認,對於寫詩和懂詩的人來說,一看就知道寫的是兩個人的性愛。第一行和第二行的前半句理解起來並不難,「睡你」、「被你睡」、「肉體」、「碰撞」,這些詞都是實寫,一看就很露骨,所以不需要多解釋。我想,也正是因為作者在這首詩裡寫到了這些露骨的詞語,以及結合詩的題目,才讓反對她的人罵她的詩歌是「淫蕩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想大家一定知道中國新詩曾出現過下半身和性器官詩了吧,如果把那些詩歌找出來和餘秀華的這首詩歌(包括她所有被稱為「淫蕩體」詩作)放在一起,進行公眾朗誦,看誰敢大膽自然地朗誦出來?我敢打賭一定是餘秀華的詩歌朗誦自然。在這裡我還要說,餘秀華是成年人,成年人寫成年人能讀的詩是天經地義的。「性」本身就是文學題材中不可或缺的文學,人如果沒有性的延續,就不可能出現文明,不可能出現詩歌,更不可能有今天我們在這裡如此火熱的議論和爭吵,我們每個人都是因「性」才從無形變成有形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當然,性自古以來都是私密不被公開的,但沒有說就不能被探討。隨著社會不斷的發展進步,性的話題公開探討也越來越普及化,用詩歌來表達,並不過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長篇小說《蛙》裡面有許多儘是赤裸裸的髒話,為什麼沒人說是黃色小說?更何況,餘秀華在這裡說得夠含蓄的了。而她第二行的後半句以及第三行,估計普通人理解起來有點吃力,什麼「催開的花朵」、「虛擬出的春天」等字詞,看得人云裡霧裡。正是這雲裡霧裡,才構成了詩歌的真正語言,也是讓她火紅的重要原因,讓你看得似懂非懂,看得你身體熱血沸騰,但又不知道為啥會熱血沸騰。這裡借學者和詩人沈睿稱餘秀華詩歌的評價來解釋,「餘秀華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而不是寫出來的充滿裝飾的盛宴或家宴,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前面我已經說到了,她的這首詩歌是寫性愛的,結合沈睿的這段文字,我就不再詳細解說下去了,相信每一位成年人都懂,而且,我們也都經歷過,或正在經歷以及即將經歷。愛,性,我們每一個生活在紅塵裡的人都必不可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文學作品中也就必須存在,尤其詩歌,更需存在,還必須要升華。只是看的,你如何去把這神秘的東西給寫得更加神秘絢爛,就如沈睿說的「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也如莫言說女人的裸體是藝術一樣高湛,你就贏了。性這東西是兩個人的私事,為什麼有人做的魚水交歡,有人噁心反感,其實,這都是藝術,要想弄懂這些藝術,達到和諧,就必須要從文學作品中來偷學技藝,尤其是跟詩人學,保證沒錯。
她詩歌的第二節似乎和第一節完全脫離了銜接,有點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什麼火山在噴,河流在枯,被關的政治犯,無家可歸的流民,槍口下的麋鹿、丹頂鶴,這些幾乎都是在寫天災人禍,人文道德等現象,和愛和性一點都不掛鈎。正是她這第二節和第一節搭不上邊,才真正和詩歌的題目掛上了鉤。我們都知道,詩人的這第二節正是如今我們每一位有良知的人都在關心的話題。作為餘秀華,她也是一名國家公民,儘管身份特殊,身體特殊,但是她的精神不特殊,作為女人,她有普通女人的需求,作為詩人,她有詩人悲天憫地的心,從關心自己到關係人類,到關心整個自然界的生靈,她都一一寫進了自己的詩中,而且,她的這些書寫是從自己的需求延續到整個自然界的需求連在一根筋上沒有掐斷,可見,人文情懷是多麼的高遠。看到這裡,你也就會恍然大悟,原來看似和第一節無任何關係的,其實是緊密相連的呀。
第三節,和題目完全掛鈎了,三行,都是詩人用不同的方式方法去「睡」自己要「睡」的人。而且,這個「睡」還是要冒著極大生命危險去的,「槍林彈雨中」、「黑夜摁進黎明」、「奔跑」,為什麼會這樣?第二節已經說得非常明確了,所以,第三節就非常好理解了,因為為了第一節裡面那滿懷真正濃鬱浪漫的愛,儘管這愛來的非常危險,但也必須要義不容辭的去,否則,第一節就是多餘的。通過讀第三節,結合第二節來靜思,詩人這裡的「睡你」,看似邪惡意淫,實則,是一份美好良善的人間大愛,是「愛你」,而非「睡你」。因為這是詩歌,詩歌不善於像散文那樣說得清清白白,它善於轉化和借用。理解這點,就不難理解這首詩了。
接著看第四節。第四節和第三節是上下銜接的,第三節詩人說到儘管去「睡你」會遇到很多危險,但她始終相信自己能到達目的地,因為作為詩人的她,相信人間還是良善的,會對一個弱勢女子手下留情,也會為她的故事而感動放下手中的獵槍。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儘管人間大愛遠遠多過惡魔,但惡魔也不是不存在,甚至,有些惡魔還會扮演成大愛來引誘她上鉤,但她仍然會堅定目標,無怨無悔,因為,人生自古誰無死?決定該做的事,無論遇上任何阻礙或付出代價,都要豁出去。這樣就是死了,也無憾。
最後一節,就是她堅定如鐵的目標,也是心底最想說出來的話。
分析、解讀完了,但似乎留給讀者的還是有些雲裡霧裡,一開始說這首詩是寫性愛的,當分析到第二節、第三節的時候又說到是在關心人類、自然,與性愛無關,但到了第四節貌似又回到了性愛,感覺很矛盾。其實,這些看似矛盾的東西,當你理清頭緒了,也就不矛盾了。這就是詩人,這就是詩歌,寫詩的人可以人在屋裡坐,心和靈魂卻分文不花在週遊世界。這首詩我們再簡單一點來解釋,就是詩人說自己在這個社會是一名底層的弱勢人物,猶如那些自然界弱勢的鳥獸一樣,時時受到欺凌與威脅,但她的心與靈魂並不弱勢,無論社會再怎麼現實,她都要奮勇的靠自己的優勢去改變自己,她相信自己一定能達到想要的目標,儘管最後真得沒有得到,也無怨無悔,因為在有生之年,自己努力了,奮鬥了。
現在看來,她真的做到了,詩刊編輯劉年的發現,不正說明了這一切嗎?
這的確是一首好詩,無論你是把它當愛情詩來讀也好,還是當性愛詩來讀也好,或者,把它當成其它能內容的詩來讀也好,反正,只要你能通過這些句子展開豐富聯想,能博得身心愉悅,就足夠了。無需論詩好或不好,腦癱或不癱,身份高貴或低賤,這些都與詩的質量好不好,讀者愛不愛這首詩沒有任何關係。如果你硬要說她的詩歌還是寫得不好的話,那麼,我建議你去讀讀她的與愛與性無關的詩作,如《五月的水系——吊屈原》、《寫給兒子》等作品後,我們再來評。
當然,我在這裡雖然說她的詩歌寫得好,甚至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但也不是說她的詩歌寫得就無人能比了。我只是說相對而言,她的詩歌是屬於上乘的,反正我寫的是遠遠不能和她比的,也寫不出她這樣的作品出來。但人無完人,作品也一樣。老子的《道德經》同孔子的《論語》從古到今都一直有人在批判呢,更不要說餘秀華了。
2015.2.5—2.7 廣州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