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古代史上,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歷數世界各民族的文字發展史,只有古代中國人,把寫字用的筆墨紙硯,當做寶貝,叫做文房四寶,甚至由此衍生出來各種各樣的文化,例如筆文化、墨文化、紙文化、硯文化等。
如果說朝堂和戰場,是中國文人施展自己「提筆安天下,上馬定乾坤」的外部場所的話,書房和文房四寶,可以說構成了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後花園。
那麼,這種以硯文化為代表的文化現象究竟是如何產生的?如果說硯文化是讀書人的精神後花園的話,這個花園存在的原因和需求又是什麼?
在古代書寫材料貴重和知識壟斷的大背景下,不免產生知識崇拜,古代硯文化也因此興起
中國古代,筆墨紙硯之所以能成為文房四寶,固然有很多文人主觀的因素,但究其根本,是客觀上筆墨紙硯的匱乏,或者說質量上佳的筆墨紙硯的匱乏。
雖然造紙術發源於中國,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由於科技的限制,造出來的紙只能是勉強能用,而那些專供皇家的上品紙張,也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工物料,其本身的價值,在封建王朝早期就足以稱得上「寶」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澄心堂」的紙,其價格堪比黃金。
圖丨宋代蔡襄《澄心堂帖》
關于澄心堂紙,《江南通志》中有這樣的記載:
「南唐主好蜀紙,得蜀工,使行境內,惟六合之水與蜀同,遂於揚州(六合當時屬於揚州)置務。」
這種由一位皇帝親自主導製作的紙,有多貴呢?宋朝時著名的文學家歐陽修曾有詩寫道:
「君家雖有澄心紙,有敢下筆知誰哉!」
意思是說,雖然澄心堂的紙有了,可是誰捨得在這上面寫字呢?歐陽修不僅是文學家,還是北宋時期的一位宰相,連宰相都捨不得用的紙,其價格可想而知。
同理,硯臺也是一樣的,在古代,上好的硯臺,千金難求,不僅從材質用料上都非常講究,還有極高的藝術價值。北宋何薳著的《春渚紀聞》裡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一日上與蔡京論書艮嶽,復召芾至,令書一大屏……芾書成,即捧研跪請曰:此研經賜臣芾濡染,不堪復以進御,取進止。」
米芾作為宋代著名的大書法家,為了一方好硯不惜跟皇帝耍無賴,可見硯在文人眼中的重要之處。
圖丨宋代著名書法家米芾
可是再好的東西,如果對人沒用,也是沒有價值的。那麼皇帝、宰相,以及在封建王朝時期佔據社會統治地位的士大夫階層,為什麼會這麼執著於對筆墨紙硯的追求呢?
從其根本上來講,是因為對知識的崇拜。因為筆墨紙硯,是創造知識和學習知識的載體,所以它們才顯得珍貴,尤其是在生產力不發達的古代,能夠讀書識字,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不要說唐宋時期了,就是一直到了清朝末年,中國的文盲率還是九成多,可想而知讀書人的珍貴,知識的珍貴。
所以,古人讀書前焚香沐浴,以及對筆墨紙硯的追捧,實質是對知識的渴求。硯文化存在和發展,也是古人對知識崇拜的產物。
文房四寶是古代文人自發形成的「圈子文化」的表現,是文人階層將自己與普通人區分開來的價值壁壘
正是在這種知識極為匱乏的條件下,相應的讀書人也就成了珍稀動物。那麼怎麼能彰顯這種與眾不同的珍稀呢?畢竟讀書人不是熊貓,造型別致還會賣萌,他們跟普通百姓在外在上沒有任何區別,都是一個鼻子兩隻耳。
而硯文化以及文房四寶的存在,客觀上就充當了讀書人與其他階層劃分的一個標誌。人都是需要存在感的,古代人也不例外,尤其是古代很長一段時間作為特權階層的讀書人,他們正是通過硯文化這種形式來彰顯自己的不同,形成只在讀書人中間盛行的「圈子文化」,在實質上,造成文人階級區分於其他階級的價值壁壘。
圖丨文人階層的「圈子文化」
其道理就如同皇帝說自己是上天之子,藉以統治人民一樣,是一種人為的地位階層劃分。用硯文化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對文人來說,至少有幾方面好處。
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它高大上。作為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自然不能像普通人一樣喜歡錢,就算是喜歡也不好明著說。硯文化就不同了,它既能代表很多人渴求的知識,同時又不是金銀這種俗物,有損讀書人的身份。
其次,一個階層想要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必須得是階層內部都熟悉,但階層外卻一知半解的情況,否則你懂的大家都懂,你喜歡的大家都喜歡,還有什麼特別呢?
這樣看來,還有什麼比筆墨紙硯更合適的對象呢?十年寒窗苦讀,整日裡都對著案牘勞形,所看所想所接觸的,就是筆墨紙硯,讀書人對這個太熟悉了。同時,非讀書人群體很少有人去鑽研這些東西,完美的滿足了讀書人的需求。
圖丨硯臺完美表達了讀書人的價值追求
更巧妙的是,以硯文化為代表的雅致文化,給讀書人內部之間的交流,提供了完美的靶子——就好像今天的網際網路從業者開口必提人工智慧一樣。古代讀書人見面,大家都還不是很熟,聊詩詞歌賦雖然很好,但也指不定對方不善此道,要是聊岔劈了豈不是很尷尬?
但硯文化就不同了,不管你有沒有一方好硯,至少你得是有硯的吧,平常都怎麼使用,那種硯配那種墨寫出來的字更好,而這些,就構成了中國硯文化的初級內涵。
如北宋何薳著的《春渚紀聞》裡,就記載了一次讀書人一起品硯的故事:
「餘過嘉禾王悟靜處士,坐間有客懷出蓮葉研,端石也。青紫色,有二碧跟,活潤可愛。形制復甚精妙,正如芳蓮脫葉狀。其薄如五六重紙,大如掌。磨之索索有聲,而墨光可鑑也。」
由此可見,硯文化,正是古代文人交流時的一個重要話題。
綜上,可以說以硯文化為代表的文房四寶文化的盛行,即是硯本身的藝術價值的體現,也是文人士大夫階層刻意營造的結果,是讀書人用來區別自己和普通人的手段,也是他們內部之間溝通交流的重要話題。
硯文化既是在文人現實生活中案牘勞形的自我紓解,也是對統治者文化強壓政策的逃避與發洩
除了個體的存在感之外,中國古代文人當然也不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崇高情懷,這個時候,硯文化為代表的文房四寶文化,就是他們精神上的後花園。
首先,你想要「兼濟天下」,當然不是說隨便讀兩本書就可以的,你還得經過科舉制度的層層選拔,十年寒窗苦讀,才能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機會。
在講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代中國,讀書人是個例外,他們必須三更燈火五更雞,才能走過科舉的獨木橋。那麼在無數個夜晚陪伴他們的是什麼呢?
圖丨寒窗苦讀的讀書人
紅袖添香嗎?當然不是,且不說有多少讀書人有讓紅袖添香的實力,就算是那些豪閥士族,對讀書人的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不說是青燈古佛常為伴,但陪著他們的,也就只有筆墨紙硯了。
宋代趙希鵠《洞天清錄集》的序中寫到:
「於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樂,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端硯湧巖泉,焦桐鳴佩玉,不知身居塵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
由此可以看出,在古代以科舉制為目標的高強度的學習下,硯文化就是讀書人自我紓解的一個方式,將其謂之讀書人精神世界的後花園,實至名歸。
另一方面,從歷史的長軸來看,硯文化雖然發端很早,但真正大行其道,還是在明清兩代,這是因為明清都是中國封建王朝制度的集大成者,高壓下的統治不僅是對於普通百姓,讀書人也波及其中,而且比百姓更有過之。
圖丨明清文化專治波及讀書人
至少百姓不會因為一句話說的不對就被拖出去廷杖,至少百姓不用面對「文字獄」的威脅。在這樣的政治現實之下,讀書人只能尋找安全的,不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紓解方式。
基於此之上,硯文化作為讀書人的精神後花園,實質是他們一個避難的場所。如果世道清明,聖君在上,那就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如果昏君在位,奸臣當道,至少讀書人還可以躲在書房裡,自得其樂。
綜上,中國古代文人對硯文化以及文房四寶的追捧,即是筆墨紙硯自身在當時時代背景下的價值體現,更是在知識壟斷的年代裡,廣大下層讀書種子對於知識的崇拜形成的。
硯文化之所以能夠流傳開來,也是士大夫階層作為統治階層與普通百姓區分的主觀選擇,是士大夫們追求高雅的情趣導向。同時,硯文化作為讀書人之間獨有的一種文化現象,是他們加深彼此認同的方式。
同時,以硯文化為代表的書房文化的盛行,也是在封建集權統治下的讀書人,為自己開闢的一方避風港,是他們面對殘酷的政治現實時的一種寄託。
參考文獻:
《春渚紀聞》
《洞天清錄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