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遠(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
20世紀中國傑出的現實主義人物畫家,「新浙派人物畫」創始人之一和重要實踐者方增先,2019年因病辭世,享年88歲。方增先24歲時的創作《粒粒皆辛苦》,成為當代中國美術史上一件新時期代表作。1963年,方增先撰寫出版了《怎樣畫水墨人物畫》的教材類輔導叢書,該書為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教學的寫生方法提供了重要的經驗參照,被引為國內美術院校教學、傳授、研究的主要教材,廣受歡迎,陸續再版近幾十萬冊。1964年方增先推出的新作《說紅書》是一幅由多人物組合的群像畫面,不光在形式構圖構成和筆墨藝術處理方面突破了前人的窠臼局限,即從水墨寫意的技術語言出新方面,作品也幾乎涵融了中國畫應有盡有的表現技法,堪為技藝範本,一時成為美談。1974年他為小說《豔陽天》創作插圖30幅,該套作品系方增先現實主義水墨人物畫達到其峰巔水平的佳作。1989年創作的《母親》入選第七屆全國美展,榮獲銀獎和齊白石學術獎。其後的作品《閒看行路人》《行行復行行》《家鄉板凳龍》《祈福》《祭天》等,吸收了現代繪畫元素、經過巧妙羅織的點、線、面組合,筆致生動的形式布局,凝聚了方增先深入理性的學術思考和創作追求,成了業界關注的學術風向標。方增先曾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上海美術館館長、中國美協中國畫藝委會副主任、上海大學講席教授,受聘中國美術學院榮譽教授;1999年方增先榮膺上海文聯副主席、上海美術家協會主席;2013年獲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和上海文藝家終身榮譽獎。在擔任上海美術館館長期間,方增先推動並首開了上海雙年展,並親任藝委會主任,為積極推動中國當代藝術創新與多樣化發展的實踐作出了重要貢獻。
說紅書(中國畫) 方增先
方老師的成就與貢獻,已為世所公認,世間研究先生藝術成果的評論、著述亦廣為播布。作為學生,我想陳述一段令我銘感五內的往事,以緬懷老師的德範,表達學生對老師的崇敬。
母親(中國畫) 方增先
1978年5月,改革開放後首批來華展覽的《法國十九世紀農村風情作品展》從北京移師上海展出,遼寧省文藝創作辦公室(「文革」後恢復為省文聯)美術組的工作人員有意組團前往觀摩學習,主任金榮紱指派剛去美術組工作的我赴上海打前站。自學繪畫起步的我按捺不住先睹為快的迫切心情,早早到了上海工展中心,細細地觀賞這批出自近200年前法蘭西藝術家的經典之作。徜徉之間,得遇上海人美社的連環畫編輯任伯宏先生,他興奮地告訴我:「方增先也來了?」「他是誰?」……伯宏先生將我領到蜚聲海內外的大畫家、美院教授、浙派人物畫奠基人之一的方老師跟前。和老師作品中壯實的人物形象相比,方老師身材不高,目光炯炯透著靈敏。伯宏先生的一番美言令我在大家面前覺得無地自容。方老師謙和地與我握手,寒暄之間詢問了我的經歷,勉勵我繼續努力,並且說如果需要,可以帶些作品去家看看。現場認識方老師的人很多,紛紛與之打招呼攀談,方老師看我木然在側,特意說有時間來家聊聊吧,並且還給我留了地址。不善交際的我訥訥地說了聲「謝謝」。
觀眾摩肩接踵的法國藝術展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對我堅定學習美術的志向產生重要影響。出差時間有限制,臨離上海時,我真帶著幾張農村田間地頭的寫生和速寫本叩響了方老師時居衡山路的家門。盧師母應聲開門,供職上海油畫雕塑院的盧琪輝老師聽說是方增先約的「客人」,熱情地引我進了書房。大畫家方老師一張張翻閱了我在黑龍江當農民畫的「作品」,一一加以點評,指出問題缺失之處。言談之間說道:「沒上過學?」「是。」「為何不上學?」「年齡過了。」「?」「招生年齡限在25歲,我26歲超過了。」「噢——」許久,方老師問:「想不想上學?」「當然想,可是行嗎?」「念研究生呢?」「研究生是什麼?」因「文革」家庭變故,靠臨摹連環畫自學繪畫的我全不了解科班學院的情況。「研究生?嗯,也是畫畫當學生,相當於大學5、6年級吧,比本科四年高一級,從事研究麼……」「那,當然好,可是我缺檔太多,有這可能嗎?」「願意來試試嗎?可惜今年初試已過,如果你願意,我來反映爭取一下,如果可以你就來,如果說不行,那你就好好準備明年來考……」「那,謝謝方老師鼓勵,我試試看,但不要讓老師為難……」言語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方老師的關愛和願意幫助年輕人的熱忱,我與老師素昧平生,僅憑一位熟悉熱心的長者介紹,未承想過做些鋪墊準備,竟意外與方老師有了以上那番談話。是出於對下鄉知青的同情,是善意提點自學美術的愛好者,還是方老師發現了我具有些許可造資質,我一時無法分辨。返回北地,我按照方老師的提示,制定了學習計劃,想通過全面補課追趕失落的光陰。
7月,正在朝陽地區出差的我意外接到了浙江美院發來通知,要求赴杭州參加研究生複試。這如何是好?基礎空白,赴考全無勝算可能。放棄,如何對得起老師一番用心?去!必須盡努力赴考,且無計成敗。靠著日常有限的積累,我登上南下的列車,一路背誦文藝理論和中國美術史。又在上海轉車的四小時內,颳風般地從書店買來方老師的《怎樣畫水墨人物畫》讀本,搜來宣紙毛筆,臨摹周思聰、盧沉先生的單片人物肖像寫生。翌日一早匆匆經過初試補考,便跟隨眾多參加研究生複試的老少考生走進考場。人頭攢動的試場中既有眾多業界聲名響亮的才俊好手,也有多位當年畢業浙江美院意欲改變工作環境的學長,還有不少能與監考老師稱兄道弟的同門師友。我怯怯地看著師兄吳永良先我完成了一幅寫生,不諳寫生步驟和生宣水墨特性的我,在指定的模特兒全側逆光的位置上,「決絕」地進入狀態……
下午四點繳卷,監考老師將試卷依序貼上牆面。藝術、技能來不及半點虛假,水準優劣高下立判,我自知差距所在,卻也並非懸殊,我感激方老師給了我這次歷練的機會,並暗下決心,來年再試。當晚,我乘夜車返回東北。
一周左右,我意外接到了方老師親筆來信,先生流暢且書體獨特的藍墨水鋼筆字,雖寥寥數語,卻讓我瞬間熱淚盈眶,他婉轉地告知我考試成績不甚理想,但希望我不要灰心,認真準備,明年再試。我馬上回信表達感謝之情,同時也表示了會加倍努力的決心……
北方霜早,秋黃之際,我又接到了方老師的第二封信,信中說他因故放棄了本年度招收研究生計劃,明年再招,勉勵我好好準備。雖然也是一頁紙,內容簡明,但對於原以為此生無望上學,卻又依稀看到前方光亮的我,是何其珍貴。
12月中旬,我在出差遼陽途中接到辦公室電話,說有急件掛號信。回到瀋陽打開信封,竟是浙江美術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天大的意外,令我半天醒不過神來。我報告了領導並按要求辦好一應手續,在當年的最後一天,領取了78001號學生證,成為遲到了一學期的浙江美院「研究生」,旋即轉入了緊張的學習生活。直到半年以後,我才陸續從先我入學的學長師友嘴裡知道,方老師、中國畫系以及美術學院院長、書記為破格錄取我,前前後後做了大量的努力和爭取工作,而其中的難度與周折之感人,幾可寫成一部生動的電視連續劇。
人生之路,何其漫長,天賦才情、優秀進取勝於我的同齡人何其之多,我卻是幸運的。感謝方老師,感謝眾多有意無意曾經給我以幫助的人們,感謝在後來的從學從藝道路上方老師給予我從精神到學業上的支持與教誨,沒有方老師,也就沒有後來的馮遠們。說來也許令今人難以置信:在成為他學生之前,方老師未曾抽過我的一支煙,喝過一袋茶;畢業至今,也是因為方老師常年患有慢性胃疾,未曾在飯店吃過一頓學生請的謝師飯。
斯人已逝,德業長存,師者之風,山高水長。一個人,一輩子做一件事,是謂平凡;一輩子敬業做好一件事,是謂不凡;一輩子將事情做得有意義,是謂非凡;而一輩子能夠將事情做得載入史冊,影響後世,那是超凡。方老師是一個平凡的農民兒子,在他身上,既葆有著質樸純正、頑強堅韌的天性,又歷練修為成一位超凡的藝術家所具有的執著、勇敢、仁愛,富有創造智慧的特有品格,這使他成為無愧於這個時代的中國藝術家和後輩們學習的榜樣。
《光明日報》( 2020年03月29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