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個新聞令人唏噓:一個小夥子租了一百多萬的衣服車子參加前女友的婚禮,為了讓曾經瞧不起他的前女友一家能對他刮目相看。
新聞的結局是小夥子被拆穿,很多人評價說小夥子愛慕虛榮,活該。
然而從另一個方面看,這個社會給年輕人的時間太少了。
中國的家長總希望孩子在上大學之前不要談戀愛,而大學一畢業就要結婚,結婚對象還要有車有房,即使這樣的要求有一定的社會因素的合理性,但確實給了年輕人,特別年輕的小夥子帶來了巨大壓力。
「屌絲逆襲」,「打臉高富帥迎娶白富美」,這樣的情節多數存在在網文套路裡。在文學作品中,窮小子和白富美的愛情稍有不慎,就寫成爽文套路,充滿了幻想與意淫。
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馬爾克斯筆下,同樣內核的愛情故事,卻賦予了更深刻的內涵。
婚姻與愛情,貫穿《霍亂時期的愛情》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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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的南美,阿里薩是一個窮小子,喜歡上了一個不算富家,但至少是中產家庭的女兒費爾明娜。然而費爾明娜遵從家庭安排與自己內心渴望,嫁給了事業有成的醫生烏爾比諾,阿里薩奮發圖強,終於變成了當地有名的船老闆,最終與費爾明娜終成眷屬。
這個情節看似老套,甚至是爽文的套路,「屌絲逆襲抱得美人歸」的既視感。
在馬爾克斯筆下,卻另有一番風味。
阿里薩等了費爾明娜五十年。
很多人喜歡純化愛情,例如罔顧事實強調金嶽霖對林徽因多麼痴情,終身未婚。對賈寶玉與襲人嘗試雲雨情非常憤怒,覺得對不起林黛玉,等等。
想來這些人看阿里薩對費爾明娜的感情,也並不忠貞,因為阿里薩有六百多個情婦,甚至還有未成年女孩為他而死。
暮年的阿里薩對費爾明娜說,我一直為你保留著忠貞,從肉體角度看似乎是個笑話。
然而阿里薩是認真的,作者馬爾克斯也是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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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寫作《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時候,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頻繁的社會活動不得不讓他推遲小說創作一年,再度提筆,已經跟之前的想法完全不一致了。
馬爾克斯想寫的是一種老一輩的愛情,或者說,上個時代的愛情,「那個時期,時光的流逝所產生的變化並不那麼快。」他在接受阿根廷《新聞記者報》採訪的時候說。
的確,沒有哪個時段比寫這本書的馬爾克斯更適合,功成名就,在接受了一年多繁瑣的社交見慣了繁華之後,57歲的馬爾克斯提筆寫起婚姻與愛情,更沉穩,充滿了溫情。
許是《百年孤獨》那魔幻的外衣下籠罩的現實過於殘酷,馬爾克斯在《霍亂時期的愛情》裡筆觸溫柔,細膩,即使在實際環境比較惡劣的場景中,也用帶著濾鏡一樣的描寫展現著浪漫的一面。
霍亂和愛情有著相同的症狀,迅速擴散,持久蔓延,不能治癒,無法抵禦,無可救藥。
甚至霍亂還比愛情可控一點,選擇不去高危的場所,而愛情,則來得悄無聲息,你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愛上一個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終止這種愛情。
費爾明娜對他的愛情終止於一個混亂的市場,那是一個以她的身份本不應該出現的地方,然而費爾明娜卻著迷於市場的無序混亂,對市場的淫穢凌亂視而不見,完全被琳琅滿目的商品所吸引。
尾隨著她的阿里薩為她的陶醉緊張不已,出聲阻止她:「這可不是花冠女神該來的地方」。
那一瞬間,費爾明娜對阿里薩非常失望,對阿里薩的愛情也宣告終止。
書裡並沒有給出明確原因,單純描述阿里薩的面容,「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費爾明娜覺得眼前的形象打碎了一直以來心中的幻影,愛情宣告破滅。
對於費爾明娜此時的心情,馬爾克斯留給讀者去猜想,有人說是因為阿里薩此時因為害怕失去而面容猙獰,引起了費爾明娜的不適;也有說是費爾明娜發現阿里薩不過是個窮小子,並不是自己心中幻想的對象。
不管何種原因,至少那一瞬費爾明娜察覺到了阿里薩與自己的巨大的身份差距。很多時候家境優渥的女孩與貧困男孩分手,並不是由於父母的阻撓,而往往是在戀人產生分歧的那一剎那。
費爾明娜和阿里薩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被父親看好,為了躲避阿里薩的窮追不捨,父親甚至帶著費爾明娜長途旅行好幾個月,然而父親的阻撓並沒有熄滅費爾明娜的愛火,在表姐的幫助下,費爾明娜甚至一路給阿里薩電報傳情。
最終,放棄了愛情的,是費爾明娜自己,她選擇了與自己門當戶對的醫生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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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了醫生之後的費爾明娜,不能說幸福,也不能說不幸福,過著一種很平淡的婚姻生活。
他們維持著多數人熟悉的婚姻關係,由於並非「貧賤夫妻」,沒有為了生活奔波的一地雞毛,卻依然有著人與人之間的瑣事,例如費爾明娜跟婆婆的關係,跟老公家的親戚的關係,在上流社會太太們中的社交等等。
費爾明娜和丈夫在人前是登對的一對,是人人羨慕的對象,即使逆襲成為富有的老闆的阿里薩見到他們的模範摸樣也望而卻步,從沒有奢望自己能贏回費爾明娜的愛情,而只是暗自下決心要活得比費爾明娜的丈夫時間長。
在功利主義盛行的今天,婚姻講究門當戶對,「貧賤夫妻百事哀」,人們甚至相信反過來一樣成立,似乎擺脫了貧賤,婚姻就萬事大吉。
事實上,在金錢之外,婚姻中的瑣事才是婚姻的第一大殺手。
「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災難,日常的瑣碎煩惱更加難以躲避。」
的確,有句話說,「阻止你前行的,不是人生道路上的一百塊巨石,而是你鞋子裡那一顆小石子。」年輕的時候為了愛情,或者為了金錢,經常口角的夫妻尚且能在一起,婚姻得以維繫。
然而幾十年歲月讓兩個人的爭吵無限放大,看似平淡無奇的小事最是磨人,就在「買哪一種東西」「多花了幾塊錢」「不能扔舊東西」「要不要開車出去辦事」等等雞毛蒜皮的小事的爭吵中,曾有的一丁點溫情也消磨殆盡。
特別看似登對,人前令人羨慕的夫妻,人後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煩惱。張艾嘉自導自演的第一部電影《最愛》裡面也是如此,只是張艾嘉的視角更女性化,聚焦於三個人的感情,馬爾克斯則聚焦愛情、婚姻的本質,用他那富有洞察力的筆觸,直抵人心。
費爾明娜和丈夫的婚姻沒有影響阿里薩對她的愛,正如阿里薩自己六百多個情婦不影響他對費爾明娜說為她保留著貞潔一樣。
當然,馬爾克斯筆下的愛情沒有爽文打臉的膚淺,這份精神之愛持續了五十年。
在子女都長大成人,老之將至之時,有很多夫妻選擇最後幾十年歲月為了自己而活,再也沒有世俗的羈絆和金錢的困擾,這也是近幾年中年夫婦離婚率增加的原因。
在費爾明娜的丈夫烏爾比諾醫生去世幾年後,費爾明娜不顧兒女的阻撓,和阿里薩終成眷屬,找回了自己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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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年的費爾明娜追尋愛情的過程中,兒女的阻撓很有意思,也非常有代表性。
費爾明娜的女兒認為,在她所處的年齡(中年)的愛情「已屬荒唐」,「到了他們那個年齡,那就是卑鄙」。
一句話道出多少自私兒女的想法。
家族榮譽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如同年輕人要考個好學校,找個體面的工作,「光耀門楣」「光宗耀祖」,讓家族臉上有光一樣,中年人、老年人的婚姻,也要為了家族的榮譽作出貢獻。
即使在現在這個社會,兩個七十多的人說因為愛情在一起,估計也很少人能夠理解,更不要說他們人到中年的子女。
子女們可能想不通,為什麼一輩子都過來了,非要在最後這段歲月「折騰」。
恰恰是「距離死亡越近」,愛情才更濃鬱,要不,怎麼形容中老年人的愛情是「老房子著火」呢?
「他們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夠長時間,足以發現無論何時何地,愛情始終都是愛情,只不過距離死亡越近,愛就越濃鬱。」
這裡的「死亡」到底指的是霍亂時期的「死亡」,還是兩個人垂垂老矣「死亡」將至,就留給讀者去揣度了,不管哪一種,對於費爾明娜和阿里薩來說,都不重要。
對於上了年紀的人而言,年輕時計較的那些都不再是煩惱,與皮膚光滑有彈性、頭髮茂盛、保持身材等等相比,七十多歲的兩個人在意的是生活的和諧。
「她幫他灌腸,在他之前起床為他刷淨他在睡覺前放在杯中的假牙;她總找不著眼鏡的問題也解決了,因為她看書和縫補時可以戴上他的眼鏡。」
發現自己身上有上了年紀的人的酸味,費爾明娜並不驚慌,而是想阿里薩身上肯定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還要再老上四歲。
「兩人互相忍受,是因為彼此半斤八兩:我的味兒正好和你的味兒相當。」
這真的是活到一定年齡才有的體會,中文「老伴」這個詞,生動地描述了多年夫婦的狀態——「老來伴」。而能相伴到老的,靠的可不只是愛情,更是三觀,共同語言,共同的處事原則。這也是封建社會中即使婚前男女雙方並不見面,然而憑藉著雙方家世相當,成長背景相似的兩個人還是有可能產生出生活的共同志趣,也有成為恩愛夫妻的可能。
與年輕人動輒大鬧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相比,小說男女主人公「霍亂時期的愛情」更雋永,綿長,「在寧靜中超越了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無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樓」。對婚姻的感悟,生活的通透,都融進馬爾克斯細膩的文字:
婚姻的問題在於,它終結於每晚做愛之後,卻在第二天早餐之前又必須重新建立起來。社會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膽怯,夫妻生活的癥結在於學會控制反感。 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以下。說到底,愛情是一種本能,要麼第一次就會,要麼就一輩子也不會。——《霍亂時期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