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觀念中,英美的大學教育都是以鼓勵學生獨立思考、培養大家批判性思維的能力作為首要任務,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倫敦政經學院博士候選人鄧涵之,給予了我們不同的視角與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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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鄧涵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博士候選人,畢業於復旦大學管理學院
英美大學對基礎知識的重視超乎想像
我在一所英國大學就讀博士研究生項目,因此,為系裡的本科生上研討課(seminar)佔據了我很大一部分時間和精力。四年以來,我一直在教本科二、三年級的兩門國別經濟課程。最近臨近期末,一個重要的教學環節則是當堂返還學生寫的論文。我所在學校的絕大部分專業都是社會科學,所以課程作業的結構很類似,幾乎都是寫綜述——通過對某一話題文獻的閱讀和理解,回答一個相關問題,如「評價經濟史上關於』大分流』的解釋」「理解哈貝馬斯的『公民社會』概念」「介紹迪韋爾熱定律,並討論它的解釋力如何」。因此,學生日常學術訓練皆以文獻閱讀和綜述寫作為主。
作業的評分倒是非常簡單,一個等第而已(英國分一、二、三等和不及格)。然而這個等第的構成和計算卻十分麻煩。為了讓學生了解評分標準,我把系裡教學指導手冊建議的幾十條關於「什麼是好文章」的洋洋灑灑的標準歸為了五大類,在一開學的時候就告訴了學生。
第一是「論點」,即觀點清楚、全面、切題、有說服力,進而顯得有深度和創意;
第二是「證據」,即引用的歷史事實與現實生活中的案例是翔實可信的,並且體現出了對文獻或現實生活的深刻理解;
第三是「結構」,即文章結構清晰、每段主旨清楚,全文的起承轉合俱在;第四是「寫作」,即寫作流暢好讀,沒有冗餘表達或語法錯誤;
第五是「格式」,包括參考文獻的樣式、文字的字體字號頁邊距,是否好讀好認、是否體現了對讀者的尊重。
所以學生拿到的一個等級,是我在考慮了一大串評判標準並且進行量化之後,判斷這篇文章應該落進的某個區間。這樣於我也方便——如果只有等級而無評判標準,難免會有學生抱怨給分不公。如果一一核對所有標準並且展示給學生看,學生自然也會明白:她的某篇文章只差一點點拿到「一等」,是因為在某一個小段落裡表達過於冗長而且離題了,或者是因為她引用參考文獻的方式沒有遵守我們的規範……僅此而已。於是她也就知道她下一次改進的方向。
因此,我把長長的反饋列表發給學生之後,會留很多時間讓他們自己去檢查自己的紕漏。給出的一些建議甚至瑣碎到難以讓外人理解,例如「自然段的開頭缺乏引入性的句子,導致非常難讀」「全文對冠詞the的使用基本都是錯誤的」「某個觀點下面有一些不該出現的細節,這些細節反而削弱了文章的說服力」。
把基礎知識與行為規範的細節守得很死,這是過去幾年來我按照系裡要求,從事本科生教學的一個重要準則。
對大學教育的常見誤解
這似乎不太符合許多人對英美大學教育的第一印象。在我們經年累月的見聞中,大學教育是以鼓勵學生獨立思考、培養大家批判性思維的能力作為首要任務的。似乎一個理想的教學模式就是——老師絕對不要放PPT灌基礎知識,而是要鼓勵大家自由閱讀,上課時就帶大家坐成一個圓圈,然後問,就某個話題大家是同意A面還是B面呢?理由是什麼呢?
然後大家自由發言、互相辯論,老師在其中充當調解人,也不判誰對錯。到了期末寫作業時,老師要看的先是學生作業的獨立創造性和批判性,「言之成理即可」,大家其樂融融。有意思的是,這一標準在國內中學語文或文綜高考題也常常出現,但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能拿滿分呢?
與之相反,如果一個老師上課總是抽學生回答關於文獻和基礎知識的問題,甚至希望學生記憶背誦一些學者觀點,一到寫作業,不是先說創造力,而是先強調基礎知識、寫作習慣、格式規範,甚至以此來「要挾」學生要扣分,好像很容易被認為是在扼殺年輕人的想像力,試圖復闢填鴨教育,培養讀書機器。
然而以我對英美本科教育的了解,大家熟知的許多著名學校,在本科教育的基礎階段,恰恰更加重視後者。而在本科低年級就去鼓勵學生打破陳規、解放天性,是許多人對於大學教育的一個常見誤解。
基礎不紮實的思考是空中樓閣
因為說到底,對於任何社科專業的大學教育,我們對那些脫離了基礎知識和文獻閱讀的所謂「獨立思考」,是沒有底氣的。
我曾經參加一堂低年級本科生的讀書討論,大家來談談讀過著名政治哲學讀物《利維坦》,討論霍布斯的國家誕生理論,理解了什麼是自然狀態,霍布斯認為我們應該如何避免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爭,從而交出壟斷暴力、形成國家……在討論的最後,大家自然應該說說看自己覺得對「利維坦」的學說持有什麼看法,於是我又聽了聽大家的意見——的確很有意思,因為大家批評得都挺在理的。
我後來就說,大家是不是覺得自己都特了不起?能夠對四百年前這麼經典的政治哲學著作提出這麼多批判性意見?大家都笑了。
我說,我覺得這當然很好,唯一的問題是……大家提到的這些問題,在過去的四百年有很多人都想到了,比如我們接下來要讀到的偉大的政治哲學家洛克、盧梭。
大家剛才提到的這些問題,說實話,洛克與盧梭都已經替大家想到了,所以我們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想讓大家繼續認真讀一讀《政府論下篇》和《社會契約論》。讀過以後大家再來看看,自己對霍布斯的評價裡,那些所謂的「批判性」還剩下多少。那所謂的「獨立思考」如若不建立在廣泛的閱讀和思想體系的梳理之上,便極容易成為自命不凡的「空中樓閣」。
不走到知識積累的邊緣,哪算得上創見?
所以,在大學教育的基礎階段,我們不是要扼殺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而是要在學生獨立思考之前教會學生一些更重要的事情,重視基礎知識、重視已有文獻、重視理論源流,這些基本功在低年級要佔據相當大的比重。
中國教育講「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其道理在於學習和記憶知識,會改變人對知識的理解和認知——一個坐擁Wi-Fi、隨時可在線搜索所有唐詩的人,和一個背誦了上百首唐詩的人,當他們在寫文章和口頭表達時,誰能從腦中調用出更多的可用知識?
英美教育亦講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本科教育的基礎——把獨立思考放在一邊、去理解已有的基礎知識與理論,就是向上攀爬、爬到巨人肩膀的過程——這個過程看起來比許多人想像的要辛苦得多。
而我們在大學教育的起始階段,就是要多帶大家爬一爬,別怕辛苦。而沒有爬到頂的人,往往在半路就開始洋洋自得:「我有一個創見……」這是我作為老師最害怕的。都沒走到我們知識積累的邊界,哪敢說什麼好的創見?
所以我也一直提醒自己,對於低年級本科生,不要去誇他們「思維敏銳」「直覺很好」,因為這其實不那麼重要;而鼓勵學生把枯燥和漫長的知識積累、記憶、解釋和體會階段做到很好,苟日新、日日新,這才是教師日常留心的事情。
更有意思的事情是,在文獻閱讀寫作的基礎階段,把簡單和瑣碎的事情做得越好的學生,當放手讓他們在課程結束時嘗試做一些原創性論文時,往往也是做得最好的——他們寫綜述的能力和寫出獨立思考的能力是顯著相關的。
如果沒有精讀過一門課程規定的材料,認真體會過作者形成困惑、採集證據、驗證機制、說服讀者的過程,只是大致過一遍作者背景、理論派別和基本結論,甚至連這些基礎學習都不看重,學生自然根本不知道好的思考理路乃至批判性的獨立思考應該是什麼樣子。
乍一看這學生見識很厲害,從大分流到工業革命,從生活水平核算到索洛增長,從進口替代到東亞奇蹟,從制度經濟到經濟地理,好像什麼都知道,其實很多時候稍加追問,立刻就能看出學生的真實水平。
當然,有時我也會對學生說:「我知道大家不是都會走上學術研究的道路。但是知識一定是會讓大家受用的。想像一下,如果在一個律所或者投行,拿著一份格式混亂、滿是語法錯誤、邏輯不清、牽強附會的報告去應付你的客戶——相信我,你的客戶應該也會讓你返工無數次的。」
本科教育的「第一步」
寫完這篇文章時,我想起七年前我的學生時代在復旦有過的一次社交網絡上的討論。當時某老師的《魯迅精讀》期末考引起了很大爭議,原因是很多中文系學生認為題目過於瑣碎(例如默寫魯迅《野草》24篇的全部篇名),難度太高。他們認為,都到二三年級了,為什麼題目不能更開放一些呢?當時的助教寫過一篇很長的回應,我選了一小段。
「中文系的同學在專業學習上缺了什麼?……能考上復旦的學生都特別善於文本解讀,當然也有不少過於天馬行空不接大地一眼掃過文本就能滔滔不絕的「演說家」。對於本專業學生,應該有更紮實的文學史基礎,這至少是專業學習的要求。如果想拿個更好的分數,這也是很重要的。而對於讀書而言,更是受益無窮。
有人可能說開放題目有助於開闊思路,對於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很重要。這我不敢苟同,如果復旦的學生需要這樣的考試方式來刺激自己的獨立思考和想像力的能力,那是不是有點可悲?從以後繼續讀書而言,最缺的其實不是想法,而是基礎知識,你連現代文學哪些重要的流派、社團都不清楚,你怎麼進行研究呢?
論述題不是空談,空談也拿不了好成績。總是出論述,容易讓學生浮躁起來,因為出題方式對學生總有或多或少的影響,尤其是打上了「自由思考」的旗幟。關鍵在於,復旦的學生現在真不缺這個,缺的是不自由的思考。自由思考的課很多,而不自由的思考的任務,應該交給專業基礎課來做。而學習專業基礎課,我們也應該試著讓自己『老實』一點。
其實所謂的理論學起來更難,但是似懂非懂、不明覺厲是很容易的,當然不扯理論只談感想見解就更容易了。大家不願意背基礎知識,只是因為懶罷了。大家都希望考試準備的少、能寫的多,這是共性,每屆學生皆如此,只是千萬別因此就覺得,好考的試就是水平高含量高的。出幾道論述題的,不一定能代表復旦的精神或者水平。」
當時這位助教的回應,是我當下感受的真實寫照。無論是人文還是社科教育,在鼓勵學生獨立思考之前,能向所謂的「填鴨教育」做一些回溯,這才是本科生教育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