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慶四年(1799)與宋紹聖元年(1094)相隔700多年,嶺東雄郡惠州再次迎來文運福氣。作為名士知府的伊秉綬,其父子在惠留下的傳奇佳話,至今被人傳頌稱道。
子冤父鳴,同受牽連
伊秉綬(1754—1815),字祖似,號墨卿,晚號墨庵。福建汀州府寧化縣人。乾隆四十五年進士,歷任刑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等職。《清史稿》有載:「嘉慶三年。出為廣東惠州知府。問民疾苦。裁汰陋規。行法不避豪右。」
在惠任上第三年,伊秉綬迎來人生大考,被捲入有清以來惠州官場最大一樁冤案。據光緒年版《惠州府志》載:「辛酉七月,歸善匪徒陳亞本與博羅陳爛屐四同謀滋事。秉綬廉知之,向提督之駐同城者請兵往通,不應,率民環籲之,又不應,乃以差役七十餘人搗其巢……秉綬僱募壯勇,日夕擒剿。提督以為烏合之眾,聞官兵四集則自散,無事殺戮,總督是其言。故秉綬甫獲陳亞本即以前案參戍軍臺。檄秉綬入獄,惠民遮哭於途,慰勸再三乃散去。」
該案並非想像般簡單,曾任職刑部的伊父試圖斡旋亦召謗議。《惠州府志》記載:「未幾,代總督為倭什布,巡視至惠,士民為伊知府訴者凡十七,至總督條其實以聞,旋奉恩旨釋秉綬罪,第免官回籍。粵人為之捐復。尋授揚州守。亦有惠政。」
伊知府南來伊始情懷醇美,為惠州郡署府衙題聯:「合惠循為一州,江山並美;種竹梅成三友,心跡雙清。」自被罷免,譴出塞外,不久獲免,盤桓廣州其間,與門人陳曇重遊惠州。經歷煎熬後,其《登合江樓》已是:「落日萬峰低,樓欄樹杪齊。桂花幾開謝,江水自東西。野浦魚爭集,荒林鳥亂啼。曠然懷古者,秋草尚萋萋。」《象傳》雖曰:「值蘇公生日,與同人飲酒賦詩。若不知人世得失升沉事。」伊在《蘇齋拜東坡像》中自讀內心傷感:「誦公生日詩,肇始惠與黃。惠州曾幾年,我亦風濤傷。孤亭紫翠中,回首雲蒼涼。」
惠風和暢,敦重學人
光緒版《惠州府志·名宦》載伊秉綬「以刑部員外郎出守惠州,革除舊習」,足見伊知府勤於政事,造福一方的業績。公暇之餘,伊秉綬每有逸興必邀遊親友,詩酒唱酬文採風流。交遊唱酬當中,多以蘇軾為宗,以增色古循湖山。其作《蘇齋拜東坡真像》詩有句:「打門拜公像,我仍為之主。」「峨峨寶蘇齋,篇翰精靈寄。」又云:「我友宋翰林芷灣,裁詩力如虎。」宋湘亦有《白鶴峰謁東坡先生故居》四首,其一道:「曰德有鄰堂,曰思無邪齋。鬱郁八大字,千年還復佳。」「宋註:伊墨卿太守新摹公書,八字入石嵌壁間。」伊詩《六如亭》曰:「七百年來搜蠹簡,端州磨石為鐫銘。」自註:「補刻東坡所撰墓志銘。」包世臣《譜東坡水調歌頭並序》云:「墨卿守惠州時,補書朝雲墓誌,立石於六如亭。移守揚州,以拓本徵題詠。」
伊秉綬治惠「政績」與「文績」並重,文績首推建設惠州豐湖書院。清嘉慶五年(1800),陳鴻猷撰寫《遷建豐湖書院碑記》云:「豐湖書院卜建於豐湖之上,黃塘寺之東北,蓋本朝祝聖院故址,而前明天泉書院之舊基也……嘉慶四年已未六月,太守伊公至,於是十屬紳士以歲試鹹在,乃集議以請。太守欣然許諾稱善,事遂以成。」《清史稿》曰:「在惠州,建豐湖書院,以小學、近思錄課諸生。」清光緒年版《惠州府志·郡事下》謂:「嘉慶七年,建豐湖書院,惠陽書院舊在永福寺旁,知府伊秉綬從紳士請,移建於黃塘,易名豐湖書院。」伊秉綬題豐湖書院聯:「萬間廣廈庇新,問秀才老屋深燈,他日幾逢閒太守;百頃平湖遊眾,看後學洙情沂思,有人重起古循州。」
明季以來,惠州崛起於粵東,書院如雨後興起。郡中名士楊起元以「敦仁」自勉。清代伊秉綬「敦重」題匾被視為惠郡「文脈」的延續。
蘇硯奇緣,翰染古循
在《清史稿·列傳》中,伊秉綬行書名列「逸品下十六人」。這位「居心學到古人難」的清代著名書法家,五體兼擅,隸書尤佳。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稱:「集分書之大成。伊汀州也。」
伊秉綬與鄧石如享有清代碑學開山鼻祖地位。惠州西湖朝雲墓及昔日羅浮山,均留下過伊秉綬的碑刻摩崖。伊秉綬作為清代隸書中興的代表人物,以敦厚古樸的漢碑開一代隸書書風。陳永正《嶺南書法史》「伊秉綬對廣東書壇的影響」提到:「乾嘉年間,人才輩出,特別是伊秉綬入粵以後,大大推動廣東書壇的發展。其中尤以劉華東、黃其勤、黃鑰、彭泰來、陳曇、呂培等在隸書方面有較高的成就。」晚清惠郡本邑書家如鄧承修、江逢辰等名流以伊為師,其「鐵畫銀鉤」行書用筆,深得墨卿三昧。
伊秉綬書法成就,得益於深厚的傳統學養。京都折桂後,先是投於劉墉門下,後被紀昀禮聘為孫教席。嚴師高徒的青年才俊,為京城士林所推重。伊秉綬之子伊念跋父「癸亥歲在粵所書」《小隸尚書橫幅》曰:「先嚴官京師時,王文端紀文達兩相國,常以進御文命書小隸,上甚嘉許,中年後出守粵東,遂不多作。」
嘉慶六年(1801)伊秉綬作《惠州白鶴峰圖裝於蘇齋》詩並註:「曾修公祠,於沼中得公故硯。」宋湘是「軾」字款東坡端硯重現於世的見證者,其《德有鄰堂硯歌為墨卿太守作並序》道:「惠州太守伊墨卿先生,修蘇文忠公故居,得硯於墨沼。制甚古。石微赤。背一方印篆刻『德有鄰堂』四字;上一『軾』字。行書如世所傳帖尾樣。其為蘇硯無疑。驚嘆之餘。為作是歌。」詩中有句雲「方廣四寸袤九寸,手爪剔刮窺奇瑰。」「假如衣缽付盧生,人生得此亦豪矣!」
伊府清流,廉吏佳話
伊秉綬趕赴惠州正逢康乾盛世之末,十年京官的歷練使其官聲、才幹、學養均屬上流。以朝廷命官外放大員的親友,不僅惠郡熱鬧,嶺南官場學界也不會冷僻。北宋紹聖初年蘇軾寓惠期間,名少見經傳的惠州,即時成為官場尤其是文壇的焦點。伊朝棟雖非以文揚名,但久居朝位同僚者和,慕名者眾。加之「父子雙進士」的顯赫,不僅受到當地各界矚目,京城士林也難免多有關注。
伊氏父子皆為掌管刑律的刑部出身,儒教經義與官場「慎獨」,是需要時時恪守的底線。故鄉親朋、京城師友、嶺南時賢雖為伊府座上賓,但官場陋習即不曾有染。坊間相傳惠州「伊府麵」,便為其例。伊府麵是面中上品,簡稱伊面。據說200多年前,伊秉綬任惠州知府時,家廚將蛋面放入油鍋中過油炸酥,再下鍋配以上湯時蔬烹煮而成。因該美味出自伊氏家廚,品嘗過此面的客人皆稱之為「伊府麵」。
有清一代名吏伊知府生活尚簡厭繁,「每食必具蔬」,「藉以清吾心耳。」晚年致吳賢湘書有:「弟計惠州三年。揚州兩年。於心為謙。」唐仲冕撰伊秉綬《墓志銘》曰:「兩任知府。掌河庫道及鹽運使,皆廉政也。」
惠揚之民皆曰:「伊公,賢太守也」的伊墨卿,因從遊者眾於惠州曾題「友多聞齋」匾。他無需刻意塑造「廉吏善政」的名望為仕途鋪墊,閒暇間即多與家眷親朋享受嶺南這份清雅的光陰。
粵嶽傳奇,嶺南雅韻
伊氏父子對嶺南羅浮山情有獨鍾,乃任內遊歷亮點之一。今日羅浮茶山坳佛祖寺山門,尚存伊秉綬題刻「蓬萊門徑」。
伊書自題詩曰:「四百峰棲五百僧,高臺浮世幾人芒……」落款:「嘉慶四年十一月十二夜,同青原宿羅浮華首臺,汀州伊秉綬」。伊朝棟有《懷羅浮》詩:「我所懷兮山頂,上界三峰峙若鼎。石樓聊憇雲滿身,來往鐵橋仙接引……羅浮便是仙靈窟,奚必侈談蓬壺。昆閬與崆峒。」想必,唯有登臨羅浮,方可覓得佳篇。嘉慶十三年,伊秉綬丁憂守喪於寧化故居,作《梅花》詩曰:「明月灣頭月,梅花村裡花(註:灣在豐湖,村在羅浮山下)。照人猶冷落,留影總橫斜。茅蓋三間屋,爐煎七碗茶,撿餘東閣句,只是憶天涯。」此吟終成絕戀。
《粵嶽祠記》碑,為伊60歲佳作,其珍貴在於羅浮山未見其碑。「光緒己丑花朝。南海孔廣陶跋釋文曰:右記原嵌山館樓壁。此記嶽囗之所由名也。館毀後。碑斷為七而亡其二……得初拓本補鐫五十餘字。仍置原處。雖不能頓還舊觀。幸不至日就湮沒矣。」鄔榕添《羅浮山摩崖石刻》,將《飛雲頂粵嶽祠記文刻》,列為「已佚摩崖石刻」部分。
「邑人張友仁」編撰的《博羅縣誌·藝文》,錄有曾燠撰《粵嶽祠記》,「曾按:此嘉慶十八年刻石。寧化伊秉綬書。石存白雲山雲泉山館中,未置山上。其後館毀,碑斷為七,觀中道侶何永安護惜之,藏廣州城內大清宮。」碑刻被稱為「有文化的石頭。」《粵嶽祠記》碑堪稱伊隸「精品之最」,它與《雲泉仙館記》並稱雙絕。據傳此扛鼎之作為答謝廣府士紳們,當年奔走「眾籌」巨資,讓知府「捐復原官」所作。機緣巧合,我們有幸於伍慶祿陳鴻鈞著《廣東金石圖志》中一睹知府墨寶,惠州因此再添「家珍」。
回望伊知府的一生,數惠州任內經歷最為曲折艱難,也最心無礙礙。從嘉慶四年46歲趕任,至嘉慶七年50歲辭別。凝固了惠州時光的伊秉綬,歷盡官場大起大落,感悟人生大喜大悲。趙懷玉撰《揚州府知府伊君秉綬墓表》嘉慶四年道:「明年出守廣東惠州。甫下車。問民疾苦。裁汰陋規。」將惠州鐫刻於碑,伊知府對斯之愛可謂生死相依。
文/圖 鍾土清 蔡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