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音樂素養但不一定「懂」爵士的觀眾甲,在Akosh S.三重奏散場時對身邊夥伴中英文夾雜地說:「我覺得不應該把他們的東西看作『音樂』,應該當成聲音藝術,the art of sound。」夥伴贊同,二人滿意離去。
10月18-20日晚「節中節」單元是第九屆深圳OCT-LOFT國際爵士節的特別場。觀眾在這裡盡遭遇意想不到的聲音,有聽了頭一晚的前兩首就堅持不下去的,也有中場進入,以為調音還沒結束,遂一頭霧水的。
那些堅持到終場的,總能得到獎賞。86歲的日本爵士傳奇老頭鈴木勲用兩支人人能跟著搖頭晃腦的曲子犒賞觀眾前一小時緊張的聆聽;Drake/Thomas二重奏帶來蓬勃陽剛的音樂,在我的想像中更接近他們的非洲祖先而非現代的爵士。原「加列寧三重奏」的兩位Vladimir(Cheksin/Tarasov)去年登場時已驚人,今年做了壓軸一樣絕佳。他們的奇幻美妙的音樂在普遍審美內,聽感又遠在日常經驗之外。
Akosh S. 三重奏Akosh S. 三重奏:黑色口腔中的珠貝怪齒但首場Akosh S.的獎賞沒有那麼直接。從頭到尾,匈牙利爵士大師Akosh Szelevenyi的一支薩克斯(有時會掏一支小笛子對著話筒猛吹)都沒有給觀眾喘息和辨認熟悉事物的機會。
如果以為Akosh S.的音樂如資料所示,是浸在匈牙利民族音樂裡開出的自由花朵,恐怕會失望。
至少在這一小時中,民謠的調性只有吉光片羽。薩克斯不肯奏出人能追上的旋律,低音提琴不願撥出和諧悅耳的和聲。
薩克斯吐出的句子像一粒粒珠貝般的牙齒,每顆的形狀和光澤都不相同,展示美好的調式變身;但齒縫巨大,低音貝斯和鼓在黑洞中鼓風般進進出出,山雨欲來,悶雷滾滾。
1966年生於匈牙利東部城市徳布勒森的Akosh S.二十歲隻身來到巴黎,還不會說法語的時候,薩克斯便替代了語言,幫助他在街上、橋底、地下室和車庫裡與人交談。
Akosh的運氣不錯,事實證明音樂的語言和法語一樣好用。他開始結識越來越多的法國音樂人,並於1998年在歷史悠久的法國廠牌Barclay旗下以Akosh S. Unit的名義發表了兩張唱片《Eletter》和《Imafa》
1990年代至今他出過很多唱片,參加過法國音樂史上重要的搖滾樂隊「Noir Désir」的專輯《666 667 Club》錄製和巡演,與法國當代編舞大師Josef Nadj合作了《Eden》(2004)、《Asobu》(2005)等八部作品的配樂,從法國又回到匈牙利。
即使在整個犀利先鋒的「節中節」中,Akosh S.也可能是觀眾最不好懂的一支。他吹奏的長句子荒疏破碎,跳臺階的短句又跑得太快,我們只能渾身僵硬,目睹這幕細膩豐富但情節不明的啞劇。
但在某些時刻,當不完美的單音仿佛小孩子亂吹喇叭般地在空間回彈,一種不需要「懂」便能感受到的幽默讓人會心一笑。種種稀奇古怪,違反普通人聽覺體驗的聲音景觀在這裡上演,並且相當沉得住氣,不輕易抵達廉價的高潮。
這樣的現場致幻,烏壓壓人頭的空間被囊括在一個大透明泡泡中,忽然被薩克斯吸入,又忽然被吐出。Akosh S.喜歡用氣聲啞然的吹奏作結尾,效果極佳。無論怎樣的晚禱結束,總有一輪淡月粘在夜空。
鈴木勲(左)和樂隊鈴木勲:古井照明月動人因為鈴木勲86歲了,又因為他一頭白髮硬扎扎像樹枝扎的掃帚,身形苗條,鶴髮童顏,引起工作人員強烈的興趣。
「他走路比我還快!」「他從背後看只有中年的樣子!」「他走到B10門口換上了高跟鞋!」
活得越久,就越容易成為傳奇。樂隊成員在鈴木勲領銜的Oma Sound演出尾聲時大聲用日式英語介紹他,「He is the LIVING LEGEND!」時,老爺爺俏皮地做了個手刀抹脖子的動作。
他的爵士武器是低音提琴,人老了皺縮,縮得和琴差不多等高。鈴木勲是日本爵士史上的大拿之一,傳奇廠牌「三盲鼠」的扛鼎之一,以1970年代在其旗下出版的兩張作品《Blow Up》(1973)、《Blue City》(1974)名聲最大。
鈴木勲是因在美軍俱樂部演奏嶄露頭角的,因此算是爵士樂進入日本繁榮發展的歷史見證。也和當年不少渴望見世面的日本青年音樂人一樣,鈴木勲1970年前往紐約加入著名的「爵士信差」樂團,有機會與Thelonious Monk、Charles Mingus、Ella Fitzgerald、Wynton Kelly、Bobby Timmons、Jim Hall及Ron Carter等爵士巨星合作。
Oma Sound的演出仿佛是對上一場的補償。透過密密麻麻的人影,通身古銅,與薩克斯融為一體的薩克斯手纐纈雅代是臺上永遠在動的視覺和聽覺中心。
她身側的鈴木勲躬身彈琴,金色的閃光外套和誇張的大耳環、過於茂密的白髮對遠處的觀眾來說只是一個符號。這個鮮明符號很少單獨獻技,不要高光的榮譽,但他的低沉音律推動著音樂的流向。
低音提琴有什麼好聽的?它的音域在人耳能接受的能稱之為「音樂」的區域邊緣,對我這樣不靈敏的耳朵來說,器樂一多它的存在就變得微弱。
但對稱美同樣存在於音樂中。低音提琴或撥或拉,與高音樂器互為鏡像。有黑漆漆的古井,才照得明月一輪動人。
鈴木勳有點像日本畫家熊谷守一。三十年不出家門,獨在自家院內看魚觀蟲的熊谷守一,閒觀物態皆生意。老頭晚年下筆亦如孩童,語出《淮南子》的 「求美則不得美,不求美則美矣」是他的藝術座右銘。一顆灰禿禿的石頭是寶石,病榻中看蒼蠅亦精神得很。以無分別心看事物,大概更能看見它們本來的樣子。
至於鈴木勲,說不出他的低音提琴獨特在哪裡,童稚爛漫卻是可以被感知到的。日式爵士總被以為缺在不夠自由奔放,旋律又太悅耳,Oma Sound的音樂聽起來也確是這樣的。
當這支樂團的節奏像時針的一千根針腳疾走,薩克斯與低音提琴漾出美麗的波紋時,你會忘記自己在聽「爵士」,只覺得像只用慣的碗,捧在手裡舒服受用。
Peter EvansPeter Evans:常識外的小號之聲Peter Evans散場後,三位觀眾一路都在討論他的小號吹奏技巧:「他的泛音是吹出來的嗎?……不知道,反正我只注意到泛音。」
在小號的技術方面,1981年出生的美國小號演奏家、作曲家Peter Evans是公認的大師,以致他會為樂迷過分注意他的技巧而煩惱。他恐怕他們為自己挑戰生理和小號極限的瘋狂而擊節讚嘆,只顧津津有味地討論他用了哪些常人難以企及的小號技術,卻忽視更重要的部分。
這次在深圳,Peter Evans隻身攜一支小號登場。如我們想像,這支玩具般小巧的銅管樂器在他的雙手和氣流的協同作用下不斷製造奇觀。
他的演出時間不長,似乎未滿一小時。以大型汽車在結霜的路上長時間剎車般的刺耳聲音開場,手指與氣流發出的一連串有節奏地撞擊聲結尾。仿佛終於,一隻醜陋的大鳥從顱內撲騰著翅膀飛向天空。這些聲音,都不是常識中的小號之聲。
Peter Evans學習古典音樂出身,2003年畢業於新英格蘭音樂學院後赴紐約,憑他一支小號在任何咖啡館都能光芒耀眼。2005年發布第一張小號獨奏專輯《More is More》之後,他開始以緻密而離奇的音樂揚名。
說到底,吹奏樂器是呼吸與風的交流。Peter Evans的小號演奏從這個最最基本的現實出發,打破一件樂器的桎梏,隨心所欲地用連續換氣技巧支撐起長長的即興段落。更妙的是他使用小號就像人使用自己的聲帶、口腔和唇齒般自由,發出風在自然中無法計數的音效。
回到前一晚兩位觀眾的討論,這樣的聲音是「音樂」,還是「聲音藝術」,或者僅僅是奇觀?身為作曲家的Peter Evans擅長在個人及與他人的即興中作曲,曾把自己的作曲方法形容為「拼圖」,其核心是「從之前的歌曲和歌曲形式中獲得素材,進行持續的演化和質變」。
他的「拼圖」帶來的確不是傳統的音樂體驗,不令人或愉悅或惆悵,卻提供魔音穿耳,把人牢牢釘在原地的生理刺激。
還有熱切的渴望,一種人類一面創造安定和秩序,一面卻極度想要破壞的殘忍願望。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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