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行
崔小紅
長篇小說《八裡灘》的生活原型所涉及的一些情境是我不能理解的。比如:
迎江寺在哪?文字中描述的「夜色朦朧中,遠遠地看見高聳而孤立的一個東西,那是迎江寺的寶塔……」我好奇於這一份隱秘的期望。
還有,位於龍門口的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聽名字就帶著煙雨氣,吞雲吐霧。
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和省立第一甲種工業學校的學生得知情況後,馬上趕到省議會,要求省議員予以解答,這三處有多遠的距離?學生怎麼說到就到了呢?
六·二事件受傷學生被送到同仁醫院救治,那是1921年的事情,同仁醫院還在嗎?
罷市的街道是什麼樣子的?我上網查閱,牽出葫蘆帶出瓜,原來叫倒扒獅街,因為1919年及其以後的學生抵制日貨運動,被改名為國貨街……
不說了,上路,開啟安慶行模式,天氣很好,豔陽高照。我弟弟穿著棉襖駕車,他說熱,讓我開空調製冷。車到服務區,換我,不是因為他累,而是因為我想把製冷關閉——省油。一路奔行,眼看著安慶在望,我的大外甥說,大姨,把空調打開吧,我熱得不行。我弟弟說,他早就熱得不行了,考慮到要為我省油,沒敢開口……
第一次到安慶,一切都很新奇,首先映入眼帘的感受就是乾淨、精緻,街道橫平豎直頗具都市氣象。也難怪,這裡自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到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一直是安徽省布政使司和安徽省會所在地,178年的江風浩蕩,自然有一番省城氣象。
搜索字條「安慶市」,美麗的介紹遠遠比不上實景,問好你,我初來乍到的安慶。
在紅綠燈閃爍之間,車的右側出現了一段杏黃色的高牆,這是迎江寺。
迎江寺的南門正對著長江,護江的堤壩在這裡演變為長長的城牆。這有點像壽縣古城牆——防洪、禦敵,兼而有之。
我想到正陽關,它是1949年以前的安徽八大市之一,那時,淮南市還不存在。以前,它是中國八大關之一,現在的正陽關沒落的與普通鄉鎮無有二樣,幾乎已淹沒於風塵。有人說,它興於水運,敗於水運。有人說它瀕臨淮河,罹難於水患。言下之意,客觀條件使然,乃大勢所趨。其實不然,大的時運與政策調整,小的地域性民眾認知,這才是興衰的原因。
同樣是八大市之一的大通,大的時運與政策調整讓它出列,小的地域性民眾認知讓它卓爾不群。地位不在,風華依然。
登上護堤城牆,江風襲來,厚厚的棉衣被風掀起衣角。錄製一段小小的視頻,裡面充斥著呼啦啦的風聲,鋪天蓋地,樓船夜雪。八百裡皖江,一座國家級的歷史文化名城。
青樹,人流,迎江寺的振風塔,熊成基與範傳甲的二烈士專祠。歷史呀,誰說不能重演?我的到來,就是在把事件復原。熊成基起義失敗後,曾經躲藏在淮南市的廖家灣。範傳甲呀,我曾經去採風你的出生地——壽縣之曬網灘。
兩張車,六個人,都在問我,下一站哪裡?倒扒獅街。我的妹妹帶著老娘,拉著福娃逛街去了,我的弟弟和我的大外甥人高馬大,護佑左右。我說你們慢慢逛,我去安慶一中,手機快沒電了,如果聯繫不上,就在車輛處集合。
說話間,兩位穿著古裝的粉衣,繫著綠裙,頭插釵簪的女子從我們身邊飄過。
安慶一中,這是我為了搜索安徽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時帶出來的地方,二者的關係在於承繼。1920年,省立第一師範學校(一師)和省立第一甲種工業學校(一工)是踐行教育救國與工業救國思想的學校,是兩所免費的中等學校,學生多為出身貧寒的人。
1920時代,省府安慶風雲際會,各種思潮匯集,尤其是共產主義。1920年5月30日,反動軍閥倪嗣衝在蚌埠為其正室寧氏慶賀五十壽誕,大設堂會。派憲兵40人和預備專車接送演員。從5月30日上午8時開鑼,至次日凌晨3時落幕,每天如此,共演出3天4夜,劇目達60出之多,鋪張程度令人咂舌。
1921年,他又搜刮民脂民膏,巧立名目榨取民財,為自己歌功頌德,建造生祠。在省府安慶的一些溜須的議員準備帶著賀禮,去蚌埠參加他的生祠落成儀式。
在這之前,因為辦學經費不足,省學聯等機構已經向省議會建議增加辦學經費,提案卻被擱置一旁。
1921年6月2日,一師和一工的學生聞訊省議員要去蚌埠,便派出代表趕到省議會,要求給提案以答覆。省府負責人馬聯甲和省議會副議長趙繼春正陪同倪嗣衝的胞侄倪道烺宴飲,商議去蚌埠祝賀的事宜。
趙繼春曾擔任一師校長,因為效忠於倪氏軍閥,被一師的學生驅逐。他發現人群裡有一師的學生方樂舟後大為光火,命令衛隊驅散,雙方發生衝突,衛隊首先攻擊手無寸鐵的學生。更多的學生聞訊後趕來支援,兩股人潮衝撞在一起……
六·二慘案的直接後果是,一師學生薑高琦,周肇基死亡,重傷39人,輕傷205人。這一事件誕生出中國近代史上一些可圈可點的人物。其中有《八裡灘》的生活原型,中國工農紅軍第一軍的締造者許繼慎。
2021年2月14日,100年後的今天是大年初三,這一天是情人節,有情有義的人的節日。我站在安慶一中的校門外昂視這所百年名校,然後輕輕地走進去,不想打擾任何人。
古木參天,那是楓楊嗎?粗壯的老樹幹上緊緊貼附著薛荔,密密麻麻,爬滿樹幹。閱經閣在百度搜索裡叫做安慶譙樓,那邊兩層的簡約型民國建築叫做省立圖書館。一陣冬風出來,地面的落葉刷的一聲,翻轉著離去,眼前是一塊假山石,上面陰刻著「春風化雨」,於是,我更想稱呼這陣風為東風。
學生們在鋪滿綠色塑膠的操場上打籃球,生龍活虎。宣傳欄裡,一名同學以全球第一的成績獲得第28屆國際生物奧林匹克生物競賽金牌。這是一所百年名校,猶如慈心潤物,一百年了,還是那麼枝繁葉茂,這就是文氣,叫做底蘊。
在安慶一中的西面,比肩矗立著安慶譙樓。樓北是一中的田徑場,樓南是東西走向的龍門口路。樓下的城門洞的外額上題寫著「白日青天」。
我不是安慶人,不了解安慶譙樓的來龍去脈,僅憑第六感覺猜測,這裡可能就是省府或省議會,或是二者合併辦公的公署所在地。依據有三:
一是請願的學生趕過來很及時。
二是譙樓下面的城門洞外額上題款的內容是「白日青天」,要知道,國民黨的黨旗是青天白日旗。
三是因為我繼續沿著龍門口路向西走,不遠處,有一個向南的丁字路口,路牌寫著「司南下坡路」。這個「司」可能是「安徽省布政使司」,相當於現在的省政府。再者,壽縣老城內的州署衙門也是城中之城。
當然,所有這些都是我猜的。
沿著龍門口路繼續向西走,一塊公交站牌上寫著「下一站,四方城」,走不遠,在四方城站,我看到一個名曰「四方城」的小區。古安慶,形似航船,一座江邊的四方小城。與之對面的小區叫做「龍門小區」。顯然,龍門口到了。
許繼慎私塾出身,為報考一工這所現代學校,必須餓補數學與外語。他插班補習的位於黃家獅的第二模範小學,在哪裡?在這裡,我看到一段青磚城牆沿著道路,向著樓房深處逶迤而去……
城牆上的枯藤,那是凌霄花,還是爬山虎?
夜幕降臨,城頭霓虹閃爍,一座最先聽聞現代足音蛩響的古城。
夜晚的安慶燈火璀璨,古城確實是很好的旅遊目的地。爺爺家的粥鋪生意紅火,我的母親說小福娃想吃粥了。我弟弟進去轉一圈,說人很多,需要等位。
我提議先去安慶二中的南校區,那裡是省立第一甲種工業學校舊址。「甲種」是公辦、國有的意思。壽縣正陽中學也是一所百年名校,民國時期一度叫做「乙種」什麼學校。「乙種」是官商合辦的意思。
二中是許繼慎1920年來到安慶後最先讀書的地方,學的是土木工程專業,他自己也不會想到,1924年以後會報考黃埔軍校,成為一期生,參加東徵與北伐。
安慶二中大門緊閉,我溜達進隔壁的小飯館,瞅瞅有沒有什麼小門可以入內。店主人招呼我吃什麼?我發現沒有進口,又退出來。
我的母親說,福娃想吃粥。我的妹妹善解人意,知道是我的母親想吃粥了,走,吃粥去。
安慶的米粑粑很好吃。豬肉價格高居不下,紅燒肉現在已經堂而皇之地作為硬菜雄踞在餐桌中央。大蝦,牛肉應有盡有,只要是我弟弟買單,他總讓家裡人很開心。
我說等我成為大作家的時候,我請你們好好吃一頓。我弟弟說,作家都是窮死的。百萬富翁的錢多也只是相對的多,百萬有百萬的難處,想不想讓家裡人吃得好,只是心意的事,與錢多少無關。我母親說,和小紅一起採風,她只會讓我吃麵條。我妹妹說,下次你就花上幾十塊錢,讓老母親吃一碗她喜歡的菜。我茅塞頓開,連連點頭說好。
我的妹妹很孝順,她的車也沒有開製冷的空調,不是為了省油,是因為我母親怕冷。我母親不是怕冷,是她心疼我妹妹感冒了,不能再著涼,就說不熱。這下可憐了小福娃。已經熱的脫下褲子,只穿一條花褲頭,坐在後排。他說,熱的大腿丫裡全是汗。
我母親回頭的時候,看見小福娃正把小弟弟掏出來抖著扇風,他嘴裡說著,熱死了。
住的酒店也是我弟弟買單,星級的標準就是賞心悅目的標準。我母親獨享一間大床房,她深情地擁抱住自己的兒子。
福娃在留言簿上寫道——某某某到此一遊,收到請回復。我也變得善解人意起來,回應他一句——祝旅途愉快,歡迎再來。
小福娃說,裡面好漂亮,以後還要再來。
福娃說的「裡面」是指趙樸初紀念館的的最後一進,趙樸初的出生房間。裡面的陳設是四世翰林,太史第家的書香豪門式的奢華與清雅。在《八裡灘》裡,我要把崔傳臚與王鳳儀的婚房描述成這個樣子,掛滿紅帳。
掃健康碼,測體溫,一切正常,但是我妹妹的口罩遺忘在車上,她和小福娃都不能入內。我先進去,我妹妹幫我拍照也蹭進去。門衛追進來,你怎麼進來了?你怎麼講話不算數?我的妹妹又灰溜溜地出去。
我說裡面真好看。然後我的妹妹戴著我的口罩進去。出來後,又把口罩遞給小福娃說,記住,進去後,走到頭,最左邊的臥室,好看。福娃把口罩掛在一邊的耳朵上,旗幟一樣迎風招展。我妹妹不放心,一邊小賊一樣瞅著門衛為其他遊客測體溫,一邊腳向天井裡探過去,跐溜一下鑽進去。
出來後,福娃說,裡面好漂亮,以後還要再來。
趙樸初紀念館緊鄰錫麟路,我說這條路一定是為了紀念徐錫麟,話說某年某月。我妹妹說,福娃,快過來聽聽,姨媽開始說故事了……福娃撂著兩條腿說,我來了。
我說下面我們要去高琦小學,那裡也有故事,是為了紀念一個叫做姜高琦的人。福娃,我們現在就去。
福娃自小喜歡動物,他家的黃鱔、泥鰍、螃蟹、烏龜、螞蝦、金魚等水裡遊的自不在話下。還網購過地上爬的毒蠍子等。圈裡養的也有,一次,他媽媽發現購物筐裡居然有一頭活體毛驢……天上飛的也不能缺少,我從網上給他買過一隻獨角仙。他奶奶離世那天,福娃很傷心,但是衣服的門襟上還不忘爬著一隻大甲蟲。如果在夏天的夜晚,他跑過去的時候突然站住,一定是地面上有什麼小昆蟲,那怕是死的,真是明察秋毫。
小小的福娃官癮很大——長大後,當管理全國小動物的官。
高琦小學在高琦巷,感覺就在安慶一中的北面,兩校緊鄰在一起。1921年6月2日,在安徽省議會內,姜高琦身受七刀,周肇基遍體鱗傷……
他們和受傷的其他同學被送往同仁醫院搶救。
車一拐,同仁醫院就到了。現在叫做海軍安慶醫院。在進大門的兩側牆壁上有巨幅的宣傳欄,分別是:百年同仁,精誠海醫。徵途漫漫,唯有奮鬥。
花壇裡有指示建築物的路標,我翻進去,把鐵樹的葉片撥向一邊,露出「同仁醫院舊址」幾個字,方便拍照,我退出花壇的時候沒站穩,仰八叉栽倒在水泥路上。保安過來說,小心一點,你穿的是高跟鞋。
向裡走,海軍醫院別有洞天,西小樓就在前面。它建於1906年,兩層磚木結構,歐美民居建築風格,有地下室和閣樓,是同仁醫院院長、美國醫學博士戴世璜及其家人居住的地方。原有東小樓,是中國院長孫國璽的住處,已毀。
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7月6日,戴世璜在同仁醫院親手救治過被徐錫麟刺殺的安徽巡撫恩銘。同仁醫院是當時安徽唯一的現代綜合醫院。
1938年,蕪湖淪陷後,這裡湧入約650名難民,多為婦女和兒童。
2002年,戴世璜的兒子帶領一家19口人來這裡尋找時光。
今天,樓前的榆樹老了,樹洞被水泥封住。一叢低矮的繞膝冬青已經出落成110年樹齡的大樹。我站在臺階前,那邊是粗壯的香樟。我的媽媽說,名人有名人的模樣。
下一站也是我安慶之行的最後一站——菱湖公園,這裡是見證許繼慎參團入黨的地方,也是姜高琦與周肇基夫妻的安息地。周肇基罹難後,他的妻子黃家馥憂傷過度,絕食而忙。這裡建有血衣亭,埋葬著七刀血衣,有安徽省委第一任書記王步文寫的「醒皖第一聲」。
菱湖公園的大門對稱設計,頗具江南園林的瘦古。我78周歲的母親沒有跟隨我走進公園,卻徑直去向一邊。老娘,你幹嘛去呀?原來,那邊有一位乞討的人,她送愛心去了。我說站住,我來拍一下,老娘笑著看著我只管走了。
安慶行,我對辛亥革命有了切身的體會,明白它為什麼是一場資產階級性質的革命。一些參與者家產雄厚,飽讀詩書,受過良好的教育。他們追求的不是自己的飲食之憂,而是社會制度的進步。他們捨生取義,殞身不恤,大義凜然。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偉人「偉」在哪裡?「偉」在他的生命終止,他的主義永存。比如:民主與科學的旗幟,代代有人扛起。
我切身感受到政權要為蒼生服務,民族、民權、民生在很長時間內,將是我們的不懈追求。
安慶之行,讓我明白文學服務於生活,紮根於現實的道理。文學可以想像,卻又不能脫離現狀。在創作前,你必須回答「你的主人公在吃什麼?」和「你的主人公做這件事與解決他的吃飯問題有關嗎?」
感謝安慶,再見,安慶。
老家
我與淮化集團
東北走一著
八公山的眉眉俏
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