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摧的經濟學教育
2012年6月25日
最近有一位ID叫「莘」的讀者顯然是個正在大學攻讀經濟學的學生,作了以下有趣的評論。
莘
評論時間:2012-06-20 21:36:30
看完李老師和張五常老師的文章後,再也看不進普通的經濟學教科書了,特別是宏觀的,總忍不住吐槽,可又無奈要考試,考出個好分數來證明自己學過經濟,本來成績或證書這種東西是為了減少交易費用的,現實卻剛好相反,你不得不寫出你覺得不對的答案,不得不心裡想一套考試答另一套,鬱悶。IS-LM是必出題啊……
我
跟考「政治」不是一樣嘛。這世上不是所有的考試都是寫自己心裡認為是正確的答案的。
莘
政治可以背了就忘,經濟這些對立的想法同時記的話,很容易混亂啊,很考驗思維的,寫著寫著就不小心寫對了……
我
經濟也可以背了考完就忘嘛。
哈哈,寫著寫著不小心寫對,這真是黑色幽默。
瀟湘夜雨
經濟政治會計法律考試都不要背啦,我總是認為背是最笨的方法,要用張教授的讀書方法——理解代替記憶。政治那一套也是個自洽的體系,你知道他起點是什麼?看他怎麼搞笑,想清楚了,照著搞笑一番就可以了,包你高分。會計和法律的話,只要你理解了,要做錯都難啊!
我
自洽就是沒有邏輯錯誤,但經濟學內充滿了邏輯錯誤。
我覺得「瀟湘夜雨」的話說得很有道理,錯的東西只要理解了它是怎麼錯的,其實不會記不住。好比我寫《經濟學講義》,也是要先陳述一番經濟學中的錯誤理論是怎麼一回事,然後再作批判,也就是說我也要記得錯誤理論的說法是怎麼樣的,難道我會因此而將之與正確理論混亂在一起了嗎?
不過,對於「莘」自述看經濟學教科書時的困惱,我也深有感受。前段時間學院組織年輕教師去聽資歷老的教師講課,我也是年輕教師,於是只好跟著去聽了。第一堂聽的是會計系的財務管理方面的課程倒也罷了,第二堂聽的就是「宏觀經濟學」!那天講的是財政政策,儘是凱恩斯的那些荒唐理論,我聽了才十分鐘就已經覺得氣悶心堵,實在是忍無可忍,便跟帶隊的副院長說我覺得身體不適,可能是那個大課室裡人太多,通風不好,我要出去外面透透氣。雖是藉口,但說覺得身體不適、喘不過氣來倒也是事實。我就這樣溜了出去,跑到操場去觀看其它班的學生上體育課,直到那堂課結束。
我還想起讀博士的時候上高級微觀、高級宏觀,上課的老師是從外面請來的,因為據說我讀書的那個名牌大學都沒有合適的師資力量能講這兩門課。原來那兩門課講的其實不是經濟學,而是數學!整整一年兩個學期就是在不斷地板書數學證明。那老師數學是很棒,但經濟學實在是一竅不通。最搞笑的一次是他努力地用高深的數學證明完需求定律之後,從滿黑板的數學公式前轉過身來面對我們,說:「大家看到了,需求曲線向下傾斜是要滿足很多很苛刻的前提條件的,可不像張五常所說的那樣必定向下傾斜的!」
正如「莘」那樣,當時我差點忍不住要吐糟——老兄,張五常不需要像你那樣搞那麼複雜的數學證明都知道需求定律如果作為定理是證明不出來的,人家要的是把需求定律作為無需證明、必須接受的公理!
只是回心一想,如果把這實為數學家的老師說得下不了臺,他要是懷恨在心在考試時給我穿小鞋那可怎麼辦?算了算了,腹誹一下好了,由得他無知者無畏去吧!
如今事後回想,其實應該慶幸那老師只會做數學證明,如果他真的講經濟學內容,我經常這樣腹誹的話,如魯迅所言「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要不是終於有一天忍不住爆發出來把那老師追問到啞口無言、無地自容為止,就是自己把自己給憋死了——作為學生我可沒法像現在已經做了老師那樣可以在偶爾一次的聽課途中以身體不適為由而跑掉。
再想深一層,卻是更佩服張五常教授在舊版《經濟解釋》的卷三中指出過,由於數學是沒有內容的,數學證明是錯的一定有錯(是邏輯有錯),但數學證明是對的不一定真的對。就拿「高級宏觀」來說吧,那教材把凱恩斯理論與一個反凱恩斯的「真實商業周期理論」都用數學證明了,可這兩個理論的觀點主張明明是完全地針鋒相對的啊!可是那位數學老師對如此尷尬的矛盾完全視而不見,只是一味孜孜不倦地在黑板上不停地、不停地寫了數學公式再擦去,再寫新的又擦去……
我的一位朋友去年到英國的牛津大學做了一年的訪問學者,她為了解牛津大學的經濟學教學狀況而申請去旁聽經濟學的課程。接受她遞交申請的教務員看了就是一愣,說:「沒有人會想去聽這麼沉悶的課,為什麼你想去?」
經濟學怎麼會是沉悶的課?抱著這樣的疑惑,這位朋友走進了牛津大學的經濟學課堂,上了幾分鐘她就明白了。原來那裡的老師正是像我們讀博士時的那位數學老師一樣,滿堂只是在證明數學。而學生則只顧得上埋頭把老師的板書抄下來,多半都沒聽懂。
轉說另一事。大概一年多前學院舉辦了一次年輕教師講課比賽。比賽的那天下午我還有課要上,所以特地讓教務員把我排到最後去。於是當輪到我上場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作為評委的那些學院領導又聽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課,人人臉上都是一副精疲力盡、飢腸轆轆、只想趕緊完事了結回家吃飯休息的神態。然而我很有信心,當我講完時他們的臉上會是截然相反的另一副神態。
我挑的內容正是《經濟學講義》中《對凱恩斯的國民收入決定理論的批判》的第三部分,即弗裡德曼的「永久收入假說」。事實上,《經濟學講義》裡的那一部分正是根據那一次講課比賽中所準備的PPT的內容擴展而寫成的。講課的時間只有20分鐘,所以當時講的內容比現在《經濟學講義》中的那部分要簡潔精煉得多。
果然,當我看著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掐準在最後一秒鐘說完最後一個字,然後走下講臺的時候,賽場內掌聲雷動,氣氛熱烈。散場出來,一名也參加了講課比賽、因此是我的競爭對手的同事追在我身後趕上前來,激動地說:「我一直都認為經濟學是很沉悶的科目,你怎麼能把經濟學講得這麼有趣?」看著眼前這個就是在英國讀書拿到學位的同事,我不無同情的回答:「因為經濟學本來就很有趣,只是不懂的人把它講得無趣而已!」自然,這場講課比賽的結果毫無懸念的是我勝出。
然而,別誤會了,現在的經濟學教學變得如此無趣,可不僅僅是因為上課的老師其實是在講數學。這個學期我給「國際班」的學生上「宏觀經濟學」,其實本來不是我的課,上個學期給他們上「微觀經濟學」的老師這個學期到國外去做訪問學者了,就臨時拉夫抓了我去替他的課。所謂的「國際班」是指培養的學生目標直指出國留學,因此所有課程都設計成要能與外國大學的課程銜接。也正因為這樣,教材就不像普通班那樣任由老師選擇,而是由學院指定了使用曼昆的《經濟學原理》。這本大名鼎鼎的入門教材,自然沒什麼數學,連微積分都刻意迴避了。然而,我一邊上,一邊就暗暗感嘆:真是沉悶無趣啊!就我教了「宏觀」部分的前幾章來說——看目錄後面也有講凱恩斯理論的總需求-總供給分析,但我沒講到後面,為什麼會這樣,看下去就知道——這教材倒沒什麼重大的錯誤,因為都只是在陳述一些事實而已,例如GDP怎麼核算,CPI、通脹率、失業率怎麼計算……如此等等。然而,這些內容真是膚淺之極。例如利息理論,它沒有向讀者解釋為什麼會有利息的存在,而只是告訴你一條最簡單的折現公式,然後作業就是反覆地把現值、未來值、折現率這三個量倒騰來倒騰去,其豐富的經濟含義自然是完全欠奉的。
講到「可貸資金理論」的時候,有學生上來問決定利率高低因素的問題。那學生很愛思考,經常在課間來提問。他的提問有意無意地觸及到這理論的膚淺之處,我忍不住向他吐糟了一番這教材所講的利息理論是何等的膚淺。課間10分鐘在這吐糟中匆匆流逝,那學生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我卻意猶未盡,繼續忍不住向整個班的學生吐糟,最終也是到了「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的邊緣,吐出了我一直盤旋在心頭的一個想法:「這本教材實在是膚淺,我覺得用這教材上課真是無聊極了,你們聽課也覺得很無聊吧?我很想講我自己真正認為是正確的經濟學,但因為你們以後是要出國留學的,如果我不按這國外教材來講可能會連累了你們以後出去上課時會銜接不上。我這裡有個折衷的方案:這麼顯淺的教材就你們自己回去看,我在這課堂裡還是講我認為是正確的經濟學。考試還是要按教材來出題答題,因為跟我們學校合作的外國大學可能會審查你們的試卷以確保那所謂的教學質量。但你們是顧客,我只負責提供你們想要的東西。所以你們投票選擇吧:或者繼續像以前那樣按著這本教材上課,或者採用我的那個折衷方案。」
一個男生在問了「為什麼教材上的經濟學是錯的?為什麼外國人還學這些錯誤的東西」之後,振臂高呼:「那就讓我們學習正確的經濟學吧!以後我們出去就能把這正確的經濟學教回給外國人!」接著,是民主投票(一笑),其實就是舉手點算兩種選擇的支持人數。最後,班長宣布結果:「我們要聽老師講正確的經濟學!」
再說另一事。我的母校辦了個創業班,是將並非經濟管理類專業的優秀學生選拔進來,教給他們經濟管理方面的課程,使得他們既具有自身的專業技能,又掌握經濟管理方面的知識,為他們以後出來社會創業奠定完備的知識結構。「經濟學」這課程自然是必修課,可這創業班的學生上了之後很不滿意,於是請我去給他們再上一遍。上課之前我被告知,這個班的學生因為素質很高,所以對老師的要求很高,提問很尖銳,要小心云云。然而我上了幾次課之後發現那些學生並非像傳說中的那樣「恐怖」,跟我教過的其他學生一樣的尊師重道。
後來有一次上完課後跟他們之中的好幾個人一起在學校飯堂吃午飯,有一個男生說起以前上的「經濟學」,老師講課的內容他們有疑惑時提問,老師的回答不能說服他們,他們就一直追問下去,老師卻採取迴避的態度,說時間不夠啦、以後再私下討論,其實就是不再回答了。這讓他們覺得老師沒有自信,就猜想是不是老師對經濟學的掌握還不到家——後來我跟他說,其實教科書裡的經濟學充滿了錯誤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用教科書上的經濟學理論是回答不了很多關於解釋真實世界的問題的。而我上課時卻是顯得非常的自信,對任何提問都迅速地給予回答,從不迴避。他們最喜歡看到的,就是課堂上的辯論。
學生的這番話讓我深思了好一陣子。這些創業班的學生,他們讀的不是經濟學專業,於是反而是他們想學真正的經濟學!因為他們不是想靠此混個經濟學方面的文憑,而是想以後出來社會創業能用得上。正因如此,他們不是為了考試而學習,不會滿足於被動地聽了老師上課,抄背了筆記,考試過關就萬事大吉。
正如張五常教授在舊版的《經濟解釋》卷一的一開頭就已經說了,如果考試的時候用上他這書裡寫的答案,後果堪憂。我給學生上「經濟學」的課程,試卷是我出的,考試內容我可以控制,這就解了學生的後顧之憂。但如果他們打算考研什麼的,用我教的內容去應考也是危乎險哉。幸好我教的學生絕大部分不會去考研讀經濟學專業,教給他們真正有用的經濟學才是對他們最有利的做法。像創業班那樣的學生正是需要學習真正的經濟學。而從前述「國際班」的事情可見,即使有出國需要的學生,他們也是渴望學習真正的經濟學的。
只是,把實為有趣之極的經濟學教成如此沉悶無趣,讓渴望學習真正有用的經濟學的學生求知無門,經濟學教育真是悲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