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朋友圈轉一個視頻,配發的文案是:
大疫之時,德國與波蘭邊境公路旁,德國人自發將食品用品、分放路旁,請需者自取。——這樣的民族遭多大的難,都能重生!
我寫了一句按語:「大疫之時見大義。」想轉發,但因為話聽不懂,擔心萬一裡面說的其實是德國人趁機發國難財,把食物、用品等放在公路旁,以高於平時好幾倍的價格出售,那我就啪啪打臉了。
別問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小人之心,只是出於職業習慣,趕緊向在波蘭工作的朋友求證。
朋友說,真的。
歷史上,德國跟波蘭的關係,還真有點像日本跟中國。只是,現在的德國人文藝不起來,或者他們也認同本國哲學家阿多諾的「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殘忍的」(奧斯維辛就是位于波蘭南部的小城),所以不會在捐贈物資上寫詩,否則,他們當可以用本國詩人歌德的名詩《對月》中的兩句:
你用慰藉的目光,照我的園邸
就象知友的眼光,憐我的遭際
也不亞於「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嘛。
倒不是他們怕波蘭也有媒體會說「比起這一句,我們更想聽波蘭加油」。本來,德國的疫情就比波蘭嚴重得多,德國人有這樣的行動,也跟歷史上有沒有侵略過波蘭無關。
這只是人之所以為人,該有的樣子。
就像不用問都知道,在波蘭,肯定不會有人掛起這樣的橫幅:「祝德國疫帆風順長長久久!」
與此同時,在朋友圈,更多的人在轉發國內的突發事件:隔著長江、分屬兩省的一些同胞,在省界處,做出一些我難以啟齒的事。
孰是孰非,其實已關係不大了;為什麼會出這樣的怪事,才是值得深思之處。
是兩地群眾素質太差?
呵呵,素質論是個筐,什麼都可往裡裝。
先別急著下結論,我也不造了,學乖點,從一個真·成語說起吧:
【以鄰為壑】原指把鄰國當成排洩洪水的大坑,現比喻把困難、災禍轉嫁於他人。成語出自《孟子·告子下》: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於禹。」孟子曰:「子過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為壑。今吾子以鄰國為壑。水逆行,謂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惡也。吾子過矣。」
白圭,名丹,戰國時期著名水利專家,曾經當過魏相,期間施展治水才能,解除了魏都大梁的水患問題。所以,孟子到魏國去見魏惠王的時候,他很得意地對孟子說,瞧,我治水可比大禹牛多了。孟子說呵呵,你也好意思這麼說?大禹治水,善於疏通,最後把水引入大海;而你是把鄰國當成大坑,把水往鄰國灌。這麼搞,就是在製造洪水,這是仁人所不齒的行為,你省省吧。
你會把禍水引向別國,別國也會「回水」。百年之後,秦滅魏之戰,秦將王賁久攻大梁不下,就決開黃河,引大水灌城,三個月後,硬生生把整座城泡壞了,逼得魏王投降。
誰說灌水改變不了中國。
要說這是魏王支持白圭「以鄰為壑」的報應,勉強也說得過去。
另一個成語,叫「卑梁之釁」,可能大家不是那麼熟悉。
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的吳楚之間,《史記·吳太伯世家》和《楚世家》,《呂氏春秋·察微》都記載了這件事,大同小異,歸納一下,事情大概是這樣的:
吳國的卑梁(今屬江蘇盱眙)和楚國的鐘離(今屬安徽鳳陽)只隔著一條河,兩地都種桑養蠶。某次,卑梁的一個吳女和鍾離的一個楚女在採桑時因爭搶桑葉,發生肢體衝突,吳女被撓傷,回家哭訴,家長就帶著她過河到楚女家裡要個說法。沒想到,楚女家蠻不講理,吳女家長一怒之下,就把楚女家長殺了。鍾離人知道了這事,怒火衝天,帶著大隊人馬過境卑梁,把吳女全家滅門。卑梁大夫接報,震怒,動用守城部隊攻打鍾離。事態升級,鍾離趕緊上報楚王,楚王立即派大軍直接把卑梁拿下。吳王也不甘示弱,派公子光率軍攻打楚國,一舉打下了鍾離、居巢兩城,嚇得楚國趕緊把郢都城牆加固。
本來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胞,因為一場小孩之間的口角,就這樣釀成兩國大戰,血流成河。怪誰?
難道真是這一屆的吳楚百姓素質太低?
對於兩地百姓來說,這問題根本沒時間思考,特別是鍾離,原是獨立小國,先被楚滅了,百姓做了楚人;這次被吳國奪去,又做了吳人;後來越王勾踐滅吳,又做越人。再後來,楚國滅越,又做回楚人。最後秦滅六國,鍾離又被秦納入九江郡,於是又成了秦朝治下的九江人……
可見,百姓動輒「以鄰為害」,完全是在上位者「以鄰為壑」所致。
「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不是卑梁人或鍾離人素質低隨意動粗,而是吳王、楚王為爭霸奪利不顧百姓死活隨意發動戰爭,這樣的時代,造就了充滿戾氣的人民,積壓的憤懣無處宣洩,衝突才會一點就著。
再來看另一件反面的「正能量」事件:
西伯侯姬昌,也就是後來的周文王,沒看歷史看過封神也知道,是個「明君」。《史記·周本紀》中記載了這麼一件事:
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臱,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只取辱耳。」遂還,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
西伯侯姬昌因為仁德之名太盛,被紂王囚禁了幾年,他的兒子們用美女和奇珍異寶換回父親一條命。回到自己地盤73,姬昌還是低調地推行仁政,越來越多的諸侯都不服紂王管,來投奔他。甚至諸侯與諸侯之間有什麼事爭執不下,也來請他決斷。有一次,虞國人和芮國人因為田地糾紛爭執不下,就一起到73來找姬昌裁決(虞芮兩古國,今分屬山西運城的平陸、芮城)。剛進入周境,他們就看到,周的農民種田,都互相讓田界,地鐵、公車上讓座成風——開個玩笑哈,反正就那意思,和諧得不要不要的。虞人和芮人還沒有見到姬昌呢,就覺得慚愧滿滿了,「我們爭得頭破血流的,正是人家互相謙讓的,我們還有臉找西伯嗎?」於是各自回國,把界線上的田地都讓出來。諸侯聽說了這件事,都說:「天命歸西伯,這已成定局了。」
這事,在講周人發展史的《詩經·大雅·緜(mián,同綿)》中也可得到印證。詩的起句即著名的「緜緜瓜瓞」,最後一章有:「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翻過來就是,虞芮兩國互懟,文王靠仁德幫他們擺平。
民心所向,文王死後,武王以有道伐無道,摧枯拉朽,建立周朝。而他弟弟周公旦在父親仁德的基礎上,設禮制樂,這才有了讓孔子心心念念的西周禮樂制度。在孔子心目中,春秋時期人心變壞,正是從禮崩樂壞開始的。為什麼會禮崩樂壞?不是人民素質變差了,而是諸侯心大了,弱肉強食,互相吞併,才有了持續幾百年的「春秋無義戰」。到了戰國,所有國家都將爾虞我詐發揮到極點,斧鉞裡面出政權,你讓民眾怎麼有素質?
所以,非要說素質論的話,哪個地方的民眾如果被認為「素質低」,根源還是得從上面找。
孔子絕望的時候,曾經曰過兩句話:「禮失而求諸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野、海,都指向他曾經鄙視的「蠻夷之地」,當華夏禮崩樂壞時,走,也不失為一種最佳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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