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經歷堪稱是一個現代版的灰姑娘傳奇,她的成長故事催人淚下。悲觀抑鬱時,她曾想過自殺。功成名就後,她還在抵擋各種流言蜚語。榮耀降臨前,她曾度過十年煉獄般的苦行生涯,仿佛就在轉瞬之間,她的人生從谷底直接邁向了巔峰,就如同從地獄疾速升上天堂,風景變幻得幾乎讓人措手不及。
而當一切喧囂褪去後,她又在冷靜提醒自己,天堂也並不是奮鬥的終點。她是法庫最勵志的女性。作為法庫人,你一定聽說過她,但是你未必真正了解她。她是法庫的女兒,從我們身邊走出的中國第一位田徑奧運冠軍。
我們見過的陳躍玲
這是如今的法庫三中。三十年前,教學樓前的那棵百年大榆樹還枝繁葉茂,校園裡還滿是喧聲笑語。大約是在87年左右吧,當時正在三中上學的校友們現在也一定還記得,有一天,全校數千名師生在大榆樹下整齊列隊,迎接載譽歸來的三中校友陳躍玲回訪母校,之後好像還去了當時的法庫電影院舉行了一場她的事跡報告會。如今報告會的內容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而且當時也沒太關注她到底獲得的是什麼冠軍,只記得好像打破了什麼紀錄。(後經搜索得知:1987年10月,在全國六運會上,陳躍玲獲1萬米競走冠軍,並以43分52秒的成績打破了世界紀錄)
當天的陳躍玲穿著一身鮮豔的運動服,精神飽滿,氣質內斂,她個子不高,走在啟蒙教練佟老師的身邊時,略顯得瘦小。這時的她儘管已是全國冠軍、世界紀錄創造者了,但也仍算是籍籍無名,很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學生。後來知道,其實那一年她得了這個冠軍後,曾經萌生過退役的念頭,我們當時看見的她肯定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在5年後會登上奧運會田徑賽場的最高領獎臺。
榮耀時刻的百味人生
1992年巴塞隆納奧運會,女子10公裡競走比賽即將進入衝刺階段。此時中國選手陳躍玲優勢明顯,最多時曾超出第二名40多米,當她領先進入蒙錐克山奧林匹克體育場時,比賽還剩下最後不到200米了,全場歡聲雷動。這將是一個屬於中國體育的歷史性時刻,此前中國人參加過多屆奧運會,從未獲得過任何田徑比賽的冠軍。
然而戲劇性一幕卻出現了:當陳躍玲穿過賽場通道、正準備向終點衝刺的時候,在她身後,一個身影以快得出奇的速度迅速趕了上來,正是獨立國協選手伊萬諾娃,她大步流星地超過陳躍玲,率先抵達了終點線,隨後她身披國旗繞場歡慶。面對記者的採訪,本已勝券在握的陳躍玲顯得特別失望,她說沒能為中國田徑實現奧運金牌零的突破,她感到非常地遺憾。
但現場的攝像機真實記錄了比賽的細節,伊萬諾娃雙腳連續騰空,犯規動作既清晰又明顯,裁判組經一致認定,決定取消其比賽成績,冠軍又重新屬於了陳躍玲。可惜此時比賽早已結束了,作為冠軍獲得者,陳躍玲只是拿到了失而復得的金牌,卻失去了在現場身披國旗接受萬千觀眾歡呼喝彩的榮耀和喜悅。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作為中國體育偉大紀錄的締造者,她後來在國內經常會遭到別人的嘲諷,被認為是撿漏才得到的金牌,仿佛是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錯事兒一樣。
「總有人說是因為伊萬諾娃被罰掉了,我才拿的冠軍。這些人實在無知得可笑,她是跑過去的,冠軍原本就是我的。他們說陳躍玲你是幸運的,可我到底怎麼幸運了,我不幸才對。如果沒有伊萬諾娃的違例超越,那麼揮著雙臂光彩衝線的人就是我了,是她搶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榮耀!」
天生不喜歡走路的小孩
1968年4月,陳躍玲出生在法庫縣陶屯村。她家在後山的半山腰上。母親是小學老師,手巧會做繡花布鞋和衣服,還喜歡在自家房子周圍種滿向日葵和鮮花。如果你去法庫陶屯找老陳家,周圍的鄰居就會告訴你:看那嘎兒,山上花開得最美的一家就是。「漫山遍野的瘋跑、大聲唱歌、聽遠處的回音……都是我童年的美妙記憶。」陳躍玲回憶說。
她從小就不喜歡走路,每天從家裡到鎮內上學都是一路跑著去,一口氣跑上20分鐘,一點兒也不覺得累。老師們知道陳躍玲能跑,就讓她代表班裡參加學校的運動會。起初跑100米、200米,名次不佳,又參加3000米和5000米長跑,這是她的強項,每次她都得第一名。初一時,陳躍玲進了三中的體育班,開始正式練習長跑。體育班裡只有6個女生,她年齡最小,都14歲了,個子還是小小的,又黑又瘦又難看,當時菲律賓有個跑馬拉松的小女孩很出名,於是同學們起外號,管她叫「小菲律賓」。「我很自卑,又不愛說話,總覺得他們都在孤立我、瞧不起我。」
一天,老師讓她們站成一排,學一種「扭屁股」的走路動作,起初她們覺得好笑,學得並不認真,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還有個體育項目叫「競走」。天生不愛走路的陳躍玲,走得最慢,成績也最差,但老師說只有她的動作學得很像。
她對自己的慢不太服氣,每天凌晨4點就爬起來,摸到附近漆黑的樹林裡,獨自跑上五六公裡。在白雪覆蓋的法庫田野上,她獨自練了一個冬天。新學期的迎春運動會,遙遙領先的她果然讓老師和同學們大吃一驚。學校派她去鐵嶺市參加競走比賽,她拿了個亞軍回來。所有人都覺得奇怪,「小菲律賓」怎麼忽然就變得這麼快了!
並不如煙的苦行生涯
從1985年起,陳躍玲開始正式訓練競走,成績提高得很快,身邊的老師和教練都認為她有前途,但又都覺得在她身上藏著某種危機和隱患,一個啟蒙教練說她是「定時炸彈」,總有一天會劇烈爆炸的。一年後,她去了競走學校,跟隨王魁教練,一練就是6年。那是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用她的話說就是,「初練競走時的新鮮感,在那兩千多個日日夜夜裡完全被消磨殆盡了。」
每天早晨跑10至15公裡,下午走20公裡。全年365天都在訓練,一天都不休息,即使腳爛了,女孩子來了月經,最少也要走10公裡。很多人都累得尿血。在大熱的太陽底下,數不清有多少回人走著走著,忽然就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而教練也不許身邊的隊友過來拉上一把。有隊友故意偷懶,訓練時跑跑顛顛的,但陳躍玲從來不這樣,她走得十分辛苦,但她一直咬牙挺著。一次,她腳後跟的一整塊皮被走掉了,晚上回家我不敢洗腳,母親心疼得譁譁流眼淚。但第二天早上起來,她繼續訓練,訓練前她狠狠地在地上跺腳,因為只有腳跺麻了才能忍住痛繼續走。
訓練期間,她們像犯人一樣被關在學校裡,不許隨便外出,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沒有書籍和雜誌,完全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從小愛唱愛跳的陳躍玲,幾乎無法忍受這樣的壓抑節奏,她偷著買來了錄音機,但被教練當場沒收,再買,又被沒收。當她第三次被教練沒收錄音機後,偷著跑出去買了一瓶安眠藥,一股腦地倒進了嘴裡。幸好被隊友及時發現,將她送進醫務室。
從練習競走到奧運奪冠,整整六年,陳躍玲說她那時「胸口總是悶悶的,像是壓著一塊石頭,不得不一次一次地深呼吸去排解。夜晚常常噩夢纏繞,然後早上哭著醒來。」本來運動員訓練是有工資的,但工資都被教練截留了,除一次比賽得到過2000元獎金外,其餘從未到過她手裡。直到參加巴塞隆納奧運會,她都是穿著一雙補了又補的破運動鞋訓練。她對訓練和比賽早就興致索然,1987年破了世界紀錄後,她首次提出退役,但教練扣了她的戶口本,讓她練到90年北京亞運會再說。亞運會奪冠後,教練依然扣住戶口,又要求她練到92年奧運會。加上她自己也非常嚮往參加奧運會,於是就這樣一路練了下來。
歷史時刻的背後故事
奧運會競走比賽開賽前,陳躍玲與王魁教練再次發生了爭吵,教練想讓她在公路上熱身,而她提出要去體育場走,因為她想更準確地掌握速度。教練對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後,扔下她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翻譯也不在,幸好她碰到了一個加拿大的教練,帶著她去了熱身場地,後來又把她帶到公路賽場檢錄的地方。一路上,她眼淚流個不停,一直擔心會錯過比賽。比賽前,她特意將白色的競走鞋塗成了灰色,跟公路一個顏色,不那麼顯眼。她打定了主意,拼死也要把真正的實力都發揮出來。
比賽期間,教練一直沒再出現。她也不管什麼戰術對策了,因為她心裡有底,奧運會前參加國內測試比賽時,很多男隊員都已走不過她了。比賽很艱苦。競走本來就是一種壓抑性的運動,要求人腿必須伸直,雙腳不能同時離地,要儘可能地快,但又不能快到跑的程度,簡直天然就帶有一種進退兩難的尷尬。
比賽開始階段,陳躍玲選擇了跟走,距離體育場大約1公裡處有一段坡路,這時陳躍玲賽前在青海集訓時的成果開始體現了,她利用這個上坡果斷加速,順利建立了明顯的領先優勢,最後時刻她覺得這個冠軍就是她的了。當伊萬諾娃追近和反超她時,她一直覺得不正常,「明顯感覺她是在跑」,當時她急得甚至想大聲喊出她在犯規,也恨不得自己跑起來,但她終於還是守住了規則。
回到奧運村,教練知道她奪冠的消息後,只冷冷地跟她說了一句話:去吃點方便麵吧。那天晚上,陳躍玲吃了一袋方便麵,隨後找到教練跟他握了握手,心中默念道:「最後一次了,此生再也別見。」
在美國尋找新的人生起點
奧運會歸來後,陳躍玲選擇了退役,此時她登上了職業生涯的巔峰,但身體和精神也到達了一個疲憊的極點。很多像陳躍玲這樣從小就接受單調體育訓練的運動員,在退役之後,人生都會經歷急遽的跌宕變化,他們就像是一群被圈養慣了的動物,在圈養中又經歷過人生的非凡榮耀,往往很難適應正常的社會生活,落魄迷茫者大有人在。陳躍玲退役後也經歷了一段迷茫期,但很快她就有了新的奮鬥目標:出國。
此時她幾乎沒有任何英語基礎。三年前她曾試著自學英語,就是訓練時把單詞寫在手上,走一會兒看一眼,她不會音標,用那種最笨的方法,用中文標出單詞的讀音,但經常走不了多遠,訓練流出的汗水就把字都跡糊了。她對美國的嚮往,源於10多歲時看的一部美國電影。她去意已決,把獲得的獎金大部分留給家人,然後隻身一人去了美國。
等她到了美國後,才發現在這裡適應的難度絲毫不亞於她當初練習競走。在語言學校的第一天,整堂課下來,她只聽懂了老師的兩個單詞:Hello和Byebye,其餘都跟聽天書一般不知所云。面對艱難的英語,她又拿出當年練競走時的刻苦習慣。一個字一個字地查字典認讀,每天都學習到深夜。隨著英語水平的提高,她的心情也逐漸好起來了,本性裡被壓抑多年的開朗大方性格,也逐漸得到了自然流露。很多美國人待她很友善,有一次走在路上,遇到一個老婦,連連讚美她長得像奧黛麗·赫本。
她進入楊伯翰大學攻讀商業管理,這時有家保健品公司請她做代言人,這又是一個全新的行業,她從開始時的一無所知,到最後熟練得遊刃有餘,直至晉升為公司的亞洲市場總監。隨後,又經朋友介紹,陳躍玲進入了美國步行聯盟,擔任董事。她說,最多時她在美國同時代言過三個公司的產品,還在一家健身器材公司任職副總裁。
在異鄉偶遇美滿的愛情
關於男人,姐姐曾給過陳躍玲三條告誡:剛遇到一個男人,要一看鞋子,二看髮型,三看車子,穿圓頭皮鞋的男人一定比穿尖頭皮鞋的穩重,髮型不能太新潮,車子也是如此。在美國,當她遇到來自廣西貴港的傅瑞勤時,姐姐的人生經驗潛移默化地起了作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穿的正是一雙乾淨的圓頭皮鞋,偏分髮型中規中矩,而且還開著一輛商務車,完全是一副顧家男人的樣子。她對他頓生好感。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她印證了人生經驗的重要性,她的判斷沒有出現絲毫偏差。
在遇到傅瑞勤前,陳躍玲一直沒有擺脫抑鬱症的糾纏,時常會做噩夢,夢到從訓練基地逃跑,走投無路,或被教練抓回來。但她遇到這個男人後,這些症狀戛然而止,她完全恢復了光明開朗的自我。作為醫師,傅瑞勤在美國開了一家中醫診所,還開有一家餐廳。兩人結婚後,陳躍玲又從頭開始學習陌生的中醫,短期內迅速熟悉了各種中醫藥的藥理和藥性,他們的中醫診所發展很快,後來還開了連鎖,成了南加州最大的中醫診所。
完全憑著自己的打拼努力,陳躍玲一家在美國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但即便如此,作為華人,哪怕她是一位前奧運冠軍,也很難真正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一位朋友告訴她,應該盡其所能做點什麼,讓美國認識到她的價值,比如代表美國參加奧運會。當初拿到奧運會金牌退役後,陳躍玲曾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碰競走了。然而,當1998年她在美國紐奧良的田徑賽場上看見其他競走運動員時,內心封存已久的熱情又開始覺醒了。既為了響應朋友的建議,也為了響應某種內心的召喚,時隔6年她又重新踏上競走場地,並如願取得了奧運會參賽資格,出現在了兩年後的雪梨。
時移世易,陳躍玲這次重返奧運,從裡到外都跟八年前截然不同。這一次,她完全是以一種感恩奧運、享受比賽的輕鬆心態進入賽場的。畢竟在她心中,始終有個無法忘懷的奧運情節,而代表美國參賽,她也知道自己的實力肯定對中國選手構不成任何威脅。然而,她的舉動還是在中國國內引發了強烈的爭議。比賽結束後,她為此困惑了很長時間,甚至不敢接受來自中國記者的採訪。
重返競走後,她又重返中國
偶然的機會,陳躍玲認識了一位奧運藝術家,他為她做了兩個雕像,一個放在了他的博物館。另一個陳躍玲希望放在自己的家鄉,銅像被立在了鐵嶺體育館門前,如今已稍顯破舊。
美國奧委會早就對陳躍玲發出過邀請,希望她能加入美國競走隊教練組,但她忽然卻做出決定,和丈夫一起帶著兩個女兒重返中國定居。他們在廣西貴港經營著金花茶產業,同時還投資了房地產。之所以離開美國的富足生活,陳躍玲解釋說,是因為有一天,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女兒幾乎不會說中文,這讓她感到了另一種擔心,「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要了解中國文化,首先一定要學好漢語。」
三位中國田徑奧運冠軍(左起:陳躍玲、王麗萍、王軍霞)
對於競走,如今她已經能夠釋懷,雖然偶爾還會後悔當初沒有選擇長跑,「我的耐力非常好,在山裡唱著歌跑步的日子雖然覺得累,但感覺很開心。」畢竟競走生涯幾乎是她前半生中的全部內容,而且也曾帶給她過無限的榮耀。
「它讓我收穫了成功,收穫了奧運金牌。現在我依然要感謝教練的培養,但也不能迴避,由於缺乏科學的訓練方式、非人性化的管理,曾給我們這代運動員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這是中國體育人最需要反思的一課。」陳躍玲說道:「許多年後,我會告訴自己的兩個女兒,她們的母親曾經經歷過的一切,我希望她們能和我一樣執著而堅強,但一定要比我更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