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擁有天地間所有的東西,是人類的天性也就是罪孽。——宮崎駿《幽靈公主》
1922年,法國影評家埃利·福爾曾飽含期望的預言道:「終有一天,動畫片會具有縱深感,造型高超,色彩有層次,會有德拉克洛瓦的心靈、魯本斯的魅力、戈雅的激情、米開朗基羅的活力。會是一種視覺交響樂,較之最偉大的音樂家創作的有聲交響樂更加令人激動。」
80年後,一位將動畫上升到人文高度的思想者——宮崎駿——日本動畫片界的華特·迪士尼,他的11部動畫長片斬獲了超過125個重要獎項,他也因此成為了家喻戶曉的名字。
那宮崎駿和他的吉卜力工作室到底施展了什麼魔力才使得電影擁有特有的「宮崎駿味道」呢?實在很難統一一個合適的回答。
但於我而言,一個努力、古板、毒舌的老頭子形象遠遠不如其一部部動畫裡的包含的內容令人印象深刻,電影中刻畫的長觸角的詛咒豬和貓熊混合體的表象之下,其實隱藏著的是日本神道教的哲理。
熱愛自然。
宮崎駿的電影裡反覆出現的主題就是,對自然的熱愛,甚至有時候會以相對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就像《幽靈公主》裡人類和森林的戰爭,或者是《風之谷》裡蟲族和各支軍隊之間的較量。
《風之谷》的開場畫面我們可以看到世界自然基金會的認證標誌,雖然可以把這些都歸結為宮崎駿其實是個環境保護狂人,不過我覺得,這一切主要還是源於日本神道教裡對自然的尊重。簡單說來,在日本,神道教是這個古老的日本宗教,它們相信我們和許多神還有靈共生,統稱為Kami(神靈)。
「Kami」即是單數也是複數,指代的不光是世上的各種靈,還指聯結萬物的神聖元素,理解這種相互聯繫對弄懂神道教非常關鍵。
就像我們看到一棵大樹,可能會覺得:哇哦!這棵樹真大!而神道教徒則會認為這棵樹是神靈可以寄居的物體,所以這棵樹就不再代表自然,而是組成了真實世界的神聖部分,值得被尊重。說來也奇怪,雖然日本是世界上最沒有宗教信仰的國家之一,但超過80%的日本人卻都會參加神道教的儀式。
說實話,在日本比神社還密集的恐怕只有自動販賣機了,但這些與宮崎駿還有大自然又有什麼關係呢?
根據歷史學家林恩懷特的觀點,宗教深刻影響著一個社會對待自然的態度,舉個例子,基督教傳統認為人類主宰著海裡的遊魚,天空的飛鳥乃至世界萬物,也就是說,在西方世界傳統觀念裡,大自然一直在為人類服務,但神道教因為相信萬物都有靈性,所以不以人類為中心。
人類不是宇宙的中心,這也就意味著宮崎駿電影裡探討最多的其實是人類與自然之間的愛與和平。因此,如果你一直搞不懂為何《風之谷》的女主角娜烏西卡一直想和一群很恐怖的蟲子和平相處,這大概就是原因。
再來看《龍貓》。小月和妹妹小梅搬到一個風景秀麗如畫卷般的鄉村時,意外發現周圍住著一大群精靈,比如閣樓上住著的一群黑小鬼,他們是屋子的吉祥物,也是一堆黑煤球般的精靈,但是宮崎駿並沒有將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刻畫成為邪惡異類的存在,睿智的大娘只當他們是友好的野生動物。
在這個世界裡,鬼神並不可怕,它們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這種對鬼神地位以及應有的尊重看似漫不經心的認可,在電影裡的一些小細節得到了充分的展現,比如小月感謝神社給予她們避雨的地方,或者是小月一家拜見神靈之神的慿代時,主角和這些鬼神,尤其是和大小龍貓的友誼,幫助她們度過了電影裡最大的危機,在影片的最後,小梅走丟,也是小月找到龍貓幫忙把她找回來,當然,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那隻眼睛像大燈一樣會發光的巨型貓咪巴士。
宮崎駿影片中的主角對自然和神靈的尊重,與西方哲學對環境的一貫態度大相逕庭,在西方哲學裡,審視自然時自然而然的重視其「工具價值」,也就是自然界對我們的價值,比如,亞里斯多德在他的著作《政治學》中寫道:「自然創造萬物為人類所用」。簡而言之就是,「我們是消費者,而大自然是我們的沃爾瑪超市」。
然而如果我們知道世上到處都有神靈,我們就會讓步,因為自然有了「內在價值」,也就是自然之於自身的價值,就像康德提出的人或者更廣義上的理性個體必須作為目的,而不是達到目的的手段,所以自然也應該被如此對待。
自然界裡也有很多能夠理性思考的神靈,他們是目的,而不是手段,這兩種相互排斥的對待自然的哲學,正是宮崎駿電影裡衝突的根源。
比如,在《懸崖上的金魚公主》裡,魔術師藤本非常反感女兒波妞想成為人的願望,因為人類肆意的開採海洋資源,其實一開始波妞與小男孩宗介相遇的原因,是因為波妞被一艘拖網的漁船逼上了岸,漁船用大網把海洋撈了個底朝天,破壞珊瑚礁以及水下棲息地,僅僅只是為了賺點快錢。
當藤本終於找到波妞的時候,他對人類進行了無情的鞭笞,而這種工具價值和內在價值的對立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因為波妞的父親不準女兒變成人類,波妞也不想再變回魚,這個世界的自然秩序開始土崩瓦解,月球落到海平線上,海浪也擁有了生命,小鎮就像處在世界末日裡一般。
但是波妞和宗介平安的度過了世界末日,因為他們證明了,人類也可以熱愛自然最本真的樣子。
波妞幫助宗介橫渡被大水淹沒的小島,回到了媽媽的身邊,她則耗盡了魔力,重新變回了魚,波妞的母親——大地之母以及觀世音的化身,問宗介如果他知道波妞是條魚,是否還會愛他,宗介答道:我喜歡波妞。
宗介證明了人類能夠真正的熱愛自然,他對波妞的愛證明了一切。波妞的母親終於釋然,她將波妞放進一個泡泡裡,在得到宗介的吻之後,波妞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小女孩,世界又重新恢復了秩序。
雖然宮崎駿在金魚姬裡用類似《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情節來展示哲學對立,他還是更愛通過描寫自然與科技的衝突來展現這種對立,這種衝突在他最黑暗的作品《幽靈公主》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影片中,男主阿西達卡來到工業小鎮,他想解開野豬神被詛咒之謎,結果他發現幻姬領導下的鐵工廠,為了開採礦石一直在破壞森林,鐵工廠的工人為了獲取經濟利益,不惜褻瀆神靈,甚至還向山神全面宣戰,阿西達卡試圖阻止這場戰爭。
有趣的是,鎮民們認為砍伐森林是為了發展,他們告訴阿西達卡,在幻姬來之前,這片土地根本不能住人,最後一點非常重要,鎮民們把鐵還有槍以及廣義上的理性,當作是一種實現發展的手段,有了科學和理性的加持,人類覺得自己可以徵服任何地方,為所欲為。
但哲學家RON SWanson(美劇《公園與遊憩》裡的角色)和哲學家海德格爾認為,正是這種心態導致了對現實的歪曲理解,由於我們一直只通過科技來審視自然,而因此忽略了事物的本質,樹也就成了木材,沙灘成了鐵砂,活生生的山神成為了發展路上的障礙物。沒有什麼東西是神聖的,對幻姬來說正是如此,雖然技術的進步給鎮民帶來了諸多好處,比如賦權女性給麻風病人安排工作,但也帶來了很多麻煩,憤怒的狼群、野豬、猿猴還有可怕的詛咒。
從這些我們可以看出什麼呢?是不是所有宮崎駿的電影都是他獻給大自然的讚歌?電影傳達的信息是不是就是簡單的「自然好,科技壞」?
其實在宮崎駿的電影裡,自然界也很可怕。
在《風之谷》這個頗具未來感的末日夢魘裡,人類居住的世界被有毒的森林佔據,甚至還有一群群巨型食人蟲,同樣,鬼神也並不一直是人類的好夥伴,在最著名的《千與千尋》裡,千尋和他的父母,誤闖進了一個神秘的廢棄小鎮,父母被神奇的力量變成了豬,為了救父母,千尋開始在邪惡的女巫「湯婆婆」的手下工作,後來還遇到了邪惡的顧客無臉男。如果自然和神靈並不都是好的,那就意味著人類社會和科技並不都是壞的。
例如,在宮崎駿最後的電影《起風了》裡,科技並不那麼令人懼怕,相反,大自然的災害如地震,疾病等是影片中大量衝突的根源,主人公二郎從他的夢裡領悟到,飛機對於他來說並不像槍之於幻姬,飛機不是用來打仗的,也不是用來謀劃的,正如他的偶像義大利飛行家Caproni所說:「飛機不是武器,做飛機不是為了賺錢,飛機承載著人們最美好的夢,工程師就是把夢變成現實的人」。
最後,這一切還是歸結於尊重和平衡。在神道教裡,有些行為可以創造一種「淨禮」,安撫你和你周圍人的心靈,逝去的必須被埋葬,靈魂才得以安息,必須尊重一方神靈和動物以及他們為人類所作出的犧牲,如果不這麼做,那這些神靈的憤怒將變成詛咒,並不是自然就是好的,科技就是壞的,而是應該與自然和平相處。
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天空之城》裡的場景。
少年巴魯和公主希達尋回失落之城「拉普達」之旅,他們發現希達的項鍊指引著去天空之城的方向,在一夥可愛的空中海盜的幫助下,他們在軍隊之前到達了拉普達,但兩人到達之後才發現,天空之城並不像他們想像中那樣,在拉普達失落的一個世紀裡,城市已經漸漸地被植物佔據,看起來很可怕的機器人,其實只是友好的鄰家巨人,它們不僅不殺人,反而還照顧野生動物,正如神道教的傳統,它們甚至還會祭奠逝者。
拉普達的本質其實就是自然與科技的完美結合,樹甚至包圍了天空之城的飛行石和能量源,軍隊,尤其是穆斯卡來了之後,這種平衡才被破壞,穆斯卡粗暴的撕開了包圍著拉普達核心控制室的根莖,他想將整座城市變成一個巨大的武器,希達親眼目睹了穆斯卡對自然的踐踏,她終於明白了她的祖先離開了拉普達的原因。
巴魯和希達最終決心阻止穆斯卡的行動,一起吟唱了毀滅咒語,與其讓穆斯卡破壞世界的平衡,他們寧願摧毀它,城市陷落,只有大樹和飛行石繼續飛向了遙遠的天空。
你們怎麼覺得呢?
我們是否應該更加純粹地愛護自然,無論是否真的有神靈,或者還是要看看自然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即使不是物質上的好處,哪怕是生活質量的提高,又或者這一切只是在於保持萬物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