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米其林指南2020北京》正式發布。
這份在世界範圍內有一定影響力的美食指南並非第一次登陸中國,但似乎此次進入北京之時,它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水土不服。
「吃貨」們對榜上有名的「北京美食」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有的聲音說,這份榜單根本不懂中國美食,他們依然在用西餐的標準來評定「最好」的中國菜;更多的人(尤其是南方食客)卻對著推薦榜上的豆汁、滷煮、炒肝等食物愣了神,直呼京城無物可吃。南北差異可見一斑。
話說回來,吃喝口感終究是極主觀的感受,難以用理論構建。人們若對某些美食榜單心存不平之氣,歷史學者李寶臣在新書《食道世風四講》中的這句總結或許能作為回答:「世間沒有哪一個菜能夠通吃天下,人皆讚不絕口。凡是流傳已久的成熟菜品一定是經過市場競爭優勝劣汰的結果,絕非『美食家』推介或專家評獎造就的。」
▌ 《食道世風四講》 李寶臣 著
人人都喜愛美食,但關於美食的確有太多誤區,讓人容易囿於偏見不敢嘗試,也容易掉入天花亂墜的美食謠言。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就反覆強調過,飲食一定要「戒耳餐」,因為對於缺少美食經驗又渴求美味珍饈的人來說,進行美食欺騙是很容易的事。何為「耳餐」?談吃說吃,以耳代餐,說得口滑,聽得過癮,未能實踐同樣枉然。
和袁枚的態度一樣,李寶臣也認為,耳餐不能代替體驗,「說吃」貴在分享自己的經驗體悟,而非道聽途說、添枝加葉。無論是談者還是聽者,若越出品嘗本身,追求附著於佳餚之上的其他社會價值,也就喪失了食物的本真意義。那麼,「吃」還有沒有必要談?當我們在談論食物的時候,可以談什麼?
學者李寶臣專業研究的是明史,由於從小積累了豐富的飲食記憶,同時通過大量的見聞與閱讀,可謂對老北京的飲食文化了如指掌。
與文人談吃的書籍不同的是,李寶臣的《食道世風四講》體現出了史家談吃的風格,引經據典、溯源考證。書的第一講從烹飪技法上總覽中國飲食文化的特點與沿革;第二講對清宮御膳做了全面而細緻的解讀;第三講琳琅滿目地展現了老北京的民間飲食;第四講則回顧了舊京飯館的種種情形與名菜的高超廚藝。
同時,這也是獨屬於作者私人的飲食回憶錄,處處寫得極為細緻。
作者甚至能詳敘出六十多年前在北新橋街攤上吃的「炸素三角」的做法:「花椒、大料、小茴香加鹽熬水,挑出佐料,用水澱粉攪到略稠,晾涼後攪碎,撒上香菜末、青韭末,點上香油。麵皮與平常包餃子的皮一樣,講究的是和面時加些油,以增加皮的酥脆。」
全書讀完,仿佛聽了一位一肚子典故的旗人老先生講故事——他在對飲食與美味的真實回憶中徜徉,同時展現了社會風俗與人情世態的改變,耐人尋味又趣味無窮。
《紅樓夢》裡的茄鯗能做出來嗎?
無論是在書中還是在見面採訪的時候,李寶臣都反覆提起了「食道世風」的概念。
「食道者,世風也。」日常飲食如何,反映的是階層生存狀態。
中國人民曾普遍經歷了飢餓的時代,李寶臣認為,如今吃喝公關與炫耀身份的飲食文化傳統,與歷史上長期的、普遍的、經常性的吃喝窘境有關。酒足飯飽向來令人稱羨,流行已久的問候語「吃了嗎?」折射出的其實是對「吃不上」的恐慌。
若一個民族整體長期處於吃喝不易的狀態,宴會、豪宴才可能成為公關不可或缺的手段與身份等級的象徵,如此飲食便離開了生命延續之本意,變成了與金錢、身份相掛鈎的可炫耀之物。「(這)實際上是民族的悲哀,飲食文化的恥辱。」李寶臣說。
「吃」這個行為應當回歸到最自然本真的狀態中:為了生存,為了愉悅,客觀實在,實事求是。李寶臣反對在說吃話題中脫離實景,融入過多的想像、誇張、故事和神話,因為越是能攀附上複雜稀奇故事的美食解讀,越不能落實在烹飪實踐中。轟轟烈烈說上一場,終歸還是欺矇世人的「耳餐」。
書中舉了幾個此類「耳餐」的例證,皆是歷史上有名的「美食」。能夠對它們認真地考據和辨偽,確實是資深「吃貨」和歷史學者的行事風格。
唐代《朝野僉載》中記載,張易之、昌宗、昌儀兄弟三人權勢滔天,無所不為:「易之為大鐵籠,置鴨鵝於其內,當中取起炭火,銅盆貯五味汁,鵝鴨繞火走,渴即飲汁,火炙痛即回,表裡皆熟,毛落盡,肉赤烘烘乃死。」
此「活燒鴨鵝」的美食傳說聽起來有模有樣,但仔細一想,立即使李寶臣疑竇叢生:如此烹飪的結果若稱美味,不符常理。如果從表現張氏兄弟殘忍、任性、自以為是與權勢風光上講,可以說是淋漓盡致;但如果從美食意義上探究,不過是一種揶揄和諷刺;若把它和烤鴨起源聯繫在一起,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再退一步,李寶臣反問道:假如這道活燒鴨鵝是美食的話,那麼以中國人從不放過美食機會的傳統,製法這麼簡單,它為什麼沒能流傳至今呢?
▌ 北京烤鴨流傳至今
其二是《紅樓夢》中那道著名的茄鯗。不知有多少「吃貨」真的如法炮製過王熙鳳口中的這道名菜:「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剝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
俞平伯曾說,「茄鯗」只不過是作者開的一個美食玩笑:「小說上的詩篇不必真能吃,針線也不必真做,亦只點綴家常,捃摭豪華耳。」
相較於俞平伯的總結性觀點,李寶臣更願意進一步鋪開來講講為什麼「茄鯗」是一個玩笑。
首先,他認為中國的飲食之道歷來講究一菜一味,成熟的什錦類菜品比較少,也難成為宴席上佳品。四五月的鮮嫩茄子若切成碎丁,再經過一系列的程序,「估計茄丁早已變成茄泥了」。李寶臣說,茄鯗用料過於複雜,以至於都分不清什麼是主料什麼是配料。「凡是名菜,主、配料混搭一定分明得當。中國的菜品烹製,歷來講究軟硬搭配適中。菜名決定菜品的主要內容,既然謂之茄鯗,而茄子並未當家,倒變成了大雜燴中的一味輔料……」這首先就不符合國人的美食追求與美食品嘗的習慣。
其次,「才下來」的茄子上市時是夏初,天氣炎熱,若集中大量製作茄鯗,分期食用,縱是放入瓷罐中密封,恐怕也不能存放長久。追溯先民的飲食習慣,受到保鮮保質技術的制約,他們只會在冬季過年前夕才集中製作大量葷素熟食,其餘三季鮮見集中製作,而《紅樓夢》的作者故意將冬令菜餚移植到初夏,季節間的巨大反差,恰恰留下了破解迷霧的玄機。
最後,還是得看茄鯗這道菜的流傳情況以及其命名的破綻。《紅樓夢》擁有這麼多迷戀者和饕餮之徒,身懷絕技的廚師竟然都沒能如法炮製出這道茄鯗(即使有也不能完全忠實鳳姐的菜譜);而「茄鯗」的「鯗」字本泛指成片的醃臘食品,茄鯗的形狀亦與其無緣。一言以蔽之,聽起來美味的「茄鯗」不過是富人家庭拿鄉間老婦劉姥姥取笑的又一玩笑罷了,玩笑的前提就是劉姥姥缺乏美食經歷。
不過,有趣的是,李寶臣還分析說,書中聰明的劉姥姥也並沒有完全相信所謂「茄鯗」是難得的美味。窮人的消費觀念更講究實用,她回答的言外之意分明是:要是有十來只雞,不如直接吃雞肉,還做什麼茄鯗呢?
種種「耳餐」之例證明,聽覺上的享用與真實的烹飪、品嘗還隔著相當大的距離,須仔細辨別、思考和試驗,既不被耳餐的隔膜所蒙蔽,也不被攀附價值的世風所裹挾,這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會吃之人。
獨樹一幟的「炒」
如果跟隨李寶臣回首中國烹飪技法的演進歷程,我們可能會驚奇地發現,如今看來再平凡不過的「炒」菜,已是這一演進歷程中的最高階段。
在它之前列位的燒、煮、蒸、炸四法,雖也常在烹飪中使用,卻在歷史上更為原始,是烹飪技法的初級狀態。
「燒」是人類從生食邁向熟食的第一步。「嚴格地說,燒沒有什麼技術含量。」李寶臣評價道,後世凡屬「燒」的名品,甚至如烤鴨、烤全羊、烤乳豬等,技術絕活並不在燒上,而在於食材的前期調味與食用佐料的不斷豐富。
「煮」比燒進了一步,因為必須要有容器才能稱為煮。中國煮製的風味佳餚太多:餃子、麵條、通行全國的火鍋……還有北京流行的冬季美食涮羊肉。涮煮食材,冬天吃起來熱乎乎的,很是愜意。若細比較的話,煮的烹飪技術含量也不高:同樣關鍵在於食材的品質和佐料的搭配。李寶臣在書裡提到過北京一間涮肉名店在調味上的絕活:在調味料的韭菜花裡加入酸梨,有助於食客解膩;自製的醬油是伏天晾醬時收集起來的醬汁,再擱上茴香、八角、甘草等香料封存。
北京小吃爆肚即屬於煮出來的美食,口感如何,主要取決於根據食材的不同對水溫做的調整,入水時間和次數是另一方面,全憑廚師的經驗。爆肚作為風味小吃,必然有與其相伴的歷史風情。「吃的是物,也是記憶。」李寶臣說,爆肚過去是街邊食攤和小館的吃食,主顧主要是販夫走卒,就算進店經營,店面也是小而髒兮兮的。要是在裝修豪華的餐廳裡點一碗爆肚吃,反倒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爆肚此次出現在「米其林北京指南」的「必比登」推薦榜(推薦一些相對米其林榜單較為便宜的美食)上,倒是合乎它溫熱親民的氣質。它天生屬於散發著淡淡油膩和腥羶氛圍的環境。
▌ 街頭食攤
「蒸」應該緊隨煮而出現,只需要有功能類似籠屜的陶器即可。和煮不同的是,蒸屬於隔水加熱,讓水分與食材分離,在保持食材完整和原味上又邁進了一步。
「炸」屬於煮的變種和進化,它要求器皿耐高溫,同時需要出現油。人類有了陶器之後,收集動物脂肪並非難事,但此時的陶器用來油炸食品,還是有炸鍋的危險。用動物油炸制食品,還存在煙點高、熔點高、羶氣重的缺陷,雖然提煉動物油比較早,但炸制食品並沒有因此立即盛行。
油炸食品真正流行後,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歡迎。面對炸制食品,李寶臣承認它的確不太健康。但是作為一個好吃之人,他也忍不住說:「美食慾望從來都不是以追求健康為第一要務的。」為了口味是不是能稍許犧牲一些健康?每個人心中的度自然有所不同。
「炒是烹飪的最高境界,是中國烹飪技法的靈魂,在水火、冷熱、生熟碰撞之間找到契合點。」在書中,李寶臣如此盛讚祖先發明的「炒菜」。他認為,從烹飪技法進化上觀察,無論是近鄰日本還是韓國,「在現代化之前基本上停留在蒸煮階段」,而西方基本處於「炸」的階段。唯有中國的「炒」獨樹一幟——它很好地解決了烹飪中的味道調換問題:涵蓋燒、煮、蒸、炸技法而花樣翻新,有爆炒、文炒、油爆、熘、燴、燜、塌、燉、煸、煨、焯、煎等名目繁多的技法。
有觀點認為,以「炒」為主的精緻烹調流行始於宋代。但考慮了炒菜受燃料、物料和佐料的限制後,李寶臣認為炒的實質發展應該是明代以後的事。由於清朝的煤炭開採規模迅速擴大,立足在煤炭火力的基礎之上,炒的種種花樣才得以發揮出來,讓菜餚的口味發生了質的飛躍,飲食從粗放邁向了精細多樣的結果。
「滿漢全席」與物盡其用
平民百姓對宮廷宴席也許有各種想像。在一些影視作品中,逢年過節,皇宮貴族總是在宮內大擺筵席,還常常對食物的種類猶有不滿,抱怨沒有幾樣能夠入口,未免讓現代觀眾覺得過於饕餮和鋪張。
對此,李寶臣在書中解釋說,由於傳統社會是禮制社會,朝廷典禮內容龐雜,治國教民率先垂範,宴席禮儀也包括在其中。以清朝為例,清朝的官方法定宴會種類繁多,每類宴會在等級、供應、程序、禮儀與參與人員等方面都做了嚴密的規定。什麼事採用什麼標準,嚴禁超標,同時也不允許有人隨意更改菜譜。盛大的宴會有元日宴、冬至宴、萬壽宴、大婚宴等,稍遜的有宗室宴、外藩宴等。其中元旦、萬壽、冬至以及皇帝大婚的國宴場所是太和殿。
「今人往往以為國宴必是水陸珍饈畢集,豪奢無比,極盡口腹之歡。」李寶臣說,我們往往會把現代商業炒作起來的「滿漢全席」當作昔日宴單而大加渲染。實際上,在清朝並無「滿漢全席」的稱法,清朝滅亡後,宮廷膳食檔案公開,與宏大的場面、儀式、演出相比,宴會上的宴品顯得樸實簡單,絕稱不上豪華。其中滿席的標準甚至只供應蒸、炸、烤、烙等技法製成的各種甜鹹餑餑。
那麼,「滿漢全席」的說法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李寶臣考其源流,認為這一說法屬於現代的商業營銷:將現成的《揚州畫舫錄》滿漢席單加以改造變成御膳食單。然而,滿漢席的菜單也是各大廚房匯總出來的珍饈菜譜,並非固定成型的宴單。
▌ 乾隆五十九年《節次照常膳底檔》
中國的飲食種類和烹飪技法之繁多,為世界少有,這是先民殫精竭慮、傾注智慧的結果。對於大多數國人來說,豪宴仍是鋪張浪費的做法,在中國人的日常飲食中,更常體現出的是物盡其用的法則。以北京獨有的食物豆汁兒、麻豆腐為例:豆汁兒是人們在提取綠豆澱粉時,浸泡綠豆磨漿濾出澱粉後的殘湯剩渣,經過發酵而產生的。豆汁兒在乾隆初期開始流行,引起了宮廷的注意,派人調查「潔淨與否」後才引入宮中。而豆汁兒再脫水沉澱,就是麻豆腐。炒麻豆腐拌米飯,俗稱「吃包」,在北京的冬日曾十分流行。老百姓飲食遵循的更多是經濟實惠的原則,豆汁兒和麻豆腐,代表的就是中國人物盡其用的智慧。
▌《紫光閣賜宴圖》(局部) 清 姚文瀚 繪
無論是富人的奢華豪宴還是百姓的物盡其用,吃是人的本能行為,並不存在三六九等之分。節儉的傳統在當今社會或許已遭遇到了消費主義的巨大衝擊,國人在飲食上已從「食而精」轉向了「食而博」。今天,頻繁去「網紅餐廳」打卡拍照,點評、推薦美食已蔚然成風。無論人們是不是為了追求「博」而失去了「精」,在吃上鋪張浪費和暴殄天物都是不應該的。全書的最後,李寶臣總結說,飲食最終應回歸生命延續的本意,我們應當放下獵奇的味覺追求,摒棄飲宴炫富的不良習俗,保護珍奇動物,發揚傳統廚藝,學會以尋常之物制出不尋常之味。
書鄉對談
書鄉:您專業研究的是明史,2017年為什麼會想到在北京連著開了四場有關飲食的講座呢?
李寶臣:我和我的三位老友鄭也夫、沈原、李楯經常一塊兒吃飯。飲食話題是最容易發生的話題,也是「公約數」最大的話題。多年下來,可能我在這方面說得比較多,三位先生又覺得我說的內容還比較有趣,於是便攛掇我面向公眾講一講。我也屬於好聊之人,便擬了四個題目,開了四場講座。這本書能夠出版,真的要感謝三位老友的鼎力相助與現場的嘉語盛推。講座之際,正好這時出版社想做一本有關中國傳統禮儀的書,通過作家阿城聯繫到我,了解到了講座的事,有關禮儀的書便先擱置。出版社根據四場講座錄音整理成文字,我隨後上手改定,對講稿做了深度的增刪合併,同時對引用的史籍與著作,全部核對原文,最終形成了這本《食道世風四講:談吃與耳餐》。
▌ 李寶臣,北京文史館館員,北京社科院研究員
書鄉:您好像不太認可「美食家」這個稱呼?
李寶臣:我不認可,我經常自嘲說自己就是個「吃貨」。說好聽點兒,可以叫「吃主」。為什麼呢?做學問可以成家,深入研究出來的成果是可以與他人共享的,能產生意義。所謂美食家,吃過的東西、感受無法和別人共享;還有一種情況是根本沒有吃過,只不過是為了進行炫耀。因享受資源比較充分而鑄就的吃喝經驗優勢,絕不是本事,成不了「家」。以金錢為基礎,將食物分出等級,不是因為食物好吃而吃,而是因為價貴而吃,或是因為攀附名人名氣而吃,這就喪失了飲食的真正意義。
書鄉:所以您寫這本書的本意是?
李寶臣:對於人來說,在飲食上,誰也不能成為誰的標準。吃過見過、對飲食有獨特的感覺、飲食經驗非常豐富,可以把這些說出來為他人提供參考,但成為不了美食的一般標準。談飲食,把飲食經驗介紹出來,為他人提供一些參考,這就是我的本意了。
書鄉:為什麼您說對於「吃主」而言,幼年時期品嘗美食的經歷很重要?
李寶臣:許多中國人都經歷過飢餓,小時候吃過比較好的東西是少數的,我只能說是勉強算。由於我父親比較熱愛美食,所以我從兩三歲開始,就經常和我哥哥跟著父親下館子。書裡最後一章寫的十幾道菜,均是我小時候的經歷。幼年是人的味蕾最豐富、記憶力最強的時候。吃過的東西,才會在身體裡積累下味覺記憶與視覺記憶。一旦成年,飲食習慣形成,對於某些食物,首先不會那麼敏感了,其次還有可能會拒絕嘗試。打個比方,南方人到了北京,往往不大能喝豆汁,道理是一樣的。但是,凡是「好吃」之人,談不上什麼愛吃,什麼不愛吃。他們對食物有品嘗的欲望,有極大的包容性。要的就是多樣性。要是一個人有太多的不吃之物,那必定成不了一個「吃主」——這就是吃主與只為了果腹而吃的人的區別。
書鄉:對某些菜餚的具體做法,您寫得非常細緻,這點是怎麼做到的?
李寶臣:就是觀察。舉個例子說,我小的時候,父親愛吃王府井八面槽的萃華樓。我老跟著去,萃華樓的人也基本都認識我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就經常溜進廚房,看看廚師是怎麼炒菜的。所以我才會在書裡敘述芙蓉雞片這道菜,比來比去還是萃華樓的曲有功做得最好。另外,油爆雙脆這道菜,我起碼看他做過三回,三回顛勺次數不一樣,後來我才明白過來,這是廚師在根據火力與食材老嫩的狀況不同做出的調整。說起來,曲有功還有一絕,就是顛完勺「啪」地一下出鍋,不用手勺幫助就把菜盛在盤子中間圓圓地隆起來,一道菜就擺好了。不能小看這個功夫,菜餚出鍋,身形不亂,保持的是它的後熟作用,是菜在盤中從熱變涼的一種調和。
書鄉:都是在廚房裡觀察得來的嗎?
李寶臣:我年輕的時候,因為工作的原因,還在頤和園裡住過一年。裡面有一個菜館叫做「聽鸝館」,那個時候它處於歇業的狀態,但頤和園的員工可以去吃飯。聽鸝館裡面有很多老廚師。因為我對飲食感興趣,就會和他們交流,從他們那裡也聽來了很多細節。每個人成長起來,個性是不一樣的。比方說,我哥比我歲數大,經驗比我更豐富,他也可以說是位「吃主」,也很是會做,但在吃上的掌故、歷史文化等,他知道的沒有我多,因為他後來學的是工科,主要就是沒有我對吃的話題這麼感興趣。
書鄉:自己平時在家會做菜嗎?
李寶臣:我覺得凡是「好吃」之人,都應該會做菜,若沒有這股衝動,算不得真正的「吃主」。吃得多了,就如同聽戲聽多了自然想唱能唱,是一個道理。但做得好壞和個人的天分、靈感有關。俗語說「毛廚子怕旺火」,手藝不佳,就容易手忙腳亂。我覺得我的廚藝還湊合,至少我母親覺得我做的蔥燒海參就比外邊有的館子要好。
做菜一定要有靈感,要會反思和改進,還要有靈敏的味覺去辨別味道。
書鄉:追求美食仿佛是人的天性,有時甚至不惜以犧牲健康為代價。您在書裡提到:健康還是美味,兩難之間全由自己。這確實像是「吃主」說出來的話。
李寶臣:我們還是要讓飲食回歸到「延續生命」的本義上,但是人的口感、齒感、味覺是不容忽視的。飲食美味絕對不會只以「健康」為第一要義,如果完全是為了健康,也會失去生活的情趣快樂,需要將二者的度平衡好。
書鄉:米其林在北京評的美食榜,您認可嗎?
李寶臣:不同人、不同機構有自己的評價體系和立場,我們不能批評他人的立場。比方說有人評豆汁該喝、滷煮該吃,不愛吃的人還是不會去嘗,這都是順其自然的事。中國的美食,運作的方式首先就和西方不同。我認為,燒、煮、蒸、炸這幾種烹飪方式容易標準化,但「炒」卻是中國獨樹一幟的,並不是說外國人不會炒菜,而是在他們那裡沒有流行開來。「炒」不容易標準化,所以也很難被規範進評價系統中。
書鄉:八大菜系中,為什麼沒有「北京菜」這樣一個菜系?
李寶臣:北京自元大都成為一統都城以來,直到改革開放都不存在北京菜之說,難道幾百年間,這一無需費腦費力的簡單命題就沒有人倡導?把「北京菜」作為一個菜系推廣,我認為是不妥的。北京作為都城歷史悠久,都城文化呈現權威性、兼容性與薈萃性,飲食文化也不例外,一向是天南海北四方薈萃的,應該是「盟主」而非「諸侯」。北京是都城,同時也是一個區域,擁有自身的地域文化習俗與飲食習慣,但如果僅僅盯住區域,那麼就難以理解都城文化的兼容並包精神。
書鄉:您覺得北京真的像很多人調侃得那樣,是「美食荒漠」嗎?
李寶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當地的物產決定了當地的飲食樣式。北京本地的物產不及江南豐富,日常飲食也相差許多。為構建菜系推出的美食一般都非家常菜,在交通不便、物流艱難的時代,北京地處大運河北端,人流物流極為充分,北京集中、容納了各地美食,它們不產於燕而聚於燕。比方說,北京在明朝的時候,就已經有浙幫廚師、蘇幫廚師了。北京以包容各路佳餚見長,擅長於廚藝改進而不關心菜餚是否源自北京。
▌北京美食
書鄉:您總提到過去的名菜做法,有什麼是現在依舊還保留,或者改變了的地方呢?
李寶臣:世間沒有不變的東西,變化是生活的本質。尤其對餐飲業來說,追求利潤最大化很自然地成為目的。總不能一直堅持古法,最後沒有人來也是不行的。但是,廚藝的絕活兒,我認為還是應該能存留多少就留多少。比如說,北京烤鴨的片鴨速度,就應該保留下來。吃烤鴨一定得是熱餅熱鴨,吃到嘴裡燙嘴,才能使美味達於極致。現在無論名店與否,以我的經歷來看,已經見不到任何一位片鴨師傅能做到鴨子出爐立刻上手片割了。如今智能科技蒸蒸日上,我真的盼望能儘快出現一種「片鴨機器人」,讓食客享受到熱餅熱鴨味道的絕妙。
書鄉:作為一名「吃主」,對於出去吃飯挑選地點,您有什麼建議?
李寶臣:我個人的意見是,那些紅火的、需要排隊的館子,要慎重選擇;冷冷清清的館子,也要考慮一番。七八成上座率的館子比較合適,因為它可能處於一種發展的階段,會比較認真。不過,這也只是一種預估。吃美食,可遇而不可求,有可能這回去了覺得好,下回又找不到上次的感覺了。話說回來,吃飯的問題,終究是為了活著,它不是人生的全部,更不是炫耀的資本。我們現在已經走出了飢餓時代,把飲食作為炫耀的傳統不應該再有了。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曾子芊
監製:吳勇
編輯:袁新雨
流程編輯: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