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茄鯗能做出來嗎?談美食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

2020-12-18 北京日報客戶端

近日,《米其林指南2020北京》正式發布。

這份在世界範圍內有一定影響力的美食指南並非第一次登陸中國,但似乎此次進入北京之時,它才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水土不服。

「吃貨」們對榜上有名的「北京美食」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有的聲音說,這份榜單根本不懂中國美食,他們依然在用西餐的標準來評定「最好」的中國菜;更多的人(尤其是南方食客)卻對著推薦榜上的豆汁、滷煮、炒肝等食物愣了神,直呼京城無物可吃。南北差異可見一斑。

話說回來,吃喝口感終究是極主觀的感受,難以用理論構建。人們若對某些美食榜單心存不平之氣,歷史學者李寶臣在新書《食道世風四講》中的這句總結或許能作為回答:「世間沒有哪一個菜能夠通吃天下,人皆讚不絕口。凡是流傳已久的成熟菜品一定是經過市場競爭優勝劣汰的結果,絕非『美食家』推介或專家評獎造就的。」

▌ 《食道世風四講》 李寶臣 著

人人都喜愛美食,但關於美食的確有太多誤區,讓人容易囿於偏見不敢嘗試,也容易掉入天花亂墜的美食謠言。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就反覆強調過,飲食一定要「戒耳餐」,因為對於缺少美食經驗又渴求美味珍饈的人來說,進行美食欺騙是很容易的事。何為「耳餐」?談吃說吃,以耳代餐,說得口滑,聽得過癮,未能實踐同樣枉然。

和袁枚的態度一樣,李寶臣也認為,耳餐不能代替體驗,「說吃」貴在分享自己的經驗體悟,而非道聽途說、添枝加葉。無論是談者還是聽者,若越出品嘗本身,追求附著於佳餚之上的其他社會價值,也就喪失了食物的本真意義。那麼,「吃」還有沒有必要談?當我們在談論食物的時候,可以談什麼?

學者李寶臣專業研究的是明史,由於從小積累了豐富的飲食記憶,同時通過大量的見聞與閱讀,可謂對老北京的飲食文化了如指掌。

與文人談吃的書籍不同的是,李寶臣的《食道世風四講》體現出了史家談吃的風格,引經據典、溯源考證。書的第一講從烹飪技法上總覽中國飲食文化的特點與沿革;第二講對清宮御膳做了全面而細緻的解讀;第三講琳琅滿目地展現了老北京的民間飲食;第四講則回顧了舊京飯館的種種情形與名菜的高超廚藝。

同時,這也是獨屬於作者私人的飲食回憶錄,處處寫得極為細緻。

作者甚至能詳敘出六十多年前在北新橋街攤上吃的「炸素三角」的做法:「花椒、大料、小茴香加鹽熬水,挑出佐料,用水澱粉攪到略稠,晾涼後攪碎,撒上香菜末、青韭末,點上香油。麵皮與平常包餃子的皮一樣,講究的是和面時加些油,以增加皮的酥脆。」

全書讀完,仿佛聽了一位一肚子典故的旗人老先生講故事——他在對飲食與美味的真實回憶中徜徉,同時展現了社會風俗與人情世態的改變,耐人尋味又趣味無窮。

《紅樓夢》裡的茄鯗能做出來嗎?

無論是在書中還是在見面採訪的時候,李寶臣都反覆提起了「食道世風」的概念。

「食道者,世風也。」日常飲食如何,反映的是階層生存狀態。

中國人民曾普遍經歷了飢餓的時代,李寶臣認為,如今吃喝公關與炫耀身份的飲食文化傳統,與歷史上長期的、普遍的、經常性的吃喝窘境有關。酒足飯飽向來令人稱羨,流行已久的問候語「吃了嗎?」折射出的其實是對「吃不上」的恐慌。

若一個民族整體長期處於吃喝不易的狀態,宴會、豪宴才可能成為公關不可或缺的手段與身份等級的象徵,如此飲食便離開了生命延續之本意,變成了與金錢、身份相掛鈎的可炫耀之物。「(這)實際上是民族的悲哀,飲食文化的恥辱。」李寶臣說。

「吃」這個行為應當回歸到最自然本真的狀態中:為了生存,為了愉悅,客觀實在,實事求是。李寶臣反對在說吃話題中脫離實景,融入過多的想像、誇張、故事和神話,因為越是能攀附上複雜稀奇故事的美食解讀,越不能落實在烹飪實踐中。轟轟烈烈說上一場,終歸還是欺矇世人的「耳餐」。

書中舉了幾個此類「耳餐」的例證,皆是歷史上有名的「美食」。能夠對它們認真地考據和辨偽,確實是資深「吃貨」和歷史學者的行事風格。

唐代《朝野僉載》中記載,張易之、昌宗、昌儀兄弟三人權勢滔天,無所不為:「易之為大鐵籠,置鴨鵝於其內,當中取起炭火,銅盆貯五味汁,鵝鴨繞火走,渴即飲汁,火炙痛即回,表裡皆熟,毛落盡,肉赤烘烘乃死。」

此「活燒鴨鵝」的美食傳說聽起來有模有樣,但仔細一想,立即使李寶臣疑竇叢生:如此烹飪的結果若稱美味,不符常理。如果從表現張氏兄弟殘忍、任性、自以為是與權勢風光上講,可以說是淋漓盡致;但如果從美食意義上探究,不過是一種揶揄和諷刺;若把它和烤鴨起源聯繫在一起,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再退一步,李寶臣反問道:假如這道活燒鴨鵝是美食的話,那麼以中國人從不放過美食機會的傳統,製法這麼簡單,它為什麼沒能流傳至今呢?

▌ 北京烤鴨流傳至今

其二是《紅樓夢》中那道著名的茄鯗。不知有多少「吃貨」真的如法炮製過王熙鳳口中的這道名菜:「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剝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

俞平伯曾說,「茄鯗」只不過是作者開的一個美食玩笑:「小說上的詩篇不必真能吃,針線也不必真做,亦只點綴家常,捃摭豪華耳。」

相較於俞平伯的總結性觀點,李寶臣更願意進一步鋪開來講講為什麼「茄鯗」是一個玩笑。

首先,他認為中國的飲食之道歷來講究一菜一味,成熟的什錦類菜品比較少,也難成為宴席上佳品。四五月的鮮嫩茄子若切成碎丁,再經過一系列的程序,「估計茄丁早已變成茄泥了」。李寶臣說,茄鯗用料過於複雜,以至於都分不清什麼是主料什麼是配料。「凡是名菜,主、配料混搭一定分明得當。中國的菜品烹製,歷來講究軟硬搭配適中。菜名決定菜品的主要內容,既然謂之茄鯗,而茄子並未當家,倒變成了大雜燴中的一味輔料……」這首先就不符合國人的美食追求與美食品嘗的習慣。

其次,「才下來」的茄子上市時是夏初,天氣炎熱,若集中大量製作茄鯗,分期食用,縱是放入瓷罐中密封,恐怕也不能存放長久。追溯先民的飲食習慣,受到保鮮保質技術的制約,他們只會在冬季過年前夕才集中製作大量葷素熟食,其餘三季鮮見集中製作,而《紅樓夢》的作者故意將冬令菜餚移植到初夏,季節間的巨大反差,恰恰留下了破解迷霧的玄機。

最後,還是得看茄鯗這道菜的流傳情況以及其命名的破綻。《紅樓夢》擁有這麼多迷戀者和饕餮之徒,身懷絕技的廚師竟然都沒能如法炮製出這道茄鯗(即使有也不能完全忠實鳳姐的菜譜);而「茄鯗」的「鯗」字本泛指成片的醃臘食品,茄鯗的形狀亦與其無緣。一言以蔽之,聽起來美味的「茄鯗」不過是富人家庭拿鄉間老婦劉姥姥取笑的又一玩笑罷了,玩笑的前提就是劉姥姥缺乏美食經歷。

不過,有趣的是,李寶臣還分析說,書中聰明的劉姥姥也並沒有完全相信所謂「茄鯗」是難得的美味。窮人的消費觀念更講究實用,她回答的言外之意分明是:要是有十來只雞,不如直接吃雞肉,還做什麼茄鯗呢?

種種「耳餐」之例證明,聽覺上的享用與真實的烹飪、品嘗還隔著相當大的距離,須仔細辨別、思考和試驗,既不被耳餐的隔膜所蒙蔽,也不被攀附價值的世風所裹挾,這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會吃之人。

獨樹一幟的「炒」

如果跟隨李寶臣回首中國烹飪技法的演進歷程,我們可能會驚奇地發現,如今看來再平凡不過的「炒」菜,已是這一演進歷程中的最高階段。

在它之前列位的燒、煮、蒸、炸四法,雖也常在烹飪中使用,卻在歷史上更為原始,是烹飪技法的初級狀態。

「燒」是人類從生食邁向熟食的第一步。「嚴格地說,燒沒有什麼技術含量。」李寶臣評價道,後世凡屬「燒」的名品,甚至如烤鴨、烤全羊、烤乳豬等,技術絕活並不在燒上,而在於食材的前期調味與食用佐料的不斷豐富。

「煮」比燒進了一步,因為必須要有容器才能稱為煮。中國煮製的風味佳餚太多:餃子、麵條、通行全國的火鍋……還有北京流行的冬季美食涮羊肉。涮煮食材,冬天吃起來熱乎乎的,很是愜意。若細比較的話,煮的烹飪技術含量也不高:同樣關鍵在於食材的品質和佐料的搭配。李寶臣在書裡提到過北京一間涮肉名店在調味上的絕活:在調味料的韭菜花裡加入酸梨,有助於食客解膩;自製的醬油是伏天晾醬時收集起來的醬汁,再擱上茴香、八角、甘草等香料封存。

北京小吃爆肚即屬於煮出來的美食,口感如何,主要取決於根據食材的不同對水溫做的調整,入水時間和次數是另一方面,全憑廚師的經驗。爆肚作為風味小吃,必然有與其相伴的歷史風情。「吃的是物,也是記憶。」李寶臣說,爆肚過去是街邊食攤和小館的吃食,主顧主要是販夫走卒,就算進店經營,店面也是小而髒兮兮的。要是在裝修豪華的餐廳裡點一碗爆肚吃,反倒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爆肚此次出現在「米其林北京指南」的「必比登」推薦榜(推薦一些相對米其林榜單較為便宜的美食)上,倒是合乎它溫熱親民的氣質。它天生屬於散發著淡淡油膩和腥羶氛圍的環境。

▌ 街頭食攤

「蒸」應該緊隨煮而出現,只需要有功能類似籠屜的陶器即可。和煮不同的是,蒸屬於隔水加熱,讓水分與食材分離,在保持食材完整和原味上又邁進了一步。

「炸」屬於煮的變種和進化,它要求器皿耐高溫,同時需要出現油。人類有了陶器之後,收集動物脂肪並非難事,但此時的陶器用來油炸食品,還是有炸鍋的危險。用動物油炸制食品,還存在煙點高、熔點高、羶氣重的缺陷,雖然提煉動物油比較早,但炸制食品並沒有因此立即盛行。

油炸食品真正流行後,幾乎受到了所有人的歡迎。面對炸制食品,李寶臣承認它的確不太健康。但是作為一個好吃之人,他也忍不住說:「美食慾望從來都不是以追求健康為第一要務的。」為了口味是不是能稍許犧牲一些健康?每個人心中的度自然有所不同。

「炒是烹飪的最高境界,是中國烹飪技法的靈魂,在水火、冷熱、生熟碰撞之間找到契合點。」在書中,李寶臣如此盛讚祖先發明的「炒菜」。他認為,從烹飪技法進化上觀察,無論是近鄰日本還是韓國,「在現代化之前基本上停留在蒸煮階段」,而西方基本處於「炸」的階段。唯有中國的「炒」獨樹一幟——它很好地解決了烹飪中的味道調換問題:涵蓋燒、煮、蒸、炸技法而花樣翻新,有爆炒、文炒、油爆、熘、燴、燜、塌、燉、煸、煨、焯、煎等名目繁多的技法。

有觀點認為,以「炒」為主的精緻烹調流行始於宋代。但考慮了炒菜受燃料、物料和佐料的限制後,李寶臣認為炒的實質發展應該是明代以後的事。由於清朝的煤炭開採規模迅速擴大,立足在煤炭火力的基礎之上,炒的種種花樣才得以發揮出來,讓菜餚的口味發生了質的飛躍,飲食從粗放邁向了精細多樣的結果。

「滿漢全席」與物盡其用

平民百姓對宮廷宴席也許有各種想像。在一些影視作品中,逢年過節,皇宮貴族總是在宮內大擺筵席,還常常對食物的種類猶有不滿,抱怨沒有幾樣能夠入口,未免讓現代觀眾覺得過於饕餮和鋪張。

對此,李寶臣在書中解釋說,由於傳統社會是禮制社會,朝廷典禮內容龐雜,治國教民率先垂範,宴席禮儀也包括在其中。以清朝為例,清朝的官方法定宴會種類繁多,每類宴會在等級、供應、程序、禮儀與參與人員等方面都做了嚴密的規定。什麼事採用什麼標準,嚴禁超標,同時也不允許有人隨意更改菜譜。盛大的宴會有元日宴、冬至宴、萬壽宴、大婚宴等,稍遜的有宗室宴、外藩宴等。其中元旦、萬壽、冬至以及皇帝大婚的國宴場所是太和殿。

「今人往往以為國宴必是水陸珍饈畢集,豪奢無比,極盡口腹之歡。」李寶臣說,我們往往會把現代商業炒作起來的「滿漢全席」當作昔日宴單而大加渲染。實際上,在清朝並無「滿漢全席」的稱法,清朝滅亡後,宮廷膳食檔案公開,與宏大的場面、儀式、演出相比,宴會上的宴品顯得樸實簡單,絕稱不上豪華。其中滿席的標準甚至只供應蒸、炸、烤、烙等技法製成的各種甜鹹餑餑。

那麼,「滿漢全席」的說法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李寶臣考其源流,認為這一說法屬於現代的商業營銷:將現成的《揚州畫舫錄》滿漢席單加以改造變成御膳食單。然而,滿漢席的菜單也是各大廚房匯總出來的珍饈菜譜,並非固定成型的宴單。

▌ 乾隆五十九年《節次照常膳底檔》

中國的飲食種類和烹飪技法之繁多,為世界少有,這是先民殫精竭慮、傾注智慧的結果。對於大多數國人來說,豪宴仍是鋪張浪費的做法,在中國人的日常飲食中,更常體現出的是物盡其用的法則。以北京獨有的食物豆汁兒、麻豆腐為例:豆汁兒是人們在提取綠豆澱粉時,浸泡綠豆磨漿濾出澱粉後的殘湯剩渣,經過發酵而產生的。豆汁兒在乾隆初期開始流行,引起了宮廷的注意,派人調查「潔淨與否」後才引入宮中。而豆汁兒再脫水沉澱,就是麻豆腐。炒麻豆腐拌米飯,俗稱「吃包」,在北京的冬日曾十分流行。老百姓飲食遵循的更多是經濟實惠的原則,豆汁兒和麻豆腐,代表的就是中國人物盡其用的智慧。

▌《紫光閣賜宴圖》(局部) 清 姚文瀚 繪

無論是富人的奢華豪宴還是百姓的物盡其用,吃是人的本能行為,並不存在三六九等之分。節儉的傳統在當今社會或許已遭遇到了消費主義的巨大衝擊,國人在飲食上已從「食而精」轉向了「食而博」。今天,頻繁去「網紅餐廳」打卡拍照,點評、推薦美食已蔚然成風。無論人們是不是為了追求「博」而失去了「精」,在吃上鋪張浪費和暴殄天物都是不應該的。全書的最後,李寶臣總結說,飲食最終應回歸生命延續的本意,我們應當放下獵奇的味覺追求,摒棄飲宴炫富的不良習俗,保護珍奇動物,發揚傳統廚藝,學會以尋常之物制出不尋常之味。

書鄉對談

書鄉:您專業研究的是明史,2017年為什麼會想到在北京連著開了四場有關飲食的講座呢?

李寶臣:我和我的三位老友鄭也夫、沈原、李楯經常一塊兒吃飯。飲食話題是最容易發生的話題,也是「公約數」最大的話題。多年下來,可能我在這方面說得比較多,三位先生又覺得我說的內容還比較有趣,於是便攛掇我面向公眾講一講。我也屬於好聊之人,便擬了四個題目,開了四場講座。這本書能夠出版,真的要感謝三位老友的鼎力相助與現場的嘉語盛推。講座之際,正好這時出版社想做一本有關中國傳統禮儀的書,通過作家阿城聯繫到我,了解到了講座的事,有關禮儀的書便先擱置。出版社根據四場講座錄音整理成文字,我隨後上手改定,對講稿做了深度的增刪合併,同時對引用的史籍與著作,全部核對原文,最終形成了這本《食道世風四講:談吃與耳餐》。

▌ 李寶臣,北京文史館館員,北京社科院研究員

書鄉:您好像不太認可「美食家」這個稱呼?

李寶臣:我不認可,我經常自嘲說自己就是個「吃貨」。說好聽點兒,可以叫「吃主」。為什麼呢?做學問可以成家,深入研究出來的成果是可以與他人共享的,能產生意義。所謂美食家,吃過的東西、感受無法和別人共享;還有一種情況是根本沒有吃過,只不過是為了進行炫耀。因享受資源比較充分而鑄就的吃喝經驗優勢,絕不是本事,成不了「家」。以金錢為基礎,將食物分出等級,不是因為食物好吃而吃,而是因為價貴而吃,或是因為攀附名人名氣而吃,這就喪失了飲食的真正意義。

書鄉:所以您寫這本書的本意是?

李寶臣:對於人來說,在飲食上,誰也不能成為誰的標準。吃過見過、對飲食有獨特的感覺、飲食經驗非常豐富,可以把這些說出來為他人提供參考,但成為不了美食的一般標準。談飲食,把飲食經驗介紹出來,為他人提供一些參考,這就是我的本意了。

書鄉:為什麼您說對於「吃主」而言,幼年時期品嘗美食的經歷很重要?

李寶臣:許多中國人都經歷過飢餓,小時候吃過比較好的東西是少數的,我只能說是勉強算。由於我父親比較熱愛美食,所以我從兩三歲開始,就經常和我哥哥跟著父親下館子。書裡最後一章寫的十幾道菜,均是我小時候的經歷。幼年是人的味蕾最豐富、記憶力最強的時候。吃過的東西,才會在身體裡積累下味覺記憶與視覺記憶。一旦成年,飲食習慣形成,對於某些食物,首先不會那麼敏感了,其次還有可能會拒絕嘗試。打個比方,南方人到了北京,往往不大能喝豆汁,道理是一樣的。但是,凡是「好吃」之人,談不上什麼愛吃,什麼不愛吃。他們對食物有品嘗的欲望,有極大的包容性。要的就是多樣性。要是一個人有太多的不吃之物,那必定成不了一個「吃主」——這就是吃主與只為了果腹而吃的人的區別。

書鄉:對某些菜餚的具體做法,您寫得非常細緻,這點是怎麼做到的?

李寶臣:就是觀察。舉個例子說,我小的時候,父親愛吃王府井八面槽的萃華樓。我老跟著去,萃華樓的人也基本都認識我了。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學生,就經常溜進廚房,看看廚師是怎麼炒菜的。所以我才會在書裡敘述芙蓉雞片這道菜,比來比去還是萃華樓的曲有功做得最好。另外,油爆雙脆這道菜,我起碼看他做過三回,三回顛勺次數不一樣,後來我才明白過來,這是廚師在根據火力與食材老嫩的狀況不同做出的調整。說起來,曲有功還有一絕,就是顛完勺「啪」地一下出鍋,不用手勺幫助就把菜盛在盤子中間圓圓地隆起來,一道菜就擺好了。不能小看這個功夫,菜餚出鍋,身形不亂,保持的是它的後熟作用,是菜在盤中從熱變涼的一種調和。

書鄉:都是在廚房裡觀察得來的嗎?

李寶臣:我年輕的時候,因為工作的原因,還在頤和園裡住過一年。裡面有一個菜館叫做「聽鸝館」,那個時候它處於歇業的狀態,但頤和園的員工可以去吃飯。聽鸝館裡面有很多老廚師。因為我對飲食感興趣,就會和他們交流,從他們那裡也聽來了很多細節。每個人成長起來,個性是不一樣的。比方說,我哥比我歲數大,經驗比我更豐富,他也可以說是位「吃主」,也很是會做,但在吃上的掌故、歷史文化等,他知道的沒有我多,因為他後來學的是工科,主要就是沒有我對吃的話題這麼感興趣。

書鄉:自己平時在家會做菜嗎?

李寶臣:我覺得凡是「好吃」之人,都應該會做菜,若沒有這股衝動,算不得真正的「吃主」。吃得多了,就如同聽戲聽多了自然想唱能唱,是一個道理。但做得好壞和個人的天分、靈感有關。俗語說「毛廚子怕旺火」,手藝不佳,就容易手忙腳亂。我覺得我的廚藝還湊合,至少我母親覺得我做的蔥燒海參就比外邊有的館子要好。

做菜一定要有靈感,要會反思和改進,還要有靈敏的味覺去辨別味道。

書鄉:追求美食仿佛是人的天性,有時甚至不惜以犧牲健康為代價。您在書裡提到:健康還是美味,兩難之間全由自己。這確實像是「吃主」說出來的話。

李寶臣:我們還是要讓飲食回歸到「延續生命」的本義上,但是人的口感、齒感、味覺是不容忽視的。飲食美味絕對不會只以「健康」為第一要義,如果完全是為了健康,也會失去生活的情趣快樂,需要將二者的度平衡好。

書鄉:米其林在北京評的美食榜,您認可嗎?

李寶臣:不同人、不同機構有自己的評價體系和立場,我們不能批評他人的立場。比方說有人評豆汁該喝、滷煮該吃,不愛吃的人還是不會去嘗,這都是順其自然的事。中國的美食,運作的方式首先就和西方不同。我認為,燒、煮、蒸、炸這幾種烹飪方式容易標準化,但「炒」卻是中國獨樹一幟的,並不是說外國人不會炒菜,而是在他們那裡沒有流行開來。「炒」不容易標準化,所以也很難被規範進評價系統中。

書鄉:八大菜系中,為什麼沒有「北京菜」這樣一個菜系?

李寶臣:北京自元大都成為一統都城以來,直到改革開放都不存在北京菜之說,難道幾百年間,這一無需費腦費力的簡單命題就沒有人倡導?把「北京菜」作為一個菜系推廣,我認為是不妥的。北京作為都城歷史悠久,都城文化呈現權威性、兼容性與薈萃性,飲食文化也不例外,一向是天南海北四方薈萃的,應該是「盟主」而非「諸侯」。北京是都城,同時也是一個區域,擁有自身的地域文化習俗與飲食習慣,但如果僅僅盯住區域,那麼就難以理解都城文化的兼容並包精神。

書鄉:您覺得北京真的像很多人調侃得那樣,是「美食荒漠」嗎?

李寶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當地的物產決定了當地的飲食樣式。北京本地的物產不及江南豐富,日常飲食也相差許多。為構建菜系推出的美食一般都非家常菜,在交通不便、物流艱難的時代,北京地處大運河北端,人流物流極為充分,北京集中、容納了各地美食,它們不產於燕而聚於燕。比方說,北京在明朝的時候,就已經有浙幫廚師、蘇幫廚師了。北京以包容各路佳餚見長,擅長於廚藝改進而不關心菜餚是否源自北京。

▌北京美食

書鄉:您總提到過去的名菜做法,有什麼是現在依舊還保留,或者改變了的地方呢?

李寶臣:世間沒有不變的東西,變化是生活的本質。尤其對餐飲業來說,追求利潤最大化很自然地成為目的。總不能一直堅持古法,最後沒有人來也是不行的。但是,廚藝的絕活兒,我認為還是應該能存留多少就留多少。比如說,北京烤鴨的片鴨速度,就應該保留下來。吃烤鴨一定得是熱餅熱鴨,吃到嘴裡燙嘴,才能使美味達於極致。現在無論名店與否,以我的經歷來看,已經見不到任何一位片鴨師傅能做到鴨子出爐立刻上手片割了。如今智能科技蒸蒸日上,我真的盼望能儘快出現一種「片鴨機器人」,讓食客享受到熱餅熱鴨味道的絕妙。

書鄉:作為一名「吃主」,對於出去吃飯挑選地點,您有什麼建議?

李寶臣:我個人的意見是,那些紅火的、需要排隊的館子,要慎重選擇;冷冷清清的館子,也要考慮一番。七八成上座率的館子比較合適,因為它可能處於一種發展的階段,會比較認真。不過,這也只是一種預估。吃美食,可遇而不可求,有可能這回去了覺得好,下回又找不到上次的感覺了。話說回來,吃飯的問題,終究是為了活著,它不是人生的全部,更不是炫耀的資本。我們現在已經走出了飢餓時代,把飲食作為炫耀的傳統不應該再有了。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曾子芊

監製:吳勇

編輯:袁新雨

流程編輯:吳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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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夢》是登峰造極的古典小說,也是生活美學的百科全書。曹雪芹用了將近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描述了眾多人物豐富多彩的飲食文化。書裡與美食相關的回目有十三回之多,食品達186種。烹飪者對食材的選擇與處理,如工匠之於藝術品,正應了「食不厭精」的古訓。比如茄鯗,已成為了中國人的文化密碼。
  • ...裡的茄鯗,蘇東坡的人間有味湯,上海這所大學的新學期菜單太贊了!
    《紅樓夢》裡的紅樓茄鯗、綠豆糕,《四世同堂》裡的水晶冰,《隨園食單》裡的蔣侍郎豆腐、獅子頭,再來一杯海明威最愛的Mojito(莫吉託)——華東師範大學中山北路校區逸夫樓的餐廳,「秋季小菜牌」上新。這些來自書裡的美味佳餚,即將重返校園的師生們很快就能品嘗到啦!
  • 《紅樓夢》裡的十道絕世美食 道道令人垂涎
    我們想著,正宜外甥女兒吃。」炒茄鯗原文出處《紅樓夢》第四十一回中寫道:鳳姐奉賈母之命,挾了些茄鯗給劉姥姥吃,劉姥姥吃了說:「別哄我,茄子跑出這味兒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了,只種茄子了這道菜的做法,書中進行了較為詳細的介紹,鳳姐向劉姥姥講解說:「把才摘下來的茄子把皮去了,只要淨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
  • 《紅樓夢》侯門世家的小姐們無趣的生活
    這對我們現代人是絕對受不了的,但是在古代有禮法的約束,所以人人都是這樣去做的。那這些小姐們平常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紅樓夢》是一部歌頌女兒的小說,經常可以看到賈寶玉說:女孩是誰做的,男子是泥做的,看到女孩便覺清爽等等。
  • 當我們在談論貝聿銘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
    談生活:特別喜歡紅燒肉新京報:你是什麼時候得知貝先生去世的?林兵:(北京時間)今天(5月17日)早上知道的。貝先生的兒子也給我打了電話。新京報:貝先生具體是什麼時候走的?去世時是什麼情況?林兵:美國時間周四(5月16日)凌晨兩點,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世的。最後是在醫院,年紀大了,各方面功能可能衰竭,走得很安詳,沒什麼痛苦。
  • 那些讓人垂涎欲滴的,紅樓夢幻美食,你知道它食材構造有多繁瑣嗎
    紅樓夢與我國的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這三本書並列為中國四大名著。紅樓夢的作者他不光光是有詩詞歌賦極高天賦的一代才子,更是一個很地道的吃貨我清楚地記得在高中或者初中的時候,老師就會開始讓我們看紅樓夢,有的時候還會在晚自習的時候放紅樓夢的電視劇。
  • 當我們在談論盲盒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
    當我們在談論盲盒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麼早些時候,更多的小店所販賣的,多是無法確認是否盜版的知名動漫形象產品,店鋪也只是作為一個售賣渠道,吸引著周邊一小部分的忠實消費者。慢慢地,情況發生了改變。記得第一次深入了解泡泡瑪特,是在2019年的廣州,筆者與朋友參加一場消費論壇。當時,POPMART的一些設計師與市場人員做了專場的演講,帶領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了潮玩消費領域的崛起。
  • 舌尖上的紅樓:賈府餐桌上的10道美食,光聽名字就忍不住流口水
    說到美食,可能最會吃的還是古人,尤其是古代的貴族。紅樓夢裡的賈府,在美食上就非常講究,我們今天來看看紅樓夢那些令人饞涎欲滴的美食,光是聽名字,就能讓你流口水,且可能你一樣都沒吃過。一、劉姥姥從沒吃過的茄鯗說到紅樓夢裡的美食,最有代表性的要數盡人皆知的那道「茄鯗」了,紅學家胡文彬認為「茄鯗」實際上就是以茄子幹為主料烹飪的一道菜。這道菜在劉姥姥二進榮國府一回,王熙鳳詳細介紹了其做法吃法,可以說是非常複雜了。
  • 當我們在談論高考錄取掉包事件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看到苟晶事件結果出來後,在苟晶自媒體平臺的一邊倒地責備苟晶的聲音,真是應了李誕那句「人間不值得」。苟晶能頂住各方壓力,包括親情的,師生情的,乃至還有強力的,持續地為高考錄取掉包事件發出求得真相的聲音,這本身就是非常勇敢的行為。而且從苟晶在網上的發言和採訪,可以看到苟晶在經歷了這種對她自己人生產生深遠影響的事件時依舊能展現很好的修養,這是一個文明人應該有的自我修養。
  •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永別吧,我墜入接受我手臂溫柔的角度裡去了我斜睨著看見了一切喝著酒的人們我不敢動,他們都坐著by 勒韋迪馬爾克斯和村上都會說,當我談跑步時我在談些什麼,有可能村上是在致敬卡佛,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實際上造句的本能逃不脫意義本身的泥沼。卡佛倒是夜裡不眠的人,歸之於仍然糾結白天的糾結。
  • 阿蘭·巴迪歐:我們能談論電影嗎?
    我們看到,電影批評總停留在感動的喋喋不休與技術的歷史之間,至少影評不是在講述故事(電影對於小說來說的不純性),就是在吹噓演員(電影對於戲劇來說的不純性),我們能否單純地談論一部影片呢?  第一種談論電影的方式是「我喜歡」、「我不喜歡」。這是一種無差別的說辭,因為「喜歡」的規則掩蓋了標準。出於什麼樣的期待才能做這樣的判斷呢?
  • 19歲女孩,5次墮胎史:當我們談論未成年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家長的理由是,那檔電視劇裡,很多角色的頭髮都是花花綠綠的,他擔心孩子看了會影響到價值觀。這種類似的事情,這些年層出不窮,家長們堅持不懈在各個領域揮舞大旗行使自己的「權利」,為了就是保護自家孩子的身心安全。對於未成年人的教育問題,一直都是一個很難做的課題。
  • 房間裡的大象,我們可以談論死亡嗎?
    房間裡的大象,我們可以談論死亡嗎?因此,我們可以反思,在面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時,我們將失去什麼,又應該如何看待死亡?死亡——房間裡的大象?在美國,有著這樣一個笑話:「人的一生無法逃脫兩件事:死亡和稅收。」在揶揄美國國稅局強大的能力之外,也傳遞了一種對於死亡的無法避免、又無可奈何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