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存信子承父業,楊家父子兩代在青龍橋站守護了68年。
歷史價值讓青龍橋站煥發新生。
楊存信認為,鐵一般的紀律是鐵路安全、準點的保障。
青龍橋站旁的詹天佑銅像。
12月3日上午8點30分,55001次試驗列車從北京北站駛出,作為2022年北京冬奧會重要交通設施的京張高鐵全面轉入運行試驗階段,進入年底正式通車的倒計時。
這是我國第一條首次採用北鬥衛星導航系統、設計時速350公裡的智能化高速鐵路,從北京北站出站後一路向北,依次穿越居庸關長城、水關長城、八達嶺長城,開往將與北京攜手舉辦冬奧會的河北省張家口市。而當列車行至八達嶺長城,從有111年歷史的青龍橋火車站地下呼嘯而過時,便意味著京張高鐵正在愛國工程師詹天佑當年設計「人」字線的頂點下方4米穿過,與老京張鐵路實現地上與地下的立體交匯,也將「人」字線用時間的力量「畫」成了一個「大」字。
歷史拉開縫隙,新老京張鐵路穿越百年握手,跟隨著一起鐫刻時間的正是藏在八達嶺長城腳下的青龍橋火車站和一代代守在山裡的鐵路人。
百年老站的守護者
1905年,一個出生於廣東南海沒落茶商家的孩子詹天佑站到時代浪尖。
為攥住聯結華北和西北的交通要道,清政府提出從北京到張家口的鐵路修築計劃。然而,這段200多公裡的路崇山峻岭橫亙其間,企圖爭奪修路權的其他國家便作出「中國人不能自建鐵路」的斷言,並以清政府如果用本國的工程師來修築鐵路,他們就不予技術支持相要挾。
此時,從美國耶魯大學土木工程學系畢業歸國的詹天佑被聘請主持修建京張鐵路,他所面臨的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尤其經過居庸關、青龍橋到八達嶺這一段路,坡度特別大,「為解決火車的爬坡問題,詹先生順著山勢,設計了『人』字形線路。北上的列車到了南口就用兩個火車頭,一個在前邊拉,一個在後邊推,到我們這兒,車向東北。」青龍橋火車站站長楊存信指著陳列室裡的黑白照片講解,「過了『人』字形線路的岔道口就倒過來,推的火車頭變拉,拉的火車頭改推,車折向西北,這樣就解決了上山的問題。」
「詹先生的後人跟我說了很多次,人字形鐵路和『詹天佑鉤』並不是詹天佑發明的,他當時是把國外最先進的設計方法首次引入國內,這同樣很了不起。」57歲的楊存信在青龍橋車站工作了近38年,他總能聽到」詹天佑發明了人字形鐵路」的說法,「甚至當地人傳說詹先生是看到婦女用剪子剪衣服有了靈感,所以他們管這兒叫剪子谷。」在他看來,這是大家對詹天佑尊敬的「衍生品」,但作為站長,他覺得「有責任還原歷史」。
原本,對於望不到頭的鐵軌和這個囿於山溝的老站,楊存信有心「逃開」。1951年,楊存信的父親楊寶華由北京列車段調到青龍橋站任站務工。10多年後,楊存信便出生在這個他守了一輩子的車站旁。在「人」字形鐵路旁有一排灰色平房,那是上世紀30年代日本人在此駐軍時並留下的,改為職工宿舍後就安放了楊存信的年少時光。
鐵路邊長大的孩子,對時間有獨特的判斷。「尤其對飯點兒敏感」。看列車的去向、編組停靠的位置、甚至聽拉笛的聲音,抬頭瞟一眼太陽的位置,「基本沒跑兒。」楊存信記得,儘管車站離家就隔著一段鐵軌,但鐵路工人的工作性質並不允許擅自離崗,一到飯點兒,他就捧著飯盒在媽媽的注視下跑過鐵軌給父親送飯,父親吃完後,會目送兒子跑過鐵軌回家。
那時,京張鐵路還是通往西北的幹線鐵路,青龍橋站每天要過32對列車,父親的忙碌和工作的枯燥根植在楊存信記憶中。儘管生活在北京延慶,身邊就是通往外界的鐵路,但他小時候從未去過北京城,花花世界只能通過每星期兩次的生活列車來窺見,「車上有柴米油鹽等日常生活需要的一切」,但想出去看看的願望卻更強烈。
這個願望在他8歲時「實現」過,他出了山到延慶縣城去上學。但在不到20歲時,楊存信又回到這段鐵路旁,一邊賣冰棍,一邊幻想能在城裡找到一個工廠上班,「哪兒人多想去哪兒」。可緣分似乎從小就已種下,1981年,楊存信接班。從扳道員幹起,當過助理值班員、車站值班員,1991年成為青龍橋車站的站長至今,「從未挪過地方」。
原本,日子在一個個既定的操作規範中過去,但因青龍橋站特殊的歷史價值,總有旅客前來問詢。在青龍橋火車站站臺上,詹天佑銅像巍然屹立,銅像下方鐫刻著「詹公天佑之象」。
「『象』字是不是寫錯了?應該是『像』吧。」不少旅客提出質疑,讓楊存信也心存好奇,隨之湧現的還有莫名的愧疚,「作為站長都解釋不了,穿這身衣服有點兒說不過去。」為了搞清「像」「象」的差別,他請教了很多學者,最終從詹天佑嫡孫詹同濟處了解到,『象』代表這尊紀念銅像十分逼真,沒有任何藝術誇張,以示見象如見人,是代表詹公原貌的意思。」
這件事之後,他找到了把心留在車站的理由。
探究歷史,保護現在。楊存信開始尋找跟詹天佑、京張鐵路和青龍橋站的歷史線索,並不斷探索外延。在車站正中有一塊站牌,「青龍橋火車站,5個大字為清朝光緒年間京綏鐵路局局長關憲鈞題寫,日期為光緒戊申(1908年)秋季。後面用的是威氏拼音,這種拼音是19世紀由英國人威妥瑪等人合編的注音規則,跟北京大學用的一樣。」靠著歷史的線索,楊存信拼湊出往日青龍橋車站的痕跡,「以前沒有窗戶和門,候車區域男女得分開,但民國以後就不執行了……」
他還陸續收集到了不少老物件。職工巡查時從草叢裡發現過鑄造於1898年英國產的鋼軌、刻著「蘇州碼子」的石碑,「『蘇州碼子』是中國明清兩代和民國時期民間的一種數字。當年京張鐵路興建時正是用它來標註坡度等,也說明了這條鐵路就是中國人自己修的。」還有一些機緣,讓楊存信收集到了不少歷史上青龍橋站的老照片,甚至從一位外國人手中找到了1923年美國國家地理雜誌拍攝的青龍橋車站照片,這張照片甚至曾印刷在當時的紙幣上。文化的挖掘和保護成了楊存信在完成日常工作外的最大樂趣,也為青龍橋站煥發新生埋下了種子。
兩次奧運帶來的新生
楊家父子兩代在青龍橋站守護了68年,歷經蒸汽機車、綠皮客車、高鐵動車組的變遷,與這座老站一同見證了中國鐵路的百年發展史。
楊存信記得,父親工作時車站用的還是臂版信號機,晚上把煤油燈掛到信號機上,早上摘下來,要是沒有煤油了,還得步行好幾十裡路到延慶縣城去買。那時候,路過的客車裡,還有兩趟國際列車,從烏蘭巴託和莫斯科開進北京。而在他工作的上世紀90年代,北京北到康莊的短途列車延長至沙城,逛八達嶺的遊客大多都會乘坐該趟列車,青龍橋站十分繁忙,「一天能有上千旅客」。
然而,隨著中國鐵路技術不斷發展,鐵路售票改為網際網路售票,「提速」讓這趟列車在2008年以前開進了歷史。為了迎接北京奧運會,展現中國全方位的發展,北京第一條市郊鐵路S2線正式開通,沿著這條百年歷史的京張鐵路,往返於北京北站和延慶間,但所有途經列車僅在這裡技術停車一分鐘,「車頭換車尾」,不再上下旅客,「基本告別了客運功能。」同時,車站經過技術改造,包括手扳道岔等傳統操作都逐漸改成了電子化辦公,「人員一下富餘了。」楊存信記得,曾經有30多名員工的車站現在僅有十多人,每天站裡在崗的加上他是3個人。
技術變了,可管理的嚴格沒變,「半軍事化管理。」楊存信的辦公室裡有一個透明盒子,分成數格,格子裡鎖著在崗所有人員的手機,「還必須關機,要突然響了也算違規。」盒子上還有一個酒精測試儀,「儘管都在這山裡,但到崗前都要檢查。」辦公室一角還有一臺屏幕,是值班室裡的監控畫面,韓秋利和陸國文坐在裡面認真盯著屏幕,「不能看報、睡覺、玩手機甚至聊天。」楊存信想起兒時送飯給父親,他同樣只能默默坐在一邊。但對於這些看似嚴苛的要求,幹了一輩子鐵路工作的楊存信十分理解,「看似枯燥的工作,背後是人命關天,沒有鐵的紀律和嚴格的制度規管理,列車的安全、正點是保證不了的。」這種要求,對什麼性格的人都一樣。
為了完成工作,鐵路人幾乎沒有節假日。1992年便到青龍橋站的韓秋利記得,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和今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國慶閱兵他都在值班,儘管沒有列車經過,但眼前的屏幕就是他的職責所在。他說話極少,似乎能省一個字都好,是楊存信口中「在山裡待慣了怕熱鬧的老實人。」而陸國文則十分健談,在這個偏遠的車站,1979年出生的他算得上年輕人,「我之前在列車上,1998年參加工作,跟隨火車幾乎走遍了中國。」一年前,剛調到青龍橋車站的他「有種朝聖的感覺」。
「詹天佑是我國傑出的愛國工程師。從北京到張家口這一段鐵路,最早是在他的主持下修築成功的。這是第一條完全由我國的工程技術人員設計施工的鐵路幹線。」小學課文《詹天佑》讓京張鐵路的故事有了一輩輩傾聽者。陸國文注意到,雖然車站已經沒了客運功能,但前來瞻仰歷史的遊客卻絡繹不絕,「尤其小長假,會有人專門自駕或騎車過來,帶束花就為了看看『人』字線,祭奠詹天佑先生,其中有很多是年輕人。」這種變化讓他覺得很「燃」,「隨著時代發展,老車站的運輸價值會漸漸淡化,但另一種價值反而能體現出來,凝結了歷史、輝煌的價值是任何技術發展都無法取代的。」
2008年北京奧運會,青龍橋站人員和技術更新代謝的同時,其也被首都博物館確定為工業遺產,老站房和詹天佑墓等都在那時得到了修繕和恢復原貌,且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向公眾開放。2013年又成為全國重點文保單位。作為目前保護最好的一座百年車站,這裡少了「過客「,反而迎來了許多慕名而來的人,而楊存信堅持收集、保留的老物件兒就有了更多傳承的價值,他曾經「打發時光」鑽研的相關知識也惠及更多渴望了解往昔的人。
去年,青龍橋站的小型展室裡又增加了新的展品,一塊「京張高鐵與青龍橋車站交會點下穿隧道石巖樣本」。
站在被蒸汽機車駛過「染」成褐色的花崗巖站臺邊,楊存信手指向下說:「京張高鐵隧道下穿了青龍橋站,這裡是下穿段最淺處,只有4米。」他透露,每次被塑料紙密封防蟲防寒的窗戶微微一震,「就知道下面在進行微爆,動靜像刮過一陣風。」話及此處,他便又習慣性地援引起詹天佑的日記,「當時開鑿隧道也嘗試了用炸藥……」
地下在創造歷史,地上則在還原歷史。
目前,已拆除半個多世紀的青龍橋車站水塔近日在原址復建,「水塔是蒸汽機車時代的標誌性建築,隨著科技進步,很多蒸汽機車水塔都被淘汰了。」楊存信表示,周圍的抗戰文物保護修繕及環境整治工程也在進行。
「車站又有了更重要的歷史價值。」楊存信覺得,這樣的歷史交匯得益於2022年北京冬奧會,「2022年,我就退休了,到時候一定會坐京張高鐵去給冬奧會加油。」這同樣是不善言辭的韓秋利的願望,「希望到時候能到現場,把2008年奧運會錯過的開幕式補回來。」(記者 梁璇文 實習生 劉開陽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