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庫布裡克的《光榮之路》(1957)以一個對電影來說似乎不自然的場景結束。我們已經看到了可怕的戰場屠殺,道德敗壞的軍事法庭,法國軍隊的將軍們超乎想像的腐敗和憤世嫉俗,現在我們看到了什麼?醉醺醺的士兵們擠進一家小酒館,把啤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酒館老闆帶著一個嚇壞了的德國女孩上臺。
《光榮之路》(1957)
他挑逗地評論她的身材,殘酷地說她缺乏天賦,但她被抓住了,必須被迫表演。人群中響起了喧鬧和口哨聲。受驚的女孩開始唱歌。人群中的喧鬧聲漸漸消失了。她顫抖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她唱著《忠實的驃騎兵》。一陣寂靜,一些士兵開始哼起歌來。他們聽過這首歌,只是不知道歌詞。
如果說在《卡薩布蘭卡》中,酒吧裡唱的《馬賽曲》是對愛國主義的呼喚,那麼這一幕就是對愛國主義的反對。它為這些士兵每天所遭受的恐怖創造了一種寧靜和溫柔的時刻——在那個恐怖的世界裡,將軍們漫不經心地估計,在這些士兵中,有55%的人可能會在一次愚蠢的襲擊中喪生,他們覺得這是可以接受的。
戲劇結尾的歌曲通常會讓我們感覺更好。它們是結尾的一部分。電影結尾的這首歌讓我們更加地孤獨。這不是一種釋放,而是庫布裡克情感之刃的突變。
特呂弗有句名言,說不可能拍反戰電影,因為動作片更討喜,當他這麼說的時候,他想到的肯定不是《光榮之路》,這也難怪:這部電影因為對法國軍隊的刻畫太過殘酷,在法國被禁映到1975年。
這部電影製作於1957年,是庫布裡克早期作品的典型代表,短小精悍(84分鐘),情節緊湊,敘事簡潔。後來,他的電影在長度和史詩範圍上有所擴展,有時有利,有時不利。然而,這部電影確實包含了他最喜歡的視覺策略之一,即延伸的運鏡,緩緩揭示一個場景或地點的細節,並在我們以為要結束之後又持續很長時間。
影片一開始,鏡頭就在主人公達克斯上校(柯克·道格拉斯 飾)的前面,他視察了一條泥濘的堡壘壕溝,這條壕溝一直延伸下去。
隨後,鏡頭跟隨在劫難逃的人們進入無人區,與他們一起走過泥濘、炮彈、壕溝和彈坑,經過在我們眼前倒下的屍體。後來,我們跟著一個推拉鏡頭穿過正式的舞會看到一位法國將軍。最後是行刑隊精心準備的閱兵式,鏡頭前是三位死刑犯,他們走著走著走向死亡。
這些長時間的鏡頭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塹壕戰的持久,攻擊的破壞力,統治階級的虛偽,死刑犯的恐懼。如果說庫布裡克後來的一些長鏡頭看起來像是風格練習,包括在1979年的《閃靈》中沿著長長的酒店走廊拍攝的無休止的跟拍鏡頭,那麼《光榮之路》中的鏡頭則是直接針對我們的情感。
簡單概括一下這個故事。法德兩軍沿著500英裡的塹壕對峙。雙方已經僵持了兩年。任何前進的企圖都要付出可怕的生命代價。身材瘦弱的布魯拉爾德將軍(阿道夫·門吉歐 飾)命令他的下屬米羅將軍(喬治·麥克雷迪 飾)不可思議地在後天佔領德軍堅不可摧的「蟻丘」陣地。米羅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布魯拉爾德認為,也許可以在不超過55%的傷亡情況下完成。他暗示說,這樣做的將軍將獲得晉升和第三顆星。二星將軍米羅抗議說:「8000人的生命!與之相比我的抱負算什麼?名聲算什麼?」然後又說:「但是,上帝作證,我們也許可以做到!」
達克斯上校必須領導這次衝鋒。他知道這是註定要失敗的,所以他抗議,但他還是服從了命令。
在突襲前一天晚上的一場戲中,他手下的兩個人在辯論死於機關槍或刺刀的價值,這場戲要是換一種語言可能就是莎士比亞構思出來的了。有個人選擇機槍,因為它速度快;雖然刺刀不會致命,但會傷人。另一個說這證明了他更害怕痛苦而不是死亡。
即使現在我們已經看過斯通的《野戰排》和史匹柏的《拯救大兵瑞恩》,但實際的攻擊仍具有現實性。黑白攝影是正確的選擇;這是一個形與影、泥與煙的世界,而不是一個彩色世界。
喪命是毀滅性的。前進受到了阻礙。在安全的戰壕裡,米羅將軍認為這些人都是懦夫,於是命令法國炮兵向自己的士兵開火,驅趕他們前進。沒有書面命令,炮臺指揮官拒絕行動。
最後,為了保全面子和保住晉升機會,米羅命令三個人出列,每個連出一個人,他們因為怯懦必須被處死。一個是抽籤選出的,一個是因為他「不招人待見」。還有一個是因為他親眼目睹了上級的懦弱,這位上級在執行偵察任務時拋棄了一位同志。
達克斯被激怒了,要求在軍事法庭上擔任辯護律師,正如我們所料,這是一場鬧劇。當達克斯為辯方爭辯說任何進一步的進展都是「不可能的」時,檢察官反駁道,「如果這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證據就是他們埋在戰壕裡的屍體。」倖存者顯然是懦夫,因為他們還活著。
那天晚上,死刑犯同住一間牢房。「你看見那隻蟑螂了嗎?」其中一個說。「明天早上我就死了,而它還活著。」到目前為止,這部電影一直是苦澀而不浪漫的,但我們認為我們瞥見了情節的轉折。達克斯獲悉米羅下令向法國軍隊發射大炮。
他在一個化裝舞會上找到了布魯拉爾德將軍,並把米羅的炮兵命令告訴了他。在任何傳統的戰爭電影中,在100個導演中的99個導演都會那麼拍的電影中,都會有11個小時的緩刑,被判有罪的人將會被赦免,而愚蠢而奸詐的米羅將會被公開羞辱。
但這部電影可不是。庫布裡克找到了一種方法,既能把故事線繃緊,又不影響他苛刻無情的主題。是的,情節得到了解決,但是殘酷和欺騙依舊存在,士兵仍然是毫無意義的卒子。布魯拉爾德認為,這次處決對軍隊來說將是一劑「完美的興奮劑」:「保持紀律的一種方式就是不時地射殺一個人。」
斯坦利·庫布裡克憑藉《光榮之路》進入了偉大導演的行列,並永遠與之為伍。1969年我採訪柯克·道格拉斯時,他回憶說那是他演藝生涯的巔峰:「這是一部好電影,多年以後永遠都是好電影。我不用等50年才知道;我現在就知道了。」
它有一種近乎殘忍的簡潔表達;這是為數不多的、你能在故事講述中感受到憤怒的敘事電影之一。塞繆爾·富勒的《紅一縱隊》展現了整個二戰過程,並對這一縱隊的同志情誼充滿了懷舊之情。《光榮之路》中沒有懷舊。只有噩夢。
庫布裡克和他的攝影師喬治·克勞斯在每一個鏡頭中都使用了聚焦和深焦攝影。沒有一個鏡頭只是為了美而創作;這部電影的視覺風格是去看,努力地看。柯克·道格拉斯這位明星的智慧和雄心有時會讓他偏離體制所鋪墊好的舒適道路,他有著其角色所擁有的大部分情感。
他生氣的時候,我們都知道,但他總是停在快要失控的邊緣。他仍然是一名軍官。他履行他的職責。他找到了一種方式來定義自己的職責,這種方式比他的上司所希望的要更加深刻,但在某種程度上,上司又無法譴責他。
然後是最後一首歌。這首歌由後來很快嫁給了斯坦利·庫布裡克的年輕女演員克裡斯蒂安妮·哈蘭演唱。2000年夏天的一天,我去他們在倫敦郊外的農場看望了哈蘭,我們穿過花園,走到刻著庫布裡克名字的巨石前,庫布裡克正躺在巨石下休息。
庫布裡克
我想告訴她,那個場景是多麼特別,多麼有力量,它是如何突然間成為一個令人心碎的結尾,庫布裡克是如何從他的主要故事中切入核心的。但現在似乎不是做影評的時候,我確信她已經知道了我能告訴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