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內「電影中不能有鬼」的原則和相對嚴格的審查制度下,製造心理驚悚並在情感上與觀眾形成共鳴,或許將成為破除以上三重障礙的重要出路。「驚悚片並不等於鬼片,我們必須要打破一些東西。」葉偉民說。
作者 | 查沁君
編輯 | 申學舟
原定於清明檔上映的驚悚片《山村怪談》沒能如期與觀眾見面,製片人鄒超軍有些失落。按照他的說法,在拿到龍標前的內容審查環節,他希望在電影內容上再做些調整。採訪前,他正在為另一部新片《午夜怪談》做準備工作,如果不再出意外,這部片子將於5月10日上映。
「從去年7月到現在,驚悚片基本處於一個『沉寂』的狀態。」儘管鄒超軍對這兩個項目全程都很上心,但觀眾對此的熱情並不高,兩部電影在淘票票上的想看人數均不超過3000人。
整個四月原本有7部驚悚片定檔,但有2部未能按期上映。其中僅《碟仙實錄》想看人數逾4萬,其餘幾部的想看人數均在幾千徘徊。相比之下,近期上映的《復仇者聯盟4》這一數字已經超過330萬人。
即使是縱向來看,這種沉寂也十分明顯。一年以前,鄒超軍一手操盤的項目《午夜幽靈》僅獲得337萬元,但已是當年驚悚片的年度票房冠軍。這距離五年前國產驚悚片的最高票房紀錄保持者《京城81號》相去甚遠,該片最終票房超過4億元。
「每個電影都有自己的命,可能《京城81號》就是剛好碰上最好的時候。」該片導演葉偉民對《三聲》解釋說。
《京城81號》的成功既是偶然也是必然。其偶然性一方面在於,社交媒體對「朝內81號」的持續發酵下,影片本身有了更高的大眾認知度。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同檔期缺少高質量的驚悚類型片,與它同期上映的是《小時代3》和《後會無期》。
其必然性則在於市場對高質量驚悚類型片日益增長的需求。公開數據顯示,2014年全國電影票房呈現30%的增長,驚悚片市場份額也由2010年的1.8億增至2014年的9.9億。
但此後的數年間,國產驚悚片保持了數量意義的增長,由2013年的19部增至2016年的46部,但無論是單片還是整體票房,幾乎都進入萎縮狀態。也因此,在《京城81號》之後,國內專注此類型片的公司開始出現明確分化:極少數電影公司在精細程度和製作成本上不斷「加碼」;一部分轉做其他類型片;剩下的則繼續著驚悚片「以小博大」的原有套路,維持著低成本製作。
「驚悚片在中國的生存空間會越來越小。」基點影視發行副總裁楊磊判斷稱,「我們現在正處於下滑階段的末尾,這是一個垂直狀態。」
國產驚悚片所遇見的困境是清晰的。首先,自去年中國電影局首次被劃歸到中宣部,驚悚片內容已面臨更為嚴格的監管;其次,創作者對於類型理解、故事創新以及創作熱情的缺失成為腰斬內容的第二把利刃;此外,長年接受海外優質驚悚片教育的觀眾,也逐漸喪失對國產驚悚片的信心。
在國內「電影中不能有鬼」的原則和相對嚴格的審查制度下,製造心理驚悚並在情感上與觀眾形成共鳴,或許將成為破除以上三重障礙的重要出路。
「驚悚片並不等於鬼片,我們必須要打破一些東西。」葉偉民說。
01 | 「拋物線式」的發展歷程
1996年,香港,葉偉民執導了自己的首部驚悚片《怪談協會》。
這部和馬偉豪、錢文琦一起合作完成的影片,延續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三段式的短片恐怖路線,故事短小精悍、人物關係簡潔。但不同於此前僅以恐嚇為中心的《陰陽路》和《夜半一點鐘》,《怪談協會》將重點放在故事的敘述和氛圍的營造上,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結局成為一大亮點。
港式驚悚片的一個巔峰是1999年的《山村老屍》,這部構成無數內地80、90後童年陰影的影片被譽為「中國版午夜兇鈴」。它摒棄了以往香港恐怖電影的套路,採用了一種頗具隱喻和心理暗示的恐怖風格,某種意義上,它是華語恐怖電影由「戲謔搞笑」向「嚴肅恐怖」轉折的標誌。
不同於港式驚悚片較為成熟的類型範式,新世紀後的內地驚悚片仍處於探索期。而面對基數更為龐大的消費群體,這片空白市場展示了它的藍海潛力。
真正開啟內地驚悚片吸金序幕的是2008年的《荒村客棧》,該片以300萬投資成本收回2000萬票房。同樣的奇蹟還上演在2011年由楊冪參演的《孤島驚魂》上,僅以500萬成本搏回9000多萬票房。此後,內地驚悚片市場快速膨脹,以平均每兩周一部的頻率登上大銀幕。
「以小博大」的票房神話也吸引了電影產業鏈上的大批創業者。
2007年,陳輝從福建起家建立恆業影業,他選擇了一條最冷門而獨特的道路——發行國內外的驚悚片。從《古宅迷魂》、《危情24小時》再到《冷瞳》,恆業一步步走進大眾視野。與此同時,陳輝開始與不同導演和創作者建立聯繫,試圖讓公司逐漸由下遊發行端拓展到上遊的製作出品。
葉偉民成為被看好的那個。作為香港導演北上拍片大潮中的一員,在陌生環境裡,他選擇了自己擅長的講故事的方式,用驚悚的外衣講述人性與愛情。於是便有了2012年他與恆業的第一次合作——《繡花鞋》。
「這不是普通的驚悚電影,而是要講述一個故事——在那樣一個封建壓抑又戰火紛飛的年代裡,不同思維的女性對命運、禮制所展示出來的反抗與掙扎。」葉偉民說道,「繡花鞋只是一個賣點。一打海報,大家都知道這是驚悚片了,這是監製文雋的一種計算。」
這部最終票房為4342萬的電影除了帶來商業回報外,更大的意義在於,其主創班底和東方式驚悚,為此後《京城81號》的「誕生」埋下了伏筆。
「『81號』的成功在於其走了一條與以往低質驚悚片截然不同的路線——在服化道方面做了升級,主創團隊更有名氣。無論給院線還是給觀眾都留下『這不是一部low的驚悚片』的印象。」陳輝在此前採訪中對《三聲》表示。
對於國產驚悚片而言,《京城81號》被普遍認為是具有指標意義的作品。它顯現出國產驚悚片製造者在發展路線上的逐漸分化:部分電影公司在精細程度和製作成本上不斷「加碼」,而另外一批人則繼續沿著原有套路,維持著低成本製作。
前者渴望複製這種「大片製作」模式,但至今為止都難言成功。2016年4月,由「京城81號」主創團隊(即導演葉偉民、編劇文雋等)創作的《魔宮魅影》開畫,票房僅為8000萬。同年7月,由上海基美出品,林心如、何潤東主演的《魔輪》票房僅為784萬。
後者的出發點依然是:驚悚片受眾和體量遠小於其他商業類型片,在與大片競爭中存在先天劣勢,只能走小成本路子。由於入行門檻相對較低,又有足夠的盈利空間,投機者和粗製濫造的作品逐漸增多,國產驚悚片保持了數量意義的增長,但無論是單片還是整體票房,幾乎都進入萎縮狀態。
拐點在2015年開始出現。就在前一年票房過千萬的驚悚片數量最多能達到11部,而這一數據在2015急劇減少。以「筆仙」為元素的系列驚悚片為例,從2012年到2015年,該系列的電影票房在2000萬到8000萬不等,而2016年《筆仙詭影》僅僅收穫733萬票房。
以驚悚片「殺入」市場的新公司也在此時遭遇市場萎縮的殘酷事實。對於這一點,鑫嶽影視副總經理李達深有體會。2014年,鑫嶽曾因成功發行《詭鎮》《封門詭影》等國產恐怖片引起市場關注,而如今公司70%的項目都已轉向動畫片。
李達談到鑫嶽最為成功的一個項目是2015年的《封門詭影》,共取得2563萬票房,一舉成為當年的國產恐怖片票房冠軍。「精耕細作是主要原因,團隊用將近8個月的時間給這個片子進行包裝,這8個月我們只幹這一件事。另外『封門村』是國內幾大靈異鬼宅之一,所以這個概念是有群眾基礎的。」
但是此後,由鑫嶽發行的大部分驚悚片票房都難以過千萬,李達意識到市場開始走下坡路。「一方面,湧進來的資金和項目增多了,但品質並沒有得到提高;另一方面,審查越來越嚴了,所以創造出來的東西也會受到限制。」
02 | 「中國電影是不能出現鬼的」
鄒超軍慌了。2018年10月,在電影上映前不久,他收到來自電影局的通知,要求更改《午夜幽靈》的片名,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電影《夜半兇鈴》上,而這兩部由他擔任製片人的驚悚片此前都已經拿到公映許可證。
他決定背水一戰,給電影局寫了一份報告,大意是物料和海報都已經做了,不便再更改。令他意外的是,信奏效了,電影局手下留情,最終這部拍攝成本100多萬的影片收穫337萬的票房,成為2018年驚悚片的年度票房冠軍。
「其實那個片子本身品質很一般,但是去年整個驚悚片市場都非常低迷,即使很多上千萬投入的影片票房也都非常低。」鄒超軍對《三聲》說道。在營銷策略上,他採取保留宣傳策略。因為就在清明前夕,他剛剛目睹《中邪》被撤檔。
《中邪》是由青年導演馬凱執導的偽紀錄片驚悚電影,講述了兩位大學生為了探索鄉村的迷信文化,一同去山東臨沂拍攝一部從算命角度切入,講述還魂的偽紀錄片,但卻經歷了種種危險的故事。
電影在2016年於西寧展映之後,不少影迷在豆瓣上對其評價頗高:「真實的鄉村背景、國產迷信風俗的場景還原、以及整個故事從平常到恐懼的節奏變化」、「對於一部驚悚片來說,《中邪》實現了類型片的勝利——嚇到了觀眾,還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心理陰影」。
「《中邪》可能會給中國的恐怖片市場打一劑強心針。但它犯了一個致命錯誤,在中國是不能公開宣揚封建迷信的。」 基點影視發行副總裁楊磊說道。
相對於其他類型片,驚悚片更易觸碰到政策雷區,一定程度上會限制一部分影片內容的創作。因此,國產恐怖片基本陷入了「裝神弄鬼」的套路,往往開頭還能吸引人,但基本上不會逃出四種僵化的結局框架:精神病、人為陰謀、夢境、幻覺。恐怖氛圍的「三板斧」永遠都是轉身遇到鬼、醒來夢一場、怨靈找小孩。
這種套路在中國驚悚片市場的早期階段是適用的。「那時候的觀眾都是被『騙』進電影院的。」楊磊對於這套「騙法」給出的解釋是,「一個高概念的片名,再加上一個核心賣點,是吸引觀眾的不二法則。」
對於「高概念」的定義,他例舉《筆仙》、《碟仙》以及《怨靈人偶》等,都能讓觀眾從片名直接能捕捉到明確的恐怖概念,並與自己想看的東西進行對號入座。「朝內81號」就是北京有名的鬼屋,相當於韓國的「昆池巖」,它們都屬於高概念範疇,但因前者涉及到侵權,後才更名為《京城81號》。
其次是提取出核心賣點。基點影視目前為止最為賣座的國產驚悚片是2014年的《怨靈人偶》,票房近2600萬。在宣傳策略上,基點有意突出該片是由日本導演執導,「因為在觀眾的普遍印象中,日本驚悚片還是有品質保證的。」
然而經過「包裝」後的影片,其本質內容不能給到觀眾驚喜,在經歷一次次的「上當受騙」後,他們不再對國產驚悚片抱有幻想。與此同時,「恐怖片=鬼片」的誤導性觀念卻在大眾的認知裡已根深蒂固,也成為創作者「畫地為牢」的禁錮源頭。
事實上,所謂的「鬼片」只是驚悚片的一種,更為重要的是,「中國電影裡是不能出現鬼的」,即使出現了,最終也只能被解釋為幻想或夢境。
北上來內地拍片近二十年的葉偉民,對於內地電影的界限和規則有著清晰的認識,但他不認為它們是妨礙創作的主要原因。「什麼叫創作自由,有責任才可有自由,我們必須要有社會責任去履行創作,而這一定是基於規則上的。」
葉偉民的三部驚悚片《繡花鞋》《京城81號》和《魔宮魅影》均是以戲劇故事為中心,驚悚效果只是一種類型手段。在他看來,有鬼沒鬼不重要,心中有鬼才最可怕,而真正的驚悚永遠是恐怖釋放的前三秒。
「我們需要知道那個技巧在哪裡,就是如何跟觀眾同步玩心理狀態,但這只是一個技術活,技術活以外,核心價值觀才是核心。其他東西可以計算,但是價值觀無法計算。」葉偉民認為,即使是驚悚片也應回歸正能量,真正打動人的不是真恐怖,而是裡面的情感。
對於國內創作者而言,國外驚悚片在創作思路以及氛圍營造上也值得研究。他們的題材內容各異,並且早已擺脫用「鬼」來刺激觀眾分泌腎上腺素的套路。如反類型嘗試的《林中小屋》,挖掘更新奇點子的《寂靜之地》,亦或是引入種族問題視角的《逃出絕命鎮》等都有可取之處。
在驚悚氛圍的營造上,鑫嶽影視副總裁李達將之歸納為兩類,一種是視聽驚悚,比如突然出現面目猙獰的「鬼」以及美國常見的血腥場景;另一種是心理驚悚,這種恐怖感來源於恐怖氛圍的營造。日韓驚悚片都偏心理驚悚,而國產驚悚片大多停留在較為低端的視聽覺驚悚上。
「國內對於血腥場景也有限制,所以心理驚悚是我們可以學習和借鑑的方向。」李達說。
03 | 誰是下一個《京城81號》
談起國產驚悚片的未來前景,楊磊的態度並不樂觀。
「坦率來講,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前景,一方面,創作端人才和優秀內容匱乏;另一方面,國家審查也遭遇較大阻力,一個內因,一個外因,兩個都看不到希望。」
楊磊透露,目前基點影視發行的不少驚悚片仍是往年的「庫存」,屬於在相對寬鬆情況下拿到公映許可證,但沒來得及發行的影片。長此以往,這是一個不可持續的惡性徵兆。「我現在比較苦悶的就是作為發行公司,如果上遊驚悚片越來越少,下遊就枯竭了,我們也就吃不到食了,也不知道還能活到多久。」
在目前的情況下,發行方還需要提前墊付宣發費用。楊磊告訴《三聲》:「往年行情好的時候,200萬的宣發都算低的,現在撐死了70、80萬。」宣傳費用的不足某種程度上也會拉低最終的票房成績。
在成本縮減的同時,國產驚悚片的收入渠道也在變窄。電視臺目前已經不播放驚悚片,網絡版權費用相比以前也大大降低,航空版權和農村數字院線票房則微薄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更值得注意的是,以網大為代表的網生內容,對院線驚悚片造成一定程度的衝擊。李達介紹,院線驚悚片的受眾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學生群體;二是低收入的三四線人群;剩下的可能是「深夜去電影院,看什麼都無所謂」的人群。
其中,第二類人群與網大受眾的小鎮青年有極高的重合度,在時間和注意力有限的情況下,便捷度更高的網大會搶奪院線驚悚片的受眾。
但網大的興起也為驚悚片公司提供了新的出路:在精細程度和製作成本上不斷「加碼」 的作品對視聽體驗有一定的要求,它們依然可以延續院線發行的方式。但對於期望「以小博大」的低成本作品來說,可以省去宣發環節所需的資金和資源的網絡發行,或許不失為未來的出路之一。
在這樣的市場環境下,不同的驚悚片公司基於各自的特性仍然在不同的道路上繼續前行。
基點和鑫嶽均是從發行驚悚片起家,二者也幾乎踏上了相同的第二條道路:選擇發行動畫電影。
這更像是一個「別無選擇」的最佳選擇。因為除了驚悚片和動畫片,其他諸如愛情、喜劇、動作等類型,都需要大卡司才可能有票房產出,只有恐怖片和動畫片不需要明星,並且影院會在特定時間段給予排片。對於中小發行公司而言,這兩種類型片尚可以通過一定的努力獲得不錯成績。
90後製片人鄒超軍則在驚悚片的新題材上躍躍欲試。「傳統1.0的土式驚悚片已經沒有市場了,我希望做一部2.0版的有著未來時空概念的科幻驚悚片。在調性上一定是充滿個人救贖的正能量。」
在他的藍圖裡,還需配上優秀的製作團隊和演員陣容,預計成本將在三千萬左右。目前劇本已經通過審核。
陳輝依然保持著驚悚片大製作、高質量的邏輯,將恆業的下一部驚悚片「爆發」作品押在《黑瞳》上。在買下這部「有妖氣」漫畫網站連載的作品時,陳輝寄予《黑瞳》的期望就是「突破《京城81號》4.2億的票房成績」。
「《黑瞳》是點擊率排名前三的一個恐怖漫畫,我們已經做了兩年的劇本,邀請到的也是最頂級的編劇白一總,這部戲中你能夠看到的鬼,能夠看到的魂也好,殭屍也好,一定不是主角吃藥幻想出來的。」他解釋說。
誰都想做出下一個《京城81號》,但對目前國內涉足驚悚片的公司而言,首先必須要考慮清楚的問題是:在國產驚悚片整體陷入「寂靜」的當下,什麼樣的內容才是市場所需要的,而製作公司又是否有能力生產這樣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