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每年的畢業季,很多人開始曬自己的畢業照、畢業證及其他形式的畢業留念。網上曾經瘋傳過一個最牛畢業證書,全稱是「清華學校研究院畢業證書」,上面寫著「研究生李鴻樾,系湖南省瀏陽縣人,在本校研究院國學門研究一年期滿,經導師審查,成績認為合格,特給予畢業證書,此證。」
關鍵是文憑證中,籤署有校長曹雲祥和「曹雲祥印」、教務長梅貽琦和「梅貽琦印」,最牛的是有四位國學院導師——王國維和「王國維印」、梁啓超和「梁啓超印」、陳寅恪、趙元任和「元任之印」以及考古學家李濟(不知何故,沒有鈐陳寅恪和李濟的印章);頒發日期為中華民國十五年6月25日(即公元1926年)。在日期上面還蓋有一枚長方形的「清華學校校長關防」朱文印。
民國清華大學著名的四大導師:陳寅恪、王國維、趙元任、梁啓超(從左到右)
該證書之所以被網友熱捧為「史上最牛畢業證」,原因不外乎有兩個:
第一,牛在稀罕。因為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於1925年9月創立,至1929年夏天停辦,總共只舉辦了四期,前後四屆合計共招收74名研究生(除有2人退學和4人病故外,實際完成學業68人);而在後續的各類戰爭、政治運動和清算浩劫中,這類證書的銷毀和遺失也是極其常見的;何況自1928年8月17日起,「清華學校」改名為「國立清華大學」了。所以,清華學校的畢業證書能免遭戰火等因素而留存下來的尚且很少,清華國學研究院的畢業證書就更是鳳毛麟角了。因此,它能夠保留至今,絕對是一件非常珍貴的文物。
第二,牛在人文薈萃。畢業證書的主人公李鴻樾系湖南人,曾任湖南瀏陽師範的校長。他在五位導師的指導下,僅用一年時間,就完成了古文字學課題的研究,並於1926年6月畢業;之後默默無聞地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中國的鄉村基礎教育事業,還曾經是中國共產黨總書記胡耀邦,以及中國人民解放軍楊勇上將等一批革命家的老師。而證書上的其餘幾位都是清華翹楚,特別是國學院的四位導師,他們在國學、史學、語言學領域,皆為享譽中外的領軍人物,絕對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大師級人物。難怪有網友感嘆,能遇上這麼強大的導師陣容,此生足矣。
大師們在修養和治學方面對世人的影響是眾所周知的。不過,有一個不為很多人所知的秘密是,其中好幾位大師都與心理學有著不解的淵源。因此,我熱切地想把這其中的緣分告訴大家,以銘記各位大師的開拓創新精神和遠見卓識智慧。
第一位與心理學有著不解之緣的是著名國學大師王國維先生。很多人都知道,王國維先生在文學、美學、史學、哲學、金石學、甲骨文、考古學等領域的卓越成就,曾被譽為甲骨四堂之一(觀堂);同時,他還精通英文、德文、日文,這使得他在研究中國傳統文學時獨樹一幟,成為用現代西方文學原理批評中國舊文學的第一人。陳寅恪先生就認為王國維的學術成就「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但大多數人所不知道的是,王國維先生也是「中國心理學第一人」。
王國維先生翻譯並發表了很多心理學著作及文章,對早期西方心理學在我國的引進、介紹和啟蒙做出了貢獻。如1901 年,王國維譯出立花銑三郎講述的《教育學》並接連發表了《費爾巴爾圖派之教育》等一系列文章,全面介紹了德國赫爾巴特教育學理論。而在赫爾巴特教育理論中,滲透著大量的哲學心理學思想,如意識閾、統覺等思想。1902年6月19日,是王國維翻譯日本人元良勇次郎著的《心理學》一書正式出版的日子;在書中,王國維認同法國社會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的學科知識分類觀,主張心理學是生理學基礎上的一種科學。同年,王國維還翻譯了元良次太郎的《倫理學》一書,該書雖然是倫理學著作,但內容是建立在西方近代科學理論,特別是心理學理論基礎上的(如書中論述的「情」、「情緒」、「氣質」、「知覺」等均是科學心理學研究的範疇)。隨後,王國維於1907年重新翻譯並出版了由丹麥海甫定(Harold Hofding)著、英國人隆特譯的《心理學概論》。正是由於這本被認為是中國人從西方心理學直接翻譯過來的第一本科學心理學著作,因此,美國心理學史專家布朗在《心理學在當代中國》一書中把王國維先生稱為「中國現代心理學之父」(雖然早在18年前的1889年,顏永京就翻譯的美國神教學士約翰·海文著《心靈學》一書,但《心靈學》不是科學的心理學著作,而只能算哲學心理學或神學心理學)。
王國維先生不只是翻譯了這些心理學著作,從1903年起也在通州(南通)師範和蘇州師範等多個地方教授心理學。他分析當時心理學上的分類法,認為康德的哲學問題分類的根據「即謂理性現於知、情、意三大形式中。」赫爾巴特「復由主知論以述系統之心理學,而由觀念及各觀念之關係以說明一切意識中之狀態。」他還曾明確提出:心理學必須是一門獨立的學科,而不可以稱為哲學的一個部分。同時,他介紹了用實驗方法研究心理與生理之間產生的一種新科學——實驗心理學。這本書後來再版10次,可見它對當代中國的影響之大。
王國維先生不只是翻譯、教授心理學,也把心理學的知識、原理和方法應用到了他所從事的文學、歷史等研究之中。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一書中,他將心理學的想像概念,用來描述屈原的文學創作風格。屈原在《遠遊》中提出「思故舊以想像兮」,王國維認為想像不只是反映了屈原的藝術風格,也是屈原能夠成為大文學家的一個特別重要的原因。同時,王國維認為屈原的地域文化、人生背景也對其創作出偉大作品有很大的幫助,認為屈原是「南人而學北方之學者也」,其作品是南北文化融合的產物——「大詩歌之出,必須侯北方人之感情與南方人之想像合而為一」。在這一點上,從心理和文化的角度分析藝術作品,確係王國維先生所創。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先生的心理學背景對於他的文學評論和創作是有很大影響的。
比如,在王國維先生的作品中,最膾炙人口的當系他於1909年在其33歲時發表的《人間詞話》。他串聯了晏殊的《蝶戀花》、歐陽修的《蝶戀花》、辛稼軒的《青玉案》中的三句話,把原本並不相干的這三句名言連綴成「三境界」之說,並將歷史上無數大事業家、大學問家成功的秘密凝聚於文學的意象之中,創造了千古奇文。
古
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另外,他在點評張先的《天仙子》及宋祁的《玉樓春》這兩首詞時,也給予了很高且獨特的點評,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他還曾提出,「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總之,《人間詞話》以嶄新的眼光對中國舊文學所作的評論,具有創時代的意義。它熔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哲學、美學,尤其是心理學於一爐,堪稱絕世美文。而能作這些評價,絕非沒有心理學背景之人能提出的,有心理學基礎者方可知此中深意。
當然,也曾有人提出,王國維先生的「三境界」說和德國的大物理學家、生理學家和心理學家赫爾姆霍茲(H.vonHelmholtz)所提出的創造性思維的三個階段非常相似。赫爾姆霍茲「創造三階段」的第一階段為「飽滿(saturation)」,指的是研究者對所關注的問題的充分把握,包括無法再繼續的思路——而這正好與王國維的「三境界」說之初的「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描寫的情形大體相近;第二個階段為「醞釀(incubation)」,指的是研究者圍繞著課題反覆不停地思索,正所謂是處於「為伊消得人憔悴」的辛勞階段。而第三個階段為「頓悟(illumination)」,則與王國維的第三重境界幾乎完全一樣。可見,兩者之間確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但現在,我們無法定奪王國維先生的「三境界說」是否借鑑了赫爾姆霍茲的「三階段論」,畢竟,1900年先生東渡日本,在東京物理學校學習物理的時候,曾經翻譯過赫爾姆霍茲的物理著作《勢力不滅論》(用現代術語翻譯就是「能量守恆定理」)。因而,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三境界說」受到赫爾姆霍茲「創造三階段論」的影響也不無可能;當然,二者也完全可能是在「英雄所見略同」情況下的一種巧合。
有意思的是,赫爾姆霍茲的「創造三階段論」或者王國維的「三境界說」還是現代心理學中有關創造性思維的重要研究對象。1908年,法國數理學家彭加勒(Pomcare)根據自己的研究經驗指出,赫氏的三階段還不完整,探尋新思想的學者在「頓悟」以後,應該還要經歷一個「證實(Verification)」的階段,以確定自己捕獲住的想法真是個好想法。又過了半個多世紀,美國心理學家格蔡爾斯(Getzels)又提出,赫氏的第一階段其實也並不是真正的開始,前邊應該還有一個「發現問題(Problem finding)」階段。他的理由是愛因斯坦等大科學家都說過,提出一個好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創造性的工作。這樣,現在西方學界一般公認的創造性思維的過程就有了五個階段。我自己的幾篇有關創造力的研究工作居然也是建立在類型的理論假設基礎之上。我和我的學生——伯克利加州大學畢業的蘇珊娜柏麗茲就發現,中國學生在創造力評估國際比較上就輸在「問題發現能力」方面。
令人惋惜的是,1927年6月2日,王國維先生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死亡的原因說法不一。他的好友陳寅恪撰文的《清華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有意升華了其死亡的意義:「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而從我們心理學角度來講,這可能是他因抑鬱症而發生的一種意外行為。很遺憾,作為中國心理學的第一人,最後卻並沒有從他所宣傳的學科那裡獲得幫助,實在令人嘆息。
雖然據胡適先生說,王國維先生個頭不高,長相難看。但我們從其文章著述中,看到更多的是詩人的靈性、美學家的感性、哲學家的悟性和心理學的善心。
清芬挺秀,斯人為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