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恩正先生,四川大學歷史系教授,四川大學博物館前館長,德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通訊院士,美國哈佛大學訪問學者,先後受聘於美國加州大學、賓州大學、華盛頓州立大學和匹茨堡大學、威斯裡安大學從事科研與教學工作,中國著名考古學家;同時,童先生又是中國著名科幻小說作家,其《珊瑚島上的死光》被拍成電影搬上銀幕,《古峽迷霧》《西遊新記》等作品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影響了很大一批人,被日本人評為中國科幻小說四大天王之一。1997年4月20日,童先生病逝於美國,享年62歲。
童恩正先生攝於匹茨堡家中書房 楊老師供圖
作為先生的學生,童老師的離世引來我極大的悲慟。當時我剛剛調來重慶出版社文史編輯室,還算是一個新編輯。在我的建議下,文史編輯室主任周定國老師大力支持我出版他的學生們編輯整理的《童恩正文集》學術卷和文學卷,共6冊。接到書稿後,我與編輯部幾位同仁一起認真審稿,於1998年12月正式出版。
《童恩正文集》的出版,也深深牽動了他的一些摯友的心,這其中,就包括兩位世界級的歷史學者,一位是哈佛大學人類學系主任、世界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教授,一位是匹茨堡大學榮休歷史學教授許倬雲先生,他們先後為《文集》寫序。張光直先生是臺灣「中央研究院」前副院長、院士,美國科學院院士,美國文理科學院院士。他與童老師的交往始於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童老師到哈佛大學訪學時相識。二位先生一見如故,策劃在四川大學籌辦當時在中國還非常前衛的石器微痕研究室,但由於時代的原因,種種努力最終化為一片輕風,卻由此開始了他們長達近二十年的友誼。
張光直先生
童老師去逝時,張光直先生已經臥病在床。當年,師母楊亮升老師去醫院看望張光直先生,說到重慶出版社擬出版《童恩正文集》後,張光直先生當即表示,這部《文集》的序言由他來撰寫。然而,當張光直先生開始寫作時,卻遇到了極大的困難。當時,張先生已病重無法下地,只能教人扶起坐在床頭。他用顫抖的手想要握筆,卻幾次脫手掉落。無奈之下,張先生只能教人記錄,由他口述。即便如此,氣喘不已的張光直先生也不能一口氣述完,而是分幾次完成。張光直先生的序言,雖然只有700餘字,卻見證了那一代學人之間的深厚情誼。兩年以後,張光直先生病逝於麻薩諸塞州。二位摯友在天國相會時,想必也一定會有一番感嘆吧。《童恩正文集》出版6年後,重慶出版社決定再版重印,這一次,我們決定只再版其學術部分,更名為《童恩正學術文集》,改32開本為16開本,整體裝幀設計重新調整,由設計室頗富才情的王多女士負責。雖然只過去了6年,可中國的圖書設計裝幀風格出現了很大改變。新設計的《童恩正學術文集》典雅大氣,同第一版比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望著電腦中的封面和版式設計,我突然想,能否再請一位世界知名歷史學者寫一篇再版序言,由此才可與新《文集》相匹配?我把想法寫信告知了身在美國的師母楊亮升老師。師母非常贊同我的想法,當即回信表示,她出面請童老師的好友許倬雲先生寫一篇再版序言。我不由得大喜過望。
許倬雲先生,著名歷史學者,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曾任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系主任等職,1970年赴美,1986年當選為美國人文學社榮譽會士。上世紀九十年代後,他先後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夏威夷大學講座教授、杜克大學講座教授、匹茨堡大學歷史系教授,退休後授予退休名譽教授等職。
許倬雲先生
楊老師聯繫好許倬雲先生以後,便把後面的聯絡工作直接交給了我。
那個時代,沒有網際網路傳送信息,而且作為老派學者,許先生也不慣於使用這些,我們的聯絡,僅靠一部傳真機進行。我收到許先生傳過來的序文稿,是他用手寫的,字跡歪歪扭扭,一多半我都不識得。楊老師告訴我,許先生幼年患病,手有殘疾,所以用手書寫的文字頗難辨識。為了準確識讀手稿中的每一個文字,我只能反覆發傳真請教。許先生年事已高,作為後學,理當盡一切可能為先生作想。鑑於匹茨堡與重慶的時差關係,我理當在許先生一天最好的時間段給他去傳真請教。因此,每天出版社下班以後,我就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等待時光。那時我們還在袁家崗出版大樓辦公。大樓中靜悄悄的,窗戶下面,是來來往往不斷的車流聲。漸漸地華燈初上了,一溜燈帶串起重慶的夜景來,對面重醫的大樓上燈火閃爍。這時,我拿起早已列印好的文稿送入傳真機中。傳真機的對面,一縷陽光透過華盛頓山頂薄薄的雲層斜照而下,阿勒格尼河與莫農加希拉河交匯處的河水泛起金色的微瀾,坐在傳真機前的許倬雲先生,此時一定沐在一片上午的陽光裡氣定神閒吧——我總是這樣想著。面對我的反覆請教,許先生總是不厭其煩地認真解答。與許先生的這些交往,雖然隔著一部機器,卻有如沐春風的感覺。那一代學人,儘管早已功成名就,卻絕無分毫虛浮之氣,更無半分傲人的頤指氣使。學問做到一定等級的人,應當都持有一種道者的風度,許倬雲先生如此,張光直先生如此,童恩正先生亦復如此。《童恩正文集》是研究中國西南部古代史與民族學內容最為豐富、觀念最為新穎的一個文集。童先生的老師是馮漢驥先生,從馮先生那裡童先生受得的教育是廣泛的,是人類學的,但是童先生比起他的老師來,做了進一步的質的突破。《童恩正文集》三卷各有特色。第一卷講古代的巴蜀。四川東部的巴和西部成都平原的蜀,是構成日後四川文明的兩大分支。近年來,尤其是成都的嶄新考古發現,使我們對蜀的文明增加了很多新的問題,怎樣解決這些新的問題,童先生近年來是一直放在心裏面的。第二卷西南民族考古研究,是童先生近十多年來集中力量研究的主題,他在這方面最重要的貢獻,和對中國南方古代文明重要性的認識,是蘇秉琦先生區系類型的中國文明起源新理論的一個最重要的礎石。中國南方的文明立基於它的農業,童先生在本書第三卷對中國南方農業已有的資料重要性作了詳實的討論。第三卷對文化人類學研究,除了對摩爾根批評以外,中國古代酋邦制度、巫和酒與商代滅亡的關係,都是很有意思的文章,令人屢讀不倦。讀了這本文集,沒有一個人不為這個62歲身體,32歲精神的中國少有學者的早逝而嘆息。童先生在文化革命期間被迫浪費了很多時間,自從1982年以來就拼命工作,似乎是想要用「拚命」來彌補失去的時間,也許因此,他過早地結束了人生的旅程,但是《童恩正文集》被留下來作為證人,證明這一代人之中有像童先生這樣的學者。童恩正先生是中國考古學界的才子,不僅學術工作甚為卓熟,還能出其緒餘,發為文學作品,其科幻小說還攝為電影。我在1982年初識恩正,即深佩其才思敏捷,學問淵博。與恩正談話,是十分愉快的事,完全是舉一反三、聞一知十的境界。1989年,恩正旅居海外,他棲居匹茨堡5年之久,到1995年才赴威斯裡安大學講學。其實,在此時以前,他也曾慨允我校邀請,來匹城講演多次,屈指數來,我們訂交不下15年。尤其在匹城時期,有時在研究室中,有時在校區草地上,也有時在他家或舍下,我們頗多長談。談的題目,古今中外,隨興所至。今日回想,人生一世,能夠劇談而不倦的朋友,其實難得。中國俗諺「談何容易」,也無妨有此條別解。走筆至此,不禁泣下!恩正著作甚多,在專著範圍內,其探討所及,大都為中國西南考古與民族學的研究等文。以我外行人的觀察,恩正中心思想是以中國西南地區當作一個文化區。這一文化區內,其文化特徵具有相當的共相,而各地分區又有表現特色的殊相。對外而言,中國西南地區,上通草原,下達緬越。在緬甸方面,中國西南地區可以與印度洋地區交接;而在越南方面,又與華南及南海相通。上述恩正的理念,可與蘇秉琦先生文化區系類型的觀念互相發明。80年度,恩正曾有西南絲道的研究計劃,當然也是為了探索中國西南對外的通道。自從漢代張騫注意到蜀中與身毒(印度)的貿易,漢人開通西南夷以來,這條通道雖然從未阻斷,「中原中心論」的學術界卻也從未認真研究這一通道的具體情形!最近四川金沙遺址所出土的文物,填滿了三星堆文化與滇文化兩者之間的聯繫。恩正地下有靈,當又會為之浮一大白。中國西南的南北溪谷,民族繁多,各地文化之間關係也錯綜複雜。費孝通先生曾謂,這一藏緬走廊,具有關鍵性的意義。邇來,現代人類的非洲起源論,十分引人注意,或謂現代人種,由此線移入中國。我們在此雖然不必有所論斷,然而,這條通道的確有不可忽視之處。不論族群移動,或者文化交流,中國西南萬山重疊,這幾條河川的縱谷,當是南北來往頻繁的通道。恩正的理念,應為後學繼續探索的指南。我盼望中國考古學、民族學、歷史學的同人,藉助基因研究與語言分歧斷代的新工具,為恩正已發軔的課題,更進一步,庶幾發千古未解之覆。恩正曾有一篇長文,討論由中國東北延伸到西南的半月形地帶,及其生活方式與中國本部農業文化的差異。他特別注意到中國北方高緯度與西南高海拔之間,具有類似的生態條件,為此東北與西南的農牧二業有其相應的生活形態。恩正這一長文,在中國考古學界,當是注意生態的重要文獻。中國考古學數十年的累積,於地層學及分類學,都有可以稱道的成績,但是微觀考古學的成就之上,還須有宏觀的視野,作為比較與整合的理念。恩正半月形地帶的大文,應為今後學者研讀的經典,庶幾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恩正文集中,各類論文,時見珠璣,勝義頻現。上述兩點,只是舉出其中一二而已!仍昐讀者多多採擷,必有所獲。恩正棄世,也已8年。若仍活著,今日他也還未過70歲。高明鬼瞰,英才天妒,這也是自古以來常常令人扼腕長嘆之憾事。所幸他的理念,長存於著作,足以啟發後人。學術本是一代人一代人接力的工作,恩正文集再版,即是等待後來的接棒人。
許倬雲謹序
2004年於匹城
文稿:劉 嘉
審核:林必忠
責編:徐 進
編務:劉 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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