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上海的富家大小姐,戰亂時期的外交官夫人,「民國外交第一人」顧維鈞的晚年伴侶,百歲老人嚴幼韻的一生,見證了一個世紀的沉浮與滄桑。楊雪蘭曾擔任美國通用汽車公司副總裁,通用在上海投資生產別克汽車,就是她從中促成。楊雪蘭繼承的不僅是母親的相貌,更有一份自信、堅強與樂觀。
舊上海的富家大小姐,戰亂時期的外交官夫人,「民國外交第一人」顧維鈞的晚年伴侶,百歲老人嚴幼韻的一生,見證了一個世紀的沉浮與滄桑。
楊雪蘭曾擔任美國通用汽車公司副總裁,通用在上海投資生產別克汽車,就是她從中促成。楊雪蘭繼承的不僅是母親的相貌,更有一份自信、堅強與樂觀。
上海灘的「84」小姐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母親當年在上海曾是怎樣有名。1980年左右,我從美國回上海,舅舅帶我去看一個朋友。老先生住在弄堂裡,破破爛爛的三樓,燈光也很昏暗。天氣很熱,他穿著背心短褲,拼命扇扇子。舅舅介紹我說:「這是楊雪蘭,嚴幼韻的女兒。」老人的臉一下子亮了起來說:「噢,你就是『84』的女兒?!當年,我們可是天天站在滬江大學大門口,就為了看『84』一眼!」
母親的家世,應該從她的祖父嚴信厚說起。嚴信厚是近現代非常有名的實業家,他曾在杭州胡雪巖開設的信源銀樓任文書,得到胡雪巖賞識,被胡推薦給李鴻章。後來他經營鹽業,積累了大量家財,在繪畫、書法上都很有造詣,以畫蘆雁著名,現在寧波還有人專門研究他的字畫。
嚴信厚致力於民族工商業、金融業,1887年,他投資5萬兩金銀在寧波灣頭創辦中國第一家機器軋花廠,後又在上海投資麵粉廠、榨油廠等多家實業。1902年,他還出任上海第一個商界團體——上海商業會議公所首屆總理。嚴家是個大家族,嚴家出的另一個著名人物,就是被張伯苓稱為「南開之父」的嚴修,他曾資助青年周恩來旅歐,是一位著名的教育家。
嚴信厚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嚴子均便是我的外祖父。嚴子均是一位開明商人,他將產業進一步擴大,母親自小便生活在這樣一個富有而寬鬆的家庭裡。她與兩個姐姐嚴彩韻、嚴蓮韻都成為中國第一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
1925年母親考入滬江大學,那是中國最早男女同校的教會學校之一,頗多清規戒律,學生必須住校,每月只能回家一次。母親不願受約束,1927年她轉入復旦大學商科,成為首批入該校的女生。去年是復旦大學百年校慶,校方專門挑了幾位畢業於復旦的百歲老人,還出了書,其中一位就是母親,校方把母親當年入校時的照片送給我們作紀念,母親收到後特別高興。
那時能進入高等學校讀書的女生鳳毛麟角,而家境闊綽又新潮時尚的母親更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因為家裡在上海南京路上開著「老九章綢布莊」,綢布莊各種衣料隨她挑,家裡還有好幾個裁縫,母親幾乎每天都換一件最時髦的新衣服,我小時候對母親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印象很深,也很羨慕。母親注重裝束的習慣保持了一生,即便她今年都101歲了,還經常讓我幫她做衣服。有些她穿不了的衣服留給我,質地都特別好,朋友說拿出來可以做古董了。
母親住在靜安寺,離復旦比較遠,那時候,她坐著自己的轎車到學校上課。家裡給她配了個司機,她自己也會開車,常常是司機坐在旁邊,她開車,很多男生每天就站在學校門口,等她的車路過。因為車牌號是「84」,一些男生就將英語Eighty Four念成上海話的「愛的花」。很多她在復旦上學時的同學回憶,如果母親向哪位男生開口借筆記或作業,他們都感到「受寵若驚」。「愛的花」這個綽號後來不僅傳出復旦校園,還出現在上海的報章雜誌上,母親成了當時最時尚人物的代表。
父母的結識,也跟「84」有關。父親第一次見母親時,她正駕著那輛「愛的花」轎車。他很好奇,就一直跟在後面。很巧,他們兩個是參加同一個Party的。父親馬上請朋友介紹認識,開始不斷地給母親送花、約會,終於在「激烈競爭」中,贏得了母親的芳心。
以身殉國的父親
1929年9月,父親與母親在上海大華飯店舉行婚禮,這裡也是9個月前蔣介石與宋美齡舉行婚禮的地方。婚禮由外交部長王正廷主持,出席婚禮的近千人。
我的父親楊光出生於1900年,16歲時考入清華學堂高等科,20歲畢業後留美,獲國際公法哲學博士學位。1927年回清華任政治學、國際公法教授,不久進入外交界,1930年出任中國駐倫敦總領事及駐歐洲特派員。抗戰爆發後,父親被派往菲律賓,任中國駐馬尼拉領事館總領事,我們全家一起跟隨父親到了馬尼拉。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後,日本人開始轟炸菲律賓。父母帶著我們姐妹3人,原本住在馬尼拉一個條件很好的別墅裡,戰爭一開始,在菲律賓的外交人員全都集中到了馬尼拉賓館,我們三姐妹和父母擠在一個房間裡,我和媽媽睡在床上,爸爸帶著姐姐和妹妹睡在地板上,那時妹妹剛出生不久,父母拉了一個抽屜,放上小枕頭給她當床。那年我只有6歲,我記得從窗口看出去,整個大海仿佛都變成了一片火海。
1942年1月2日,馬尼拉淪陷。1月4日,我記得那天早上,全家都在用早餐。進來了3個日本憲兵,那時我還小,看著日本人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們的腳上都是包起來的。踢著正步,他們對父親說:「你被捕了。」父親好像早有準備,他很鎮靜地回到房間,帶上早已收拾好的箱子,跟著他們走了。
戰爭開始時,麥克·阿瑟將軍曾邀請父親和我們全家一起撤到澳大利亞避難,但父親說:「我不能離開,這裡的華僑需要我。」身為總領事的父親,帶著使館工作人員,在華僑中宣傳抗日,為中國抗戰募捐。另外,當時還有一批在美國印製的大量法幣,在運回國內中途滯留在總領事館,父親擔心它們被日本人侵佔,於是下令燒毀,這些可能都激怒了日本人。他們於是不顧國際法,將父親與使館工作人員都抓了起來。
父親他們起初被關在菲律賓大學美術學院裡,那裡什麼設施都沒有,我還記得有一次母親帶著我們去見生病的父親,把藥灌在白蘭地的瓶子裡。沒多久,父親他們又被投進聖地牙哥炮臺地牢。這座西班牙人建的監獄就在河邊,每天河水會漲起來漫到監獄裡,其實就是個水牢。
很長一段時間,母親都不知道父親是死是活。日本人曾寄了一包東西給母親,裡面有父親的眼鏡、手錶和剪下來的一綹頭髮,母親收到後痛哭失聲。但也有人說,日本人不會真的殺父親,因為他畢竟是外交人員,我們於是又半含希望生活著。直到戰爭結束後我們才知道,父親早在1942年4月就已經遇害了。根據後來的一些調查,當地目擊此事的農民講,有七個人被帶到田裡,叫他們自己去挖埋他們的坑,挖好後就站在裡面。日本人還給他們蒙上眼睛,我父親拒絕,一直睜眼直視著這些日本人。中槍後父親沒有死,他還用手指著自己的心臟讓日本人再打……
跟父親一同遇難的還有使館的其他幾位工作人員,其中最小的一位僅23歲,新婚不久派出來的。抗戰結束後,1947年7月7日,國民政府派專機到菲律賓,專門將父親等8位外交官的遺骸運回南京。在9月3日抗戰勝利紀念日這天,父親他們被一同安葬在南京菊花臺,並將菊花臺改名為「忠烈公園」;而在馬尼拉,至今還有華僑集資籌建的「楊光總領事暨殉職館員紀念碑」。
馬尼拉的艱苦歲月
父親被抓後不久,母親帶著我們從馬尼拉賓館搬回了原來的老房子裡。這幢樓原來只有我們一家人住,現在變成了全體外交人員的住所;我們姐妹3人原來每人都有一間臥房,而現在每個房間都住滿了一家人。當時母親一個朋友從上海準備到美國看她的丈夫,轉經菲律賓來看母親時,正趕上戰爭爆發,只好滯留在馬尼拉,她母子2人和我們母女4個擠在一個房間裡,這樣一住就是4年。
母親很了不起,雖然她以前是養尊處優的闊家小姐,但失去了父親這個支撐後,她並沒有垮下來。她感到自己有責任照料好其他7位外交官的妻兒,當時使館家屬有40多口人生活在一起,相當於一個大家庭,也會有各種矛盾,什麼你偷了我的油,我拿了你的什麼東西之類的。母親就成了這個大家庭的總管,而且後來還帶著這麼多口人幾次搬家、找房子,都是母親張羅的。母親以前沒有任何一點這方面經驗,但她很快適應這樣的生活,也從來不去抱怨什麼。
以前我們住的房子有花園,戰爭一來,花園變成了菜地,母親帶著我們種菜,養雞、養鴨,還學會自己制醬油、肥皂。她自己也沒有收入,依靠當地華僑送的東西維持生計,母親自己還要不停地變賣東西,才能維持我們的生計。但母親也從來不把情緒帶給我們,也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態,空閒時她還常坐到鋼琴前彈上一曲。戰前我們還有一個管家,很嚴格地管我們的起居、飲食,戰爭開始後母親「接管」我們,我們反倒覺得完全自由了。所以雖然是戰亂年代,但從我這個小孩子角度講,好像也不覺得生活過得有多苦。
母親有一句話:Prepare for the worst, hope for the best.(做最壞的準備,做最好的希望。)我們姐妹3人每人都有個自己做的布袋子,裡面裝著餅乾、水和一些衣物,以便可以隨時帶著逃難。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女性特別容易受傷害,何況像我們這樣一個有母女4人、失去了唯一男性的家庭,記得戰爭快結束時,有一天她帶著我們連續3天躲在一個防空洞裡,既怕被潰敗的日本人發現,也躲避著剛剛佔領菲律賓的美國兵,母親在盡她自己最大的力量保護著我們。
戰後我們一家人坐船到了美國,在海上漂了24天,一條只能乘幾百人的軍艦上裝了3000多人。剛到美國時,母親也沒有工作。當時正在籌建聯合國,母親問一位朋友她是否有可能申請到聯合國工作,這位朋友說,你怎麼可能適應這種要早上上班、晚上下班的工作?但母親還是努力爭取進到了聯合國禮賓司,禮賓司的工作從接待到任大使,安排他們遞交國書,到接待參加聯合國大會的國家元首,涉及聯合國所有官方禮儀事宜,不能出一點錯。母親一直工作了15年,直到1959年10月離職。我和姐姐有機會上好的學校,都是因為母親工作扶持這個家。
母親終生保持著這種樂觀向上的精神,這可能也是她長壽的原因吧!母親一直想保留自己的牙齒、不想戴假牙,前段時間每隔幾個星期去修一次牙。結果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回來,計程車快到家時,一下子出了事故,她的牙也撞掉了。聽了消息,我們都很沮喪,但母親卻安慰我們說:「我很幸運,因為計程車可能會出更糟的事故。」
與顧維鈞的幸福晚年
1959年,母親與顧維鈞先生在紐約結婚,成為他的第三任妻子。母親與顧先生一起生活了26年,一直到顧先生去世,這也是顧先生最幸福安定的晚年生活。
出生於1888年的顧維鈞是上海嘉定人,16歲那年赴哥倫比亞大學主修國際法和外交。1908年,唐紹儀以清廷特使名義訪美,在大使館裡接見了40位中國留學生,唐紹儀對代表留學生致辭的顧維鈞印象十分深刻。中華民國成立、袁世凱執政後,唐紹儀出任袁世凱的內閣總理,他立即向袁世凱舉薦了顧維鈞。
當接到邀請回國擔任總統府英文秘書的電報時,顧維鈞正在準備博士論文,他的論文還只寫了一個序。左右為難之際,曾擔任過助理國務卿的導師對顧維鈞說:你學習外交就是為了為國報效,現在有這麼好的機會,你應該抓住。他認為顧維鈞單獨的「序章」,就可以作為博士論文來答辯。就這樣,顧維鈞順利拿到了博士學位,於1912年啟程回國赴任。24歲的顧維鈞便擔任袁世凱的英文秘書兼翻譯;27歲那年,顧維鈞又被任命為駐美公使,那時的他還有著京城三大美男子之一的美稱。他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駐外使節,也是華盛頓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外國使節。
母親很早就認識顧維鈞,顧先生是父親以前的上司,那時的位置也很高。父親以前還向他寫信請教過一些問題,我們全家到美國來,也是顧先生的幫助。顧先生很年輕時就從事外交工作,其實「家」的概念對他來說很淡薄,沒有什麼個人生活,也很少有私人朋友。跟母親結婚以前,顧先生在海牙國際法庭工作,那時他沒有家,住在旅館裡。可能是長期沒人照顧吧,我們見到他時,他非常瘦,在家裡吃飯也像參加宴會一樣正式,有個人專門站在他身後,隨時遞上一塊餐布服侍他,起初我們都覺得怪怪的,因為我們家是非常隨意的。
顧先生本來是很嚴肅的一個人,跟我們在一起時間長了,顧先生也被我們「改造」過來。他是一個非常好玩的人,他會像孩子一樣喜歡過生日Party。每年他過生日的時候,我們都要動腦筋想,怎麼慶祝。他的生日是1月29日,後來成了我們家除了聖誕節、春節以外,每年最重要的一個日子。有一年我們全家去滑雪,他和母親年紀大了,就計劃在附近散步。有一天我們回來時,看到他帶著新買的滑雪服,原來他忍不住「童心大發」,要跟我們一起滑雪去,後來《時代》周刊還登了一篇文章,說72歲的顧維鈞開始學滑雪。
母親知道顧先生有晚睡晚起的習慣,擔心他的健康,每天凌晨3點一定起床,為他煮好牛奶放在保溫杯中,還附上一張「不要忘記喝牛奶」的紙條放在床邊。顧先生晚年在談到長壽秘訣時,總結了三條:「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照顧。」
雖然二十幾歲就身居高位,但顧先生從不倨傲,即便對司機、服務生,也都很和藹。他在我們面前也極少提及自己的經歷,只是偶爾會講一下以前的故事,比如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他參加了聯合國派出的「李頓調查團」,當時日本人對他防範很嚴,阻止他進入東北,甚至以要在他坐的火車上放炸彈相威脅,情形十分危險。他還是頂著這些危險,向聯合國遞交了一份日本侵略中國東北的長篇備忘錄。
所以晚年他和母親的結合後很幸福。顧維鈞先生後來用17年完成了他的口述回憶錄,這與母親的精心照顧是分不開的。唐德剛先生為他做口述史時,他正出任海牙國際法庭大法官,唐德剛利用他每年回紐約度假3個月時間,每天來訪問4小時。而顧先生在做外交官時,每天寫日記,也保存了大量的歷史資料。他們共同完成了這套共13卷、600萬字《顧維鈞回憶錄》,為中國近代史留下了一筆特別珍貴的歷史資料。
顧先生和我們在一起,有了很多朋友。去世那天晚上22點左右,他還問母親:「這周有什麼活動?」之後去洗澡時,最終以98歲的高齡無疾而終。雖然離開大陸數十載,顧維鈞卻未加入美國籍,保持著「一生都是中國人」的信念,一直到離開。
顧先生去世後,母親將他的155件遺物捐給上海嘉定博物館,並捐了10萬美元,資助建立顧維鈞生平陳列室。今年9月2日,顧維鈞的雕像在上海落成,也算是終於魂歸故裡,為他、也為母親,圓了一個多年的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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