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筆》 設計與環境的歷史 (美)亨利·波卓斯基 著 楊幼蘭 譯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8年3月出版
由鉛筆揭開的美國專利史一角
——讀《鉛筆:設計與環境的歷史》
⊙林 頤
我們都知道《瓦爾登湖》與亨利·戴維·梭羅。不過,除了作家、哲學家與環保主義者的身份之外,梭羅還是一位革新者——他製作出了那個時代品質最好的美國鉛筆。
1841年,戴維·梭羅與兄長約翰·梭羅的教職工作受挫。次年,約翰意外病逝。戴維·梭羅與父親關係一下子變得緊密。老梭羅從事鉛筆製造業近二十年,兩個兒子的學資都來自鉛筆的利潤。但那時的鉛筆還很粗糙。據梭羅的好友、作家拉爾夫·愛默生說,梭羅當時腦子裡裝著的全是如何改善鉛筆流程和鉛筆。梭羅查閱了大量典籍,做了大量實驗,調整黏土與石墨比例造出了不同軟度的各類鉛筆,改良後的「梭羅公司」鉛筆從1844年起就在市場上大受歡迎,並且屢獲工匠協會、博覽會獎項。
當然,「梭羅」鉛筆不是梭羅個人的榮耀。梭羅家族企業是老梭羅在偶然機會裡跟自學成功的發明家約瑟夫·狄克遜學會了製造鉛筆的方法而奠基的,而狄克遜也不是美國鉛筆製造第一人。據美國科普歷史作家亨利·波卓斯基在《鉛筆:設計與環境的歷史》中的記述,19世紀是個講求獨立自主、自修成學的時代,很多人投身剛萌芽的工程學,蓬勃發展的鉛筆製造業吸引了很多從業者,因此鉛筆的發明起源非常模糊,不過相比橋梁、建築史等而言,還是簡單得多。因此,「借著鉛筆的『拋磚引玉』,我們可由簡入繁,一窺建築史或工程史等『大學問』的堂奧」,並且「從鉛筆起源的不確定性中,我們甚至能獲得『曖昧』的教訓。」
雖然像鉛筆這種小物件,我們的確容易忽略其在歷史上留下的痕跡。作者歸溯源頭的一番努力,讓我們看到了歐洲筆藝和書寫技術的發展,從龐貝城壁畫裡拿著鐵筆的女孩到文藝復興時期達·文西的手稿,從歐洲古老的筆刷、鵝毛筆到管狀的鉛珠,再到石墨的應用,人們盼望使用方便的筆具的心願推動了這項技藝的發展。
然而,問題也來了:為什麼經過了漫長文具演化史的歐洲沒有成為近代鉛筆的製造中心,反而讓美國佔了上風呢?
誰也不知道石墨是如何被發現的,它在遙遠的古代似乎就有過應用,不過引起注意據說是在伊莉莎白女王時代,有個牧羊人在野外看到被大風連根拔起的大樹的根部帶著奇怪的「黑鉛」。人們意識到這是很好的書寫原料。此後一個多世紀,歐洲人直接用石墨寫字作畫,這當然很不方便、很不經濟。17世紀晚期,德國紐倫堡木匠想出了把石墨嵌進木條裡的主意。英國鉛筆製造者憑藉博羅代爾石墨礦佔據了先天優勢。但這種優勢隨著資源枯竭很快就丟失了。德國工匠依靠高超技藝和石墨與陶土混合的技術後來居上。到19世紀初,由於固守傳統的交易以及行會規定,再加敝帚自珍的家族企業的發展模式,德國鉛筆製造業日益衰退。而在大洋另一邊,充滿活力的美國成了培育發明家和新發明的樂土。
美國最古老的文具製造商之一輝柏公司的創始人約翰·艾哈邁德·輝柏,1822年生於德國斯坦恩,他和兄長羅塞爾接手了家族的鉛筆企業。他們在設立美國分公司、與美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深深被新大陸吸引,1872年歐洲廠房的一場大火成為促動他們「鉛筆移民」的契機。進入20世紀,鉛筆更以讓人眼花繚亂的方式推陳出新,相伴而生的還有削筆機和精密器械工業,以及回應消費者「苛刻」的「尖」持要求,電子圖像設計必然代替原始的人工實驗。鉛筆這項生活中常見的事物,微妙地展示了工程史的一個剖面。
根據經濟學家烏爾裡奇·文根羅特的描述,德國工業有個特定的創新優勢:許多改進和相當多的技術突破可追溯到小型獨立供應商。這些小企業對德國工程的高質量和複雜性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大企業和小企業之間的關係網絡被稱為「一種新的混合型批量生產戰略」,其中小企業充當著「製造能力的外部來源」,但在19世紀,小企業成為工業化的受害者,直至20世紀30年代重新被提升為德國競爭力的重要支柱。
那為什麼美國的機械大生產沒有傷害到小企業的創業熱情呢?這就必須提到美國的創新機制了。美國的專利體系以較合理的成本保護了發明者的智慧財產權。此外,美國專利局還通過給研究人員提供研究經費、在期刊上刊登相關專利信息等一系列措施,積極鼓勵技術信息擴散。與僵化的行會制度相比較,更靈活、更寬鬆,也更能刺激專利保護。
美國模式當然也有弊。亨利·波卓斯基在另一部科普作品《日用器具進化史》裡說,「勇於挑剔」是發明家的共同特質,也是發明的靈感源泉。愛默生說,梭羅的口袋裡總放著「他的日記,還有鉛筆」。我覺得這個細節反映了梭羅熱衷於高品質鉛筆製造的另一層原因。這位作家那麼喜歡散步,隨時陷入思想,隨時記錄靈感,若沒有趁手的文具,而需攜帶累贅的墨水瓶和鵝毛筆,肯定會煩惱不堪。可是,在造出了品質優良的鉛筆後,梭羅為何放棄了進一步研究?當朋友們紛紛祝賀他開闢了一條致富之路時,他卻回答:「何必呢?」波卓斯基說梭羅「滾石不生苔」,不願長久地幹某一行,憑興趣做事,賺很多錢從來不是他的想法。對梭羅家族來說,由於銷售石墨的利潤更高,在1853年之後就把製造鉛筆視為其次的產業。梭羅的行為正是美國創意精英最典型的表現:提供的產品遠比一般更好就夠了。企業更期望改良產品能迅速投產並佔領市場,並不樂於因精益求精而延誤市場回饋,在激烈競爭的市場裡,掌握先手的時機太重要。波卓斯基將之歸納為「研發的妥協」,這種歸納有些輕描淡寫,迴避了其中顯現的資本魅影。對資本來說,「剛好」比「最好」更有利。必須承認,美國的專利保護既推動了發明,有時也以隱蔽的手段將許多有價值的發明束之高閣。
梭羅當年在《瓦爾登湖》裡說過,「大多數奢侈品,大部分所謂生活的舒適,非但沒有必要,而且對人類進步大有妨礙。」筆者並不贊同波卓斯基所描述的梭羅作為技術人員的高傲心理,反而覺得這是梭羅以一種悲憫的眼光洞見了時代的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