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31日,聖埃克蘇佩裡駕駛一輛P-38型的閃電式戰機,從科西嘉島飛往法國南部的薩伏伊地區進行長途航拍偵察任務。下午2時30分,原定四小時結束任務的他遲遲未能返航,永遠地消失在了天空中。他筆下的小王子曾說,情緒格外低落時,喜歡看日落,「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太陽下山!」而這一年,聖埃克蘇佩裡恰好44歲。
1979年3月,《小王子》的譯文第一次出現在了中國的《世界文學》雜誌3月刊上。同年10月,商務印書館便推出了法漢對照的完整譯本,從此打開了《小王子》在中國經久不衰的熱銷潮和翻譯之路。據不完全統計,《小王子》已有70多個中文譯本,而今依然被不斷重譯,並被搬上了劇院和大銀幕。這本被稱為除《聖經》以外翻譯版本最多的書,在全世界的累計銷量已超過了兩億冊。
十年前,著名的法國文學研究權威學者柳鳴九,以「送小孫女柳一村一個禮物」為目的,翻譯了《小王子》,初版的內封就有「為小孫女艾瑪而譯」這一題詞,艾瑪是美籍小孫女的英文名。如今,小孫女在美國健康成長,從小愛讀書、喜繪畫,畫得越來越好。於是,柳鳴九與出版社共同策劃,將他為小孫女而譯的《小王子》,由小孫女本人配畫,完成了二柳雙組合本的新版《小王子》,即將於8月初問世,為此,新京報記者對柳鳴九進行了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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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她永遠記得她的祖父,這是我的凡俗之心」
柳鳴九是我國著名的人文學者、外國研究界公認的權威專家,在法國文學史研究、文學理論批評、文化散文寫作、文學名著翻譯等領域都有很高的建樹。在去年出版的十五卷《柳鳴九文集》中,有相當大一部分是文化散文與生活隨筆。前者富於知性、品位儒雅,是公認的學者散文。而在那些充滿幽情默趣的生活隨筆中,最重要的主角,就是小孫女。比如他寫《小蠻女記趣》——「她胃口極好,『開飯時間』稍遲了幾分鐘,她就急得兩腳直跺,吃飽喝足之後,常舒嘆出一口氣,似乎在感慨每頓飯菜來之不易」。事實上,「小蠻女」在美國出生與成長,很少有與祖父相見的時間。這種遠隔重洋的親情之念,是他把翻譯《小王子》作為一件禮物的主要原因。
此次的新版《小王子》,是中法英三語對照本。作為法國文學研究家的柳鳴九,當然深知原作者為《小王子》所作的插圖本身所具有的文史價值,因此,法文部分仍保持了作者的原插畫。而關於另行配畫問題,柳鳴九認為,童話本身就是最為簡約、最有包容性和伸縮性的框架與形象載體,它容納得下人們儘可能廣泛的思考與詮釋、豐富的想像與補充。為經典作品配圖插畫,本身就是增添一種理解和詮釋的途徑,有著獨特的人文價值。何況,配畫的是一個有童心的小女孩,而童心正是《小王子》的作者所特別嚮往與特別推崇的。
柳鳴九以他慣有的真誠,坦率地說,「最直接的目的很凡俗」,「不外是讓她記得她自己的祖父」。但是,作為一個出色的人文學者,他當然又會有他的人文考慮。在記者看來,小而言之,是他所說的,「是要讓小孫女有一次實踐的始終過程,有一次完滿做成一件事的經歷」,以培養她的品質與能力。大而言之,則是他所說的:「期望自己的小孫女成為一個能充分理解《小王子》的人、成為一個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成為一個能思索世界上形形色色事物並保持清醒意識的人、成為一個關懷這個世界並能做出自己一份貢獻的人、一個始終保持著一顆童心、但又能面對各種複雜事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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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遲到的傑作」
「我必須在我所寫的裡面尋求真實的我,從我所想看和所看的裡面尋求細心謹慎、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聖埃克蘇佩裡在評價自己的創作時說道。而這與柳鳴九身上那種求真、嚴謹之氣暗自扣合。柳鳴九的文字,無論是學術論著還是散文,從不諂媚與隱惡,充盈著一股浩然之氣。他最愛的兩個意象是「推石頭上山的西西弗斯」和「思考著的蘆葦」,前者悲壯而深沉,看似苦役,卻充滿著行動的樂趣;後者輕靈而易損,看似脆弱,但充滿了思想的魅力。二者相互交疊,共同構成柳鳴九的學術品格和心性追求。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人人手中都抱著一本《薩特研究》,薩特的翻譯和引進掀起一股存在主義熱潮,而柳鳴九正是這本書的編選者,因此有著「薩特研究第一人」之稱。改革開放後,他「首先要讀的是紀德、莫裡亞克、薩特、加繆等這些體積龐然、名氣更響的大塊頭,還來不及把目光投射到聖埃克蘇佩裡身上」,所以儘管熟諳法國文學作品,但《小王子》對他來說確乎是「一本遲到的傑作」。他認為一個天真可愛的主人公、簡略明了的人物關係搭配明快的故事情節,賦予了《小王子》既美麗動人又雋永深邃的特質,堪稱人類文庫中一塊精緻的瑰寶。「在兒童文學中,它是想像與意蘊、童趣與哲理兩個方面最齊備並結合得最為完美的範例」。但他坦率地承認,他對《小王子》也有過「有眼無珠」「失禮行為」,那就是多年前他在主編《F·20叢書》時,收入了聖埃克蘇佩裡的另外兩部代表作,而沒有將《小王子》收入。
柳鳴九極其讚賞《小王子》中宏大瑰麗的想像力。「一個稚嫩柔弱的小男孩在浩瀚無際的宇宙之中,獨自居住著、料理著一個小小的星球,這大概要算是任何童話中最遼寂、最宏大、最瑰麗的一個想像了」,這不僅比一般童話王子、公主與城堡的境界要廣博得多,還具有了可貴的全球化胸懷。他的活動空間是整個宇宙,這樣的想像力在二十世紀之前的人類中是很難具有的,「只可能出自聖埃克蘇佩裡,這樣一個慣於從一萬公尺的高空俯視地球的職業飛行家所特有的高遠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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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生存狀態的普遍縮影
「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在它的某個角落隱藏著一口井」,小王子天真地說道。書中的「我」的墜機經歷,是源自作者的真實經歷。聖埃克蘇佩裡的飛機曾經墜毀在了埃及沙漠中,他和助手靠著僅能維持五個小時的乾糧存活了三天。被經過的阿拉伯商隊救起以後,他所體驗到的瀕死的孤獨、絕望和對人與人關係的思考,都成為《小王子》成書的重要素材。後來,他在不同場合強調,「這是一趟性靈之旅。經過磨練,人會變得更堅強,而種族、語言、宗教的藩籬也徹底消失」。而這,恰恰也是柳鳴九在翻譯此書時格外看重的一種思想魅力——「全球意識」。小王子的經歷,客觀上打破了星球之間的藩籬,成為人生存狀態的普遍縮影。小王子的那種寂寥和落寞、嚶嚶求友的需求都是聖埃克蘇佩裡所要傳達出來的人類感受。「他這麼普通,與你沒有距離,但又這麼特殊,與你遙不可及,足以使人『總是沉沒在悲苦的思念之中』」,柳鳴九說。
小王子從星星到沙漠,一路上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國王、酒鬼、商人和點燈人,他們對每一種擁有具象形態的事物都漠不關心,國王關心土地、臣民,卻從未走下王座去感受大地;商人關心「星星的數量」,卻從不抬頭望一眼燦爛的星空……他們被牢牢束縛在「觀念」的桎梏中,未察覺生活的意義恰恰在於生活的本身。柳鳴九說,《小王子》的敘事結構與西方「流浪漢體」小說極其類似,但聖埃克蘇佩裡將兒童視角的純淨與大人世界的古怪對比,從而反省生活的意義在於生活本身。這實際上是作者對二十世紀人類的生存狀態、行為方式加以審視和評價——把一切都召喚到天真純潔的童心審判臺前,檢驗其是否合理。「我希望我的孫女將來是善於思考這類嚴肅問題的人群中的一分子。《小王子》將來該會成為可供她不斷咀嚼、不斷回味的一個童話故事」,柳鳴九說。
□採寫/特約記者 康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