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宅院子那口功德無量的轆轤井,兩年前終於乾枯了。
無論如何,母親都不能接受這一切:「三十多年的井咋說枯就枯了呢?他爸活著時不是說井水越用越甜,越用越旺嗎?可…… 。」
有時母親自然不自然地搖著轆轤把水桶放入井底,當聽到水桶撞擊井底沙子發出「咚咚」的響聲時,才確信井里真的沒有水了。
哥哥幾次欲將井板鋸掉,把那口井填了,每每都會遭到母親的呵斥:「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是喝著這口井水長大的呀,咋忍心把它鋸掉呢?」
每年春節,母親照例還是吩咐我寫一張歪歪扭扭的「井水興旺」的紅帖子,貼在井板上,祈盼著那口井哪一天再興旺起來。那紅色帖子下面的「掛錢兒」在冽冽的寒風中瑟瑟地抖著……
我家在沒有這口井之前是挑水吃的。
距我家不遠的巷子西頭有一口大井,那是一口用木頭刻的轆轤井,在我記憶的底版中,那口井與電視劇《轆轤.女人和狗》中的那口井相似,不同的是我家巷子口的那口井不是石頭砌的,而是用厚厚的木頭板子刻成的。
冬天時,由於打水的人多,井沿兒上和周圍凍成了一座小冰山,我們男孩子放寒假就在冰面上打滑溜兒,一見女孩來了就喊:「小丫蛋兒,上井沿兒,打出溜滑,摔屁股蛋兒。」那些女孩子摸著屁股,羞著臉跑到一邊去了。
每每見有大人來打水,我們就湊乎過去,找來兩塊兒帶平面、大小適宜的冰塊兒,用大人撒的水蘸一下,快速粘在棉烏拉鞋上,一雙自製的「小高蹺」大功告成。走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身高也一下子增加了不少,頓時萌生一種很牛逼的感覺。
現在想來,那粘了冰塊兒的鞋跟高蹺根本就不搭界。要說和滿族女旗人穿的高底旗鞋相像還賴乎情,不過,人家女人穿的高底旗鞋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徵,而我們的「高底鞋」既寒酸,壽命又短,在雪地上擰扯一會兒,冰塊就磨碎了,我們立刻亮就又成了鼻涕拉瞎的傻小子。
等我們回到井沿兒從頭再來,可剛才大人撒的水卻早已結冰,我們只能大眼兒瞪小眼兒地盼著下一個大人來打水了。
到了文革中期,聽大人說一個右派分子跳進了那口井,是大頭朝下跳的,死了。從此再未見有人去那口井挑過水。
距我家很遠的地方還有口大井,忒遠,父親挑一次水來回要用兩袋煙工夫。於是我家這口轆轤井終於光榮誕生了。
打井那天,父親找來單位的四個同事來幫忙,在院子裡挖了一個好大的坑,到了中午坑底才見水。
大人們把用落葉松做的井板豎下去,(落葉松是我們東北林區最耐腐的樹種,據說能挺五十年不爛),然後再用沙土填平,剩下的活計就是淘水了。
大人們將一個小水桶用轆轤放進井去淘帶有沙鏽的水,他們淘水要用三四個小時,淘出的水開始是紅色的,後來變成灰色,最後打出冰涼清冽的井水,他們淘水淘到日落西山,淘得我家門前淌成一條小河。那轆轤發出的悅耳的「嘎吱」聲一直到晚飯前才停止。
打完井,幫忙的叔叔們要在我家吃上一頓所謂「豐盛」的晚餐,喝頓素日不沾嘴邊兒的老白乾,他們一直喝到微醺,以示我家又添了一個「大件」。
是呀,饑渴,饑渴,渴的問題解決了,那不是大事嗎?
從此,每天早上,我們在夢中就能聽到屋外院子裡轆轤的嘎吱吱聲,知道是父親在打水,我們也該起炕了。那轆轤的嘎吱吱聲就像農村村頭大樹上的鐘聲,我們聞聲起炕,那轆轤聲一直陪我長大。後來我大一些時,接過父親的轆轤把,搖著它迎接每一天的黎明。
自家有了轆轤井,用起來既方便,又衛生,也免去了父親去遠處挑水之苦。有了井,給園子澆水就不成了問題。夏天的晚飯後,全家總動員,打水的、拎水的、澆水的各有分工,像是大會戰。待到第二天日出三桿,園子裡的莊稼發瘋了似地長,整個園子都綠意盎然。
每每這時,母親的臉上總是掛滿愉悅的笑容,父親總是覺著不夠勁兒地說:再打幾桶,再打幾桶,井水越用越清,越用越甜。
北方的冬天,滴水成冰,真箇叫冷。聽大人說一個小男孩在最冷的三九天出去撒尿,一不注意,尿凍成了一道弧形的柱,愣是把小雞雞給粘上了。後來我們小孩在外面撒尿都要甩動著撒,怕粘上。你說我家的井能不凍嗎?
我家的井口內徑小,打水時水常溢到井幫上,就會凍成一層薄冰,不肖用幾天,水桶就卡在井的中間上不來,下不去,這時就需要燙井了。
外面再冷,屋裡卻很熱乎,山裡人家冬天的爐子從不停火,母親便將灌滿水的水壺放在爐子上面。我和弟弟在爐蓋子周圍烤土豆片,那烤得焦黃的土豆片實在是誘人哈喇子,我倆只顧吃土豆片,卻忘了看管水壺,母親見了便嗔怨著:「餓死鬼兒託生的,不怕撐著?快點兒燙井去。」
我倆麻溜提起燒沸的水壺,小跑著去燙井。壺水如注,順著井幫流向井底,熱氣從井口竄出,在凜冽的寒風裡形成一柱撲面的熱氣,好似溫泉上面的霧。井裡的冰是燙不盡的,只要燙到能讓水桶自由上下就鳴鑼收兵。
直到夏天,井裡還留有殘餘未化的冰,我和弟弟找來鐵器穿井裡的冰,用水桶撈上來當冰棍吃。一不小心,鐵器墜入井裡,害得父親想辦法撈鐵器,熱得父親大汗淋漓,我倆免不了又挨一頓臭罵。
井裡的冰不但可以當冰棍吃,而且可以做製冷劑。那時家裡根本就沒有冰箱,母親就將吃剩的菜飯包好,放進小水桶豎到井裡附冰的部位,兩三天拿上來,飯菜還是瓦涼瓦涼的,那口井就是我家那個時代的天然冰箱。
一次,母親將兩塊大豆腐包好交給我:「去, 把這兩塊豆腐豎到井裡,留著明天早上吃。」
我出了屋,行的呼哧兒地把大豆腐豎到井裡,可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我沒把井繩綁牢固,連水桶帶豆腐都沉到井底了。豆腐早已泡成乳狀,從井裡打上來的是一桶白乎乎的豆腐漿子。
這次,父親只是瞪了我一眼,沒有罵我:「正好今天是禮拜天,你別吃早飯了,就在這淘水吧,多暫把水淘清亮了,你再進屋吃飯。」
我一下子傻迷了,賭氣囔噻地搖著轆轤把:「這大清早的,不讓吃飯,空肚子淘水,都趕上惡霸大地主了。」
到了九十年代末,鎮子上的轆轤井鮮見了,大多人家都用上了自來水或鐵管壓井,但我家那口井依然立在院子的犄角,雖轆轤磨得精細兒,打出的水還是清甜爽口,只是水層淺了許多,每次只能打出半桶水。母親說也許是家裡人口多,用水量大,使那口井過於透支才變淺了吧!我不語。
其實,我心裡跟明鏡似地。近些年,隨著經濟的發展,城鎮建設速度不斷加快,攜與俱來的是用沙量的加大。
於是,非法採沙者遍布河道兩側。這些人在利益的驅使下,不惜破壞環境,突擊採沙,甚至把隔水層破壞,地表水位急劇下降。居民家裡的轆轤井自然也就在劫難逃了,它們都變成了一口口乾涸的枯井。
那口曾使我家蒙蔭太多太多弘潤的井,孤零零地立在院子的犄角,終於乾枯了,那張「井水興旺」的紅帖子早已退色……
一口沒有水的井還是井嗎?
答案是肯定的,水沒了,井沒有乾枯,那方方正正的空間裡盛滿了我不盡的記憶和情結。夢裡,我搖著轆轤把,把水桶放到井底,肆意地打撈著漸遠歲月,然後,我仰起頭,舉起水桶,忘情地品咂著,早就忘卻了那歲月的酸澀和清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