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擊收聽↑ 文/賴建誠 播/晟煥
上一堂課有人問說:為什麼要研究死人的錯誤見解?今天就來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需要重新理解古人的經濟見解?
我們先談一下科學的本質。衡量科學進展有兩項簡單的指標:
(1)該領域的研究者,推翻過去錯誤認知的速度有多快。
(2)能把知識的前沿向外推展得多快多遠多深。
以20世紀初期的愛因斯坦為例,在他原本的認知中,宇宙應該是靜止的。但在相對論的演算過程中(1917),他得到的結論是:宇宙正在擴張中或正在萎縮中。
為了讓宇宙的理論系統穩定,他就加進一個「宇宙常數」(cosmological constant)。但到了1929~1931年間,埃德溫·哈勃(EdwinHubble,1889~1953)證明,星際之間的距離一直在擴張(確認了「紅移現象」,redshift)。
愛因斯坦接受這項證據,承認用宇宙常數來更動相對論的預測,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錯誤」。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最聰明學者的最得意理論,幾十年後未必禁得起考驗,而這正是科學進步的特徵。
問:這個例子也告訴我們,既然已經證明是錯誤的,就不要浪費精神回去探究。科學就是這樣勇於摒棄錯誤,才能大步向前邁進,不是嗎?
答:當然是這樣。那你能否解釋,為什麼愛因斯坦還願意花時間讀牛頓的著作?原因很簡單:愈是站在頂端的人,愈是處於前無古人的狀態,內心就愈如履薄冰。
這時候就會想知道,過去和他們處於相似狀況的人,如何確知自己是對的?最自然的做法就是去拜訪這些人(讀他們的經典著作),看看前輩的貢獻如何影響世人,以及如何被後人推翻。
同樣的道理,當你以貨幣理論的貢獻得到諾貝爾獎時,自然就會像盧卡斯一樣,重讀休謨的貨幣論述,告訴世人說,這兩三百年間對貨幣問題的理解,除了技術分析與統計估算有明顯的進步,對問題本質的認知,有哪些明顯的差異?否則我們怎麼明白你的實質貢獻有什麼歷史意義?
問:可是人文社會的問題,和自然科學有本質上的不同。自然界的現象只要正確,就是跨越時空的真理;而社會現象並無絕對的對錯,答案會依時間空間而異,很少有超越時空的性質,所以不應該相提並論。
答:是的。其實經濟學的基本問題,從古至今乃至千年之後,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總是在供給、需求、土地、勞動、資本、貨幣、利率、物價之間,做永無止境的排列組合,然後在各國的環境下,得出無限多的變化。
這就像醫學的對象亙古不變(都是人體),但是醫學的進步讓我們從肉眼判斷,進步到運用顯微鏡,再進步到DNA的分析。然而無論醫學如何進步,人終究是要死的。有個500多歲的吸血鬼,最大的抱怨就是他無法死去。人真的會活得不耐煩。
再舉音樂為例,古典音樂的代表作,幾百年來通過更好的樂器、更優秀的演奏家,達到更高的境界。如果莫扎特棺中復起,必然會對自己的作品在兩百多年後能得到這種聽覺效果,感到不可思議。
我們今天還肯買票聽古典音樂,目的是什麼?因為兩百多年前的音符,還能對我們傳達有意義的信息。如果你同意這個說法,那為什麼不肯翻一下《國富論》或《資本論》?
問:你的意思是說——問題是舊的,但答案是新的?
答:以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經濟學為例,進步之快令人嘆為觀止:有很新很炫的數學模型,有複雜到驚人的計量方法,有前所未聞的新領域,有前所未見的大量研究人員,有數不完的專業期刊。
但在這些眩人耳目的聲光化電背後,有什麼新的體系性學說嗎?恐怕不多,大體上還在凱恩斯學派、新古典學派的籠罩下,還是被通貨膨脹、蕭條、恐慌、失業這些舊問題困擾著。
換句話說:經濟學的進展又快速又多元,但經濟問題並沒有解決多少,反而是問題更多更大。從這個角度來說,經濟學的進步對社會與個人而言,遠遠比不上醫學的進步來得有意義。
問:我都聽糊塗了,到底今天的主題是什麼?
答:抱歉,真是離題萬裡了。好吧!我的意思很簡單:我們研究經典著作目的不是要滿足考古癖,也不是要做校讎式的註解,而是像古典音樂一樣,用新的概念和新的工具闡釋出新意義,讓這些經典能萬古常新。
這樣說未免調子太高,舉個具體的例子。每個世代都有自己的問題要解決,如果身邊的專家回答不了,那為何不去請教古人呢?1929年世界經濟大恐慌時,當時的新古典學派理論,還籠罩在薩伊定律(Say'sLaw)的概念裡(供給創造本身的需求),無法回答許多混亂的問題,也提不出解決的藥方。
凱恩斯除了有卓越的才華,還有豐富的古典知識,很快就從年少時期閱讀馬爾薩斯(1766~1834)的著作中,回想到一個有用的概念:有效需求(effective demand)。
馬爾薩斯一直反對古典學派的基本概念:每個供給者都會先了解市場的需求,之後才會去生產,所以不會有生產過剩(marketglut)。馬爾薩斯認為英國當時經濟的衰退,就是供給過剩造成的,所以他提出「創造有效需求」這個藥方。結果很明顯:沒有人理會他,直到20世紀30年代初期凱恩斯才明白這個概念的功能。
凱恩斯因而提倡政府用赤字支出來創造就業,通過公共建設來創造需求。這套概念成為凱恩斯總體政策的基本精神,深刻影響20世紀30年代美國羅斯福總統的新政(NewDeal),也影響哈佛、耶魯、MIT的經濟學研究取向,進而影響20世紀60~70年代我們的留學生,把這套學說應用在20世紀後30年的臺灣經濟政策上。
凱恩斯為了感念馬爾薩斯的啟發,幫他寫了一篇長傳記,收錄在凱恩斯全集第十冊。你如果覺得古典著作根本就是垃圾,我希望凱恩斯與馬爾薩斯的例子可以勸你不要太鐵齒。
2008~2009年美國金融大海嘯時,聯邦儲備銀行(Fed)出手救股市、救產業、救金融,短期成效立竿見影。其中的關鍵人物,是Fed(聯準會)主席(等於央行總裁)BenBernanke(1953~)。
他的貢獻很大,還當選2009年底Time雜誌的封面風雲人物。他是MIT的經濟學博士,寫過一本論1930年大恐慌的文集《Essays on the Great Depression(2005)》。
歐巴馬總統的紓困(bailout)手法,基本上就是用凱恩斯派的思維來救經濟:政府赤字(國債)與貨幣政策(請聯想IS-LM模型)。
問:你是說《國富論》和《資本論》將來也可能對我們有用?
答:恐怕是的。1986年得諾貝爾獎的布坎南(JamesBuchanan,Jr.,1919~),他在芝加哥大學的博士論文,就是在圖書館架上看到瑞典經濟學家威克塞爾(KnutWicksell,1851~1926)的財政學著作,因而深受啟發。
剛翻身的人,很怕別人看到他家裡有舊東西,喜歡一切都是閃亮全新;深厚的貴族世家,作風必然完全不同,不會急著丟掉古董。
重複一下我的要點:讀經典名著不是為歷史而歷史,而是把經典當作提供解答現代問題的資料庫。古老的經典會因為讀者有新的問題意識,而發現新的意義,也會因為不同時代的閱讀角度,得到不一樣的感受。
舉個簡單的例子:小學時期讀《三國演義》的心得,必然和中年階段在職場激烈衝撞時的閱讀感受不同,也和老年時期看遍人生起落之後的體會大異其趣。希望你在大學時期把歷代思潮的圖像存在腦海裡,哪一天突然需要時才不會一臉茫然,甚至不知道如何從網絡搜尋答案。
問:死人的見解未必是錯的,活人的見解未必是正確的,有用有效最要緊,管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凱恩斯也說過: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其實往往都還是某些已故經濟學家的奴隸。可否稍微解說研究經濟思想史的方法?
答:好,請稍等一下,我剛才的話題還沒講完。
經濟理論和哲學或其他智慧性的題材,都是心智重構後的產品。如果所提出的問題具有普遍意義,後人就會在不同時間與空間下,持續提出新見解、增添新內容、新經驗,也會隨著時代的進步,加入新的分析工具(數學、統計、計算機)。
真正具有活力或關鍵性的概念,不論是經濟學或物理學或數學,都不會有時間、文化、地理的疆界。我相信亞當·斯密、馬克斯、凱恩斯的體系都具備這些特質。
對經濟學理有重大貢獻的思想家,依照希臘詩人Archilochus(公元前4世紀)的說法,有些是知曉多事的狐狸,有些是只知道一件大事的刺蝟。
這個比喻通過牛津大學知名思想史學者Isaiah Berlin(1909~1997)的運用,常被借用來描述某些思想家,在知識上的多面性與複雜性(狐狸),以及另一類思想家,專注於單一題材的深度探索(刺蝟)。
經濟思想史上著名的狐狸有:亞當·斯密、約翰·斯圖爾特·密爾(John Stuart Mill)、阿爾弗雷德·馬歇爾(Alfred Marshall)。著名的刺蝟有:李嘉圖、傑文斯(Jevons)、威克塞爾。
凱恩斯當然是一隻大狐狸,但晚年轉變成大刺蝟。馬克思是另一種獨特的類型:有時是只大狐狸,有時是只大刺蝟。我完全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也不太接受許多自稱馬克思主義者的詮譯。
但如果回歸原典,我認為馬克思是經濟思想史上,最最最獨特的人物,也是最最最了不起的體系建構者,對人文社會諸多領域,產生最最最廣泛深遠的影響。
原因很簡單:斯密、李嘉圖、密爾、傑文斯、馬歇爾、威克塞爾、凱恩斯,這些重要人物的思維雖然各有巧妙與變異,但整體而言還是有脈絡可循。馬克思完全不同,他另起爐灶獨自開創一套學說體系、思辨邏輯、觀念與名詞,他是經濟思想史上的大狐狸加大刺蝟,是個難以歸類難以超越的outlier(超乎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我趁機講個小故事。馬克思的樣子大家都有點印象,他是天生反骨的德國猶太人,在德法比三國被驅逐到英國定居,生活全靠英俊多才富裕的恩格斯接濟。
恩格斯結結巴巴可以講18種語言,家族在英國的曼徹斯特有紡織廠,還可以在塞納—馬恩省河兩岸遊好幾個來回。他和馬克思在巴黎初會後,就明白這個其貌不揚口音濃重的猶太人,是個少見的天才,終身對馬克思不離不棄,還把他的德文手稿譯成英文付印。
這讓我聯想到「床頭捉刀人」的故事。「魏武(曹操)將見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遠國,使崔季珪(即崔琰,聲姿高昂、眉目疏朗、須長四尺、甚有威重)代,(魏武)帝自捉刀立床頭。既畢,令間諜問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聞之,追殺此使。」(《世說新語·容止》)
有眼光的人,當然看得出外表與內在的差異。男人懷才就像女人懷孕,時間久了一定看得出來。
問:這樣聽起來,經濟思想史應該是內容很豐富有趣的課,為什麼一般人對它的印象是呆板無趣呢?
答:那是因為被無趣的人教壞了,整個倉庫的上好食材,被平庸的廚子糟蹋了。
你到圖書館架上,找一本20世紀出版的中文經濟思想史教科書,我打賭你看不完第1章。因為這些作者,大都是平淡地摘述各家各派的表面差異,對主要思想家的時代背景與個人特質,缺乏廣度與深度的掌握。
另一項嚴重的缺點,是這些前輩忽略「古今貫通」的重要性,一直在原著的時代內打轉,不知道要告訴讀者經典信息對今日的意義。
這就好像莫扎特的交響樂,被清末北京國樂團演出的效果:團員對西洋各國毫無概念,對西樂的歷史潮流一無所知,對奧地利、薩爾茨堡、莫扎特的知識離零不遠。他們把繁雜豐富的交響樂總譜,轉換成中式的工尺簡譜,然後像打字機一樣地逐符彈奏。這樣的音樂能聽嗎?
反而讓聽眾明白一件事:名震全球的莫扎特原來如此不堪入耳。這種生吞活剝的粗糙產品,造成的惡果很明顯:人才不肯投入,避之唯恐不及,惡性循環至今仍無解藥。
問:在你心目中有哪幾位是傳達經濟思想史的「優良演員」?
答:在書末附錄的延伸閱讀裡,介紹的主要教科書與參考著作,我覺得都還不錯,表示在英語世界裡這方面的高手還不少。他們都是寫劇本的高手,但未必是好演員。
前面提過的布勞格當然是個好演員:簡單清楚、犀利嘲諷、知識廣博、永不認輸、懶得理你、睥睨天下、眼睛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但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普林斯頓大學經濟系的威廉·鮑莫爾(William Baumol,1922~)。他是1949年倫敦政經學院的博士,論文於1951年出版為《Economic Dynamics》,這是戰後動態經濟學的裡程碑。
1952年他和之前的大學部學生加裡·貝克爾(GaryBecker,199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在倫敦政經學院出版的期刊Economica發表一篇論文:「TheClassicalMonetaryTheory」。
雖然他對思想史沒發表多少著作,但在普林斯頓擔任這門課非常多年。1990年3月布勞格來臺時,有位朋友說他曾經上過鮑莫爾的思想史課。Blaug驚異地看著他,「喔」了一聲。
鮑莫爾擔任過美國經濟學會的會長(1981),他在American Economic Review發表過17篇論文,這項記錄至今無人超越。大家都知道鮑莫爾的著作廣泛,但恐怕不太多人知道他也在普林斯頓教雕塑,是正式的課程專業教師。
我一直覺得他該得諾貝爾獎,但都沒猜中。我只猜中一次:2002年以實驗經濟學得獎的弗農·史密斯(VernonSm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