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那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已有了。」
——《聖經.傳道書》
當少女谷溪的錄音機裡放出這些話語的時候,我便似乎知道這部《日光之下》要表達什麼了。年輕的導演梁鳴曾經是導演婁燁的演員,後來跟著婁燁當副導演,後來自己導演這部《日光之下》。他一定是受了婁燁的一些影響。像婁燁的《風中有多雨做的雲》,表達一種有張力的關係,看似平靜的每一個人,內心的情緒都比較多。他能用電影講述出來。梁鳴在《日光之下》就從一個少女的視角,去看這個複雜的世界,去展示簡單平靜生活中的情緒波瀾。
故事的時間是1999年的一個冬天,20年前。東北的一個小城。谷亮和谷溪兄妹以捕魚為生。平靜的日子兄妹相依為命,生活實苦,但也有冬天雪地裡的歡奔,有哥哥讓妹妹閉著眼睛在地圖上指一個地方,將來帶妹妹去的理想。妹妹谷溪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谷溪不能去她想去的遠方,當然她也不想去很遠的地方。她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哥哥說等給你找個有能力的人嫁了,也就能把戶口辦了。谷溪說,那到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哥哥在她的心中是父親,是丈夫,是哥哥。她曾經問哥哥,結婚是怎麼回事啊。哥哥說,結婚就是兩個人一起生活。她說,那咱們就是結了婚過日子啊,咱倆一起生活。
她撿哥哥的衣服穿,直到遇到了慶長姐,她說以後可以撿慶長姐的衣服穿了。對她來說,喜歡接納相信誰,就會那麼欣喜地穿誰的衣服,覺得包裹自己的是溫暖,是曾穿這衣服的人。簡單的少女小心思,簡單的喜歡。
她以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簡單的、歡喜的,喜歡就會去做。直到他們捕魚的海域出現漏油事件,他們不能再捕魚了,哥哥要找新的工作時,遇到了慶長,他在慶長父親的公司上班。他們的生活變得不同起來。慶長剛從韓國回來,她的母親和父親分離,一個人在韓國,她去讀書,找她的母親。回來後在這個小城教孩子們彈鋼琴。她的父親一直讓她回韓國去,她一方面不滿意父母的狀態,一方面瘋狂地喜歡上了谷亮。這個樸實厚道的男孩子吸引了她。兩個不同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互相被對方吸引。谷亮也喜歡慶長,那藏在眼睛裡的愛意掩飾不了。慶長常常和谷溪谷亮兄妹在一起玩,谷溪問慶長,你為什麼願意和我們一起玩啊。慶長說,喜歡啊,沒有什麼原因。
在《日光之下》這種簡單的純淨的喜歡是很打動人的,沒有複雜的原因。只是內心的歡喜。慶長家境富裕,但孤獨,她羨慕谷溪有如此疼惜她的哥哥。谷溪也覺得哥哥原本是她一個人的,而現在卻有另外一個人來分哥哥的愛,她起初是排斥慶長的。但慶長對他們兄妹的好和喜歡她都看在眼裡。她也看出了哥哥對慶長喜歡。她試著接受哥哥也可以是別人的。但隨著谷亮和慶長越來越親密,谷溪發現自己接受不了。她不能容許另外一個人佔有她的哥哥。她在哥哥的生日宴上終於控制不了發洩了起來。她在歌舞廳朗誦黃碧雲小說《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也許那時的心情就如這文字裡寫的。「對你的愛情是一種病吧,我渴望病好。我多麼希望做一個正常的人,我不再愛你了。」
她因覺著哥哥對他是一種背叛,小孩子的心裡,她恨起了慶長。便把原先藏好的一盤偶然獲得的錄音帶,偷偷地扔進警車裡。錄音帶裡記錄了有關慶長的父親和谷溪酒店的姜老闆為爭奪海域發生的一起命案,她不知道這起命案,其實是慶長的父親讓她的哥哥谷亮和冬子一起幹的,她只是恨慶長。後來谷亮被警察帶走,谷溪驚訝地看著哥哥走向警車。哥哥說只是配合調查,讓她好好待著。
慶長看出了谷溪對谷亮的這種依戀是容不下第二個人的。她對谷亮說:「也許我走了她就好了。」她以為谷亮會挽留,會解釋。但谷亮做出了選擇。儘管谷亮很捨不得慶長。他還是對慶長說:「你走時我帶她來送你。」慶長是有多絕望啊。她和谷亮一時的喜歡怎能敵得過他們兄妹的朝夕相處,骨肉牽連的那麼多年。這個對手太強大。她只能選擇離開。也許有一天谷溪會長大,會懂得。
哥哥被警察帶走,谷溪一個人生活。她開始思考一些問題,也許開始思考她對哥哥的依戀到底是一種什麼情感,很多時候她分不清楚。
結尾有一個畫面,是她用水果刀自己拔出了那顆一直折磨她的智齒。東北話叫「立事牙」,「立事牙」象徵著長大成人了,是一個分水嶺。
有些感情是指甲,剪了不會痛;有些感情是牙齒,難以自拔,拔了會很痛。但谷溪自己拔出了這顆連筋帶骨的牙齒。拔除了對哥哥的這種過度依戀,她開始成長了。在1999年的這一個冬天。
《日光之下》在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展進行全球首映,放映場場爆滿。主演呂星辰談到了她對谷溪這個角色的理解。她就是一個普通的姑娘,在這個冬天,她經歷了人生中生長的傷痛。她是可愛的、敏感的、脆弱又容易滿足的,可能一頓好吃的飯、或一隻雞腿就可以讓她很開心。
一定有那麼一天,她會成長。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記憶與想念,不會比我們的生命更長;但我與那一天之間,到底要隔多長的時候,多遠的空間,有幾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開了幾多班列車,有幾多人離開又有幾多人回來。那一天是否就摻在眾多事情、人、時刻、距離之間,無法記認?那一天來了我都不會知道?我不會說,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門廣場,我忘記了你。當時我想起你但我已無法記得事情的感覺。所以說忘記也沒有意思,正如用言語去說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