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底下並無新鮮事,當閱片量累積到一定數字,不可避免地「觸類旁通」起來。就像分屍組合式的殺人詭計全會想到島田庄司一樣。導演在拍片時,他接觸過的思維總合總會滲透到作品裡。而人類意識的相通性又不只致敬這麼簡單。
所以《盜夢空間》不是抄襲《紅辣椒》;《太陽照常升起》致敬庫斯圖裡卡;畢贛也只是「儲備量」過多不一股腦兒倒出來自己難受。
而觀影前後,無論我聽到的還是自己感受的,《日光之下》這部電影都和李滄東有點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燃燒》與《日光之下》,它們都有著強烈的虛無主義並世間掙扎,如果把春上春樹的《燒倉房》一併摻和進來,就是一篇比較閱讀。
兩部電影的光色和塑料棚搭的路邊餐飲,兩位主要角色和一位外來者的角色搭配,荒蕪的外部景觀存在一樣的觀賞視角。
它們都各有三個主演角色:《日光之下》的谷溪、谷亮、周慶長(安妮寶貝女主愛用的名字)基本上可以對標《燃燒》裡的李鍾秀、申海美和本。
谷溪是從小與哥哥相依為命,正在成長中的少女,在社會屬性上,她連戶口都沒有;鍾秀有一個已嫁人的姐姐,缺席的媽媽和無甚作用的父親。谷溪和鍾秀都有純潔又性感的眼神,嘴角下滑又讓他們倔強。谷亮是谷溪追慕的對象;海美的出現讓鍾秀體味了一點類似愛情,尤其是在海美家看到牆壁反射的光,從此人生有了一絲光亮,鍾秀開始無限制的自慰。瀟灑姐慶長富裕、有見識,行事很颯,路子廣,像是常年只是「玩」的富n代本,他們都「奪走」了谷溪和鍾秀的愛。
但人物架構又不止於此:谷溪是春心萌動的少女,她刻意迴避與谷亮的兄妹關係。海美孤獨壓抑一貧如洗,那口井是她心靈的映射:她渴望充盈又害怕真實的愛,她在家人眼裡如不存在的井,而她真實的內心是乾枯的。所以,谷溪又是海美一般的人物,她們都很矛盾、充滿問題。而谷亮即鍾秀對於她們是不一樣的存在。
瀟灑姐慶長也並不瀟灑,她羨慕谷溪有哥哥照顧,她父母在輪流排斥與接收她,從沒有完整的家庭。這時候慶長又像是孤獨的渴望親情的鐘秀。
《燃燒》裡的闖入者本的形象層次比慶長更豐富,他是有深度的變態、虛無主義者。慶長對谷溪有姐妹一般的感情,谷溪感受到慶長的女性之美,甚是嫉妒。而本認為鍾秀可以和他平等對話,他們的思維深度一致。甚至最後鍾秀殺死他時他最後認為死在這個人手上結束無悲無喜的人生也是好的。他對鍾秀有種感情比對他集郵和殺害的女孩們深厚。
而《日光之下》裡還有一位段位和本不相上下的人物,他們都有出入教堂的習慣。不同的是,姜老闆因贖罪而篤信;本是為了迎合父母再鍍上一層出入主流社會的外包裝。姜老闆晴天打傘吸血鬼一樣的人格和本的冷血變態也相似。
春上春樹的原小說《燒倉房》體現的是作家一貫的中產階級的虛無迷茫,是布爾喬亞和波西米亞的悲傷。遺憾的是,這種情感只存在於日本的泡沫經濟時期。而無論我們還是棒子國這都不曾存在過。《燒倉房》沒有給出確切的謎底。剝橘皮暗示忘了女孩的不存在,不用尋找她是生是死的答案。第一人稱也是名副其實的作家。
《燃燒》是導演李滄東對階級社會的控訴。鍾秀並不是作家,連準作家都算不上。他只是敏感、聰明、貧窮的底層人士。本是經濟過度畸形發展兩極分化的極端象徵。鍾秀發現了他收集不同女孩然後殺死他們的證據,通過貓咪Boil的出現,我們得知海美的確切死因。
《燃燒》與福克納的《喧譁與騷動》,甚至與菲茲傑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的關係都比《燒倉房》要血緣深厚。它更能被主流可見的表達其實是奉俊昊的《寄生蟲》。
《日光之下》的人物結構與《燃燒》相似,但敘事結構更大,谷溪的精神世界是一個核,它外面還有兩層殼。與《燃燒》女孩失蹤之謎的明確答案不同,第一層殼是撲朔迷離的兇殺案。這個案件其實也挺好捋的,只是因為它是殼的關係沒有被觀影者重視。這裡就不劇透了。最外部的殼是時代背景、海洋汙染和人口普查。
《燃燒》虛無的最後是壯烈悲戚是有熱度的;《日光之下》背景是冬日大海和素白大地。劇中人物有著「雪花飛舞般的人生」,女孩谷溪是絕對的核心。當她接受哥哥姐姐的愛情時她穿的都是哥哥送給他的衣服,而她牴觸他們時穿的都是哥哥的舊衣——她對谷亮模糊的愛意。黃碧雲的《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這裡僅是一個功能性的存在。最後她找到媽媽的黑白照片,其實一直有這個照片,她刻意不承認媽媽的存在,就是不肯承認她與谷亮的兄妹關係。關於吃蘋果,人在傷心時必須得多用力才能吃動它?而結尾她自己用刀剜掉了立事牙,是她成長的表現還是拒絕成長的證據?
《日光之下》是一部關注女性的優秀、大膽作品,細膩和粗礪、溫暖和野蠻並存。導演梁鳴的一部和處女有關的處女作。很了不起!演員也都很到位,尤其是呂星辰。
要說它和《燃燒》最相近的,我覺得是通篇那種飢餓感,是經濟和精神的雙重飢餓,是谷溪的成長飢餓,是鍾秀的孤獨的飢餓,是海美那貧瘠的飢餓(連本的虛無都是她羨慕的),是姜老闆只能與宗教言說的飢餓,是藥神裡呂受益時刻想吃一個橘子的飢餓,也是女作家蕭紅那字裡行間的飢餓。
電影的進步近年來體現在時代背景的輕鬆代入,在以往文藝影片中,這一塊是輕易不涉及或涉及不深的。審查的嚴格讓現實主義題材如履薄冰,而疫情後的院線電影卻頗具自信與膽識。《除暴》的真實嚴打案件;《風平浪靜》的高考頂替;《一秒鐘》技術問題解決;《日光之下》的海域之爭,都是如此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