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4年夏天,伊朗核危機爆發的第二年。我來到字母的發源地、舊稱腓尼基的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參加一個由法國人召集的為時兩周的數學研討會,期間利用周末造訪了離開以色列不遠的南部小鎮蘇爾(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的故鄉,最古老的數學分支數論的誕生地)和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阿巴斯王朝古都,那會「茉莉花革命」尚未在地中海南岸的突尼西亞點燃,其戰火後來蔓延敘利亞至今)。會上我認識了伊朗國立數學研究所的拉什德教授和他的幾位學生,他們熱情地邀請我去訪問講學。
巧合的是,出發之前我在上海取得黎巴嫩籤證的當天,剛好去了復興西路的伊朗駐滬總領館。原本是路過瞧瞧,沒想到總領事先生熱情大方,不僅為我開方便之門,還邀我進他的辦公室喝咖啡,並贈送一套兩年前出版的中文版《哈菲茲抒情詩全集》(邢秉順譯)。但我仍然有些猶豫,因為持續八年的「兩伊戰爭」記憶猶新,而一年前爆發的核危機,更是讓伊朗與世界迅速隔離。
我記得已故伊朗宗教領袖霍梅尼的一句名言是,「不要東方,不要西方,我們只要伊斯蘭!」可是,這幾位伊朗數學同行的熱情卻打消了我的顧慮,我欣然接受拉什德教授的邀請。我在貝魯特臨時購買了伊朗航空公司的航班機票,那是一架空中巴士320,從貝魯特直飛德黑蘭。沒有電視屏幕,沒有飲料或點心供應,甚至沒有廣播。倒是後艙裡有一個面積五六平米的祈禱室,三小時的飛行恰好遇到一次祈禱時間,於是乘客分批魚貫而入,向機翼右側的麥加方向朝拜。
這正是早年的波斯人研究天文學的動因,他們需要找準方向,今天的星座詞彙也因此留下了印跡。飛機在子夜三時起飛,抵達德黑蘭已是黎明。出了海關,我搭乘早班飛機去南方的設拉子。2500年前,居魯士以此城為中心創建了波斯帝國。那是第一個橫跨亞歐非三大洲的龐大帝國,後來被亞歷山大大帝擊敗。
設拉子不僅盛產紅葡萄酒,也是玫瑰花和夜鶯的城市,還貢獻了兩位大詩人,13世紀的薩迪和14世紀的哈菲茲。德國大詩人歌德曾稱頌哈菲茲是一艘鼓滿風帆的大船,而自己不過是一隻隨風逐浪的小舟。
哈菲茲墓前,攝於設拉子我在機場問詢處要來一張免費地圖,服務員知道我的詩人身份後,立馬要打電話給作協,召集本城的全體詩人來見我。我連忙擺擺手,示意我在設拉子的時間很短,便直接去了哈菲茲陵園。只見那臺詩人的大理石棺木停放在一個四面透風的亭子裡,有一對中年男女正在祭拜,那男的手捧哈菲茲的詩集,在深情地朗誦給他的女伴聽呢。
2014年初春,我在巴格達的一次詩人聚會上,認識了伊朗詩人哈米德,他回國後與他的女兒聯手將我兩首寫於伊朗的詩《細流》、《厄爾布爾士山》和一首寫於中國的詩《如何才能把時間挽留》譯成波斯語,刊登在德黑蘭最有影響的兩家報紙《消息報》、《耶路撒冷報》上。那次聚會也讓我認識到,伊朗和伊拉克這對歡喜冤家,已經悄悄地言歸於好了。
之後我乘火車北上伊斯法罕,那是我必然要造訪的一座城市。我對街道兩側的溪流、橋梁、大廣場和博物館印象深刻,11世紀中葉開始,伊斯法罕曾經是突厥王朝塞爾柱帝國的首都,到13世紀,她已經是世界上最繁華的城市。
古波斯有句諺語:伊斯法罕,世界的一半。吸引我來伊斯法罕的正是11世紀的數學家兼詩人歐瑪爾•海亞姆,他與之前的花拉子米(代數學的命名人)和之後的納西爾丁(中學數學裡正弦定理的發現者)、卡西(他打破了祖衝之保持的圓周率記錄)都在世界數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正是因為他們的成就,使得波斯數學在古代東方與印度、中國三足鼎立。
海亞姆以率先給出三次代數方程的幾何解和對歐幾裡得平行公理批判性的論述、論證在數學史上留芳,同時又以「璀璨、甜蜜、痛苦色彩的」四行詩《魯拜集》聞名於世。這部詩集中文版的首譯者是大名鼎鼎的郭沫若,20世紀英語世界最重要的詩人艾略特自稱讀了海亞姆的詩後,才下決心要成為詩人。
海亞姆的主要學術成就是在他主持伊斯法罕天文臺時取得的,當時的統治者是開明的蘇丹馬利克沙。上個世紀50年代好萊塢曾把海亞姆的故事拍成電影,馬利克沙也是中國角色。在他於巴格達不幸逝世以後,繼承者漠視海亞姆的曆法成果,無奈之中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魯拜集》第57首)
啊,人們說我的推算高明下一站是首都德黑蘭,我對這座城市的最初記憶來自20世紀80年代初的俄語電影《德黑蘭43年》,影片以三巨頭羅斯福、邱吉爾和史達林在德黑蘭的會晤為背景,具體情節已經淡忘。我看見的德黑蘭罕有高樓大廈,不算擁擠的街頭汽車大多是俄國產的,還有幾處紀念「烈士」的碑亭頗為顯眼,伊斯蘭共和國創始人霍梅尼的巨幅畫像隨處可見(倒是沒有現任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的畫像)。
公共汽車分為前後兩部分,男人與女人依次從前後門上下,中間有一根黃色的柱子分隔。已婚婦女的頭巾必須是黑色的,未婚少女的頭巾則是彩色的。雖然第一天我穿著西裝短褲逛街明顯不合習俗,人們仍用友善的眼光看待我,並不時聽到他們口中蹦出幾個英語單詞。
有一次,我攔下一輛計程車去德黑蘭大學,請路邊一位青年學生翻譯給司機,沒想到他譯完以後,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裡亞爾紙幣,替我付了車錢,然後大方地關上車門與我再見。雖然車費只合人民幣一元,仍讓我感動不已,我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未見過這一幕。
我還碰到一位從美國回來探親的伊朗人,他說話的口吻仿佛改革開放之初那些難得一遇的華裔。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想像傳說和電影裡見到的石刑:假如有四位證人證實已婚婦女通姦,那她先被齊胸埋入泥土,然後被一塊塊尖利的石頭活活砸死。假如她有兒女,他們必須到現場觀看。除了通姦,偷竊的處罰也極為嚴厲,會被砍掉手足。
下棋的女孩,攝於德黑蘭理髮店,攝於德黑蘭雖說那會兒伊朗出生的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要在三年後才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伊朗電影大師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卻早已聞名遐邇。1997年,他的電影《櫻桃的滋味》獲得了坎城電影節的金棕櫚獎,之前的「鄉村三部曲」已讓他聲譽鵲起。
值得一提的是,阿巴斯因為在坎城領獎時吻了頒獎嘉賓凱薩琳·德諾芙(妻子以外的女人)引起軒然大波,事後他被迫在國外躲了很久。同樣,數學家米爾扎哈尼在領取菲爾茲獎時因為沒有戴頭巾,引起伊朗國內輿論和網民的議論和不滿。但畢竟時代不同了,現任總統魯哈尼便大方地在推特(twitter)上轉發了她領獎的照片並表示祝賀。
拉什德教授一家國立數學研究所位於德黑蘭西部兩百多公裡處的贊詹,講學之餘主人帶我參觀了一家清真寺。我在內牆上看到一枚五角星,原來它的周圍是先知默罕默德的籤名,聯想到五星紅旗和美國國防部五角大樓,看來數學中的黃金分割之美是不分國籍、民族、宗教或意識形態為人們喜愛。
而當我做客拉什德家時,教授夫人破例摘除了紗巾,並讓我拍了照片。與此同時,我還意外地發現,通過私裝衛星天線,他們家能收看世界各國900多個電視頻道。拉什德告訴我,當年的國教拜火教,即瑣羅亞斯德教的信徒早已寥寥無幾。
19世紀的德國倒有一位信徒尼採,他寫了一部裡程碑式的著作《查拉圖斯特林如是說》,宣布「上帝死了」。查拉圖斯特拉正是瑣羅亞斯德的德文譯名,於是,尼採的膜拜者希特勒宣稱日耳曼人與伊朗人同宗,都是雅利安人。
裏海邊的風箏一位婦女指著對岸的俄羅斯,攝於恩澤利訪學結束之後,拉什德派了一名學生和一位同事陪我去大不裡士和恩澤利,前者是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後者是裏海之濱的港口城市,也是19世紀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遊歷過的地方,他因一部《亞洲腹地旅行記》在驢友中享有盛名。
裏海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泊,面積是太湖的370多倍,幾乎是江浙兩省面積之和的兩倍,俄羅斯的母親河——伏爾加河和亞歐分界河烏拉爾河等130多條河流注入此湖。徜徉在湖邊,漁民請我坐在波斯地毯上喝紅茶,夏天的暑氣頓消,一位婦女指給我看,對岸便是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和土庫曼斯坦。沒想到的是,那個夏天我不止一次見到裏海,一個月以後,繆斯又召喚我來到伊朗的北方鄰國、地處高加索的亞塞拜然首都巴庫。我期待著不久將來有一天,能夠沿著絲綢之路乘坐火車重遊故地。
(作者系浙大數學系教授,詩人。)(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