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深夜醒來》一書是小說家喬葉的一本散文集,內容涉及對逝去親人的回憶、對日常生活的感悟、對旅行意義的哲思。
《深夜醒來》,喬葉 著,當代中國出版社
本文摘自《深夜醒來》,喬葉 著,當代中國出版社,出版時間:2015年1月。
拒絕迫害
餘華曾經在一篇名為《關於時間的感受》的隨筆裡以頗有些撒嬌的語氣這樣寫道:「這是時間對我們的迫害,同樣的距離,展望時是那麼漫長,回憶時卻如此短暫。」——我也是廣大被迫害者中的一員。為了不讓自己不爽,也為了讓自己少發那些矯情的感嘆,平時我有意迴避這種被迫害的感覺。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一個大學同學的電話讓我不得不直面這種迫害。他在電話裡長嘆了一聲,道:「二十年了啊。」
是的,畢業已經二十年了。二十年,彈指一揮間——每當用到這些詞語的時候我就會納悶:到底是誰在彈指?相比於長著指頭的我們,彈指的更像是沒有長指頭的時光。他老人家無指勝有指,只需吹氣一般打個小小的哈欠——或許還用不了一個哈欠——我們就被它彈出了肥胖的體型、水腫的心靈、橫生的皺紋、粗笨的老繭……
同學說的是畢業二十年同學聚會的事。電話裡,他語重心長,諄諄教誨:「二十年了,多不容易啊,一定要來啊,同學情意值得珍惜啊……」
我只沉默。心中無比平靜、清涼。
我不打算去。不,我對同學們沒有什麼成見,我的大學生活過得還算可以,是最正常、最普通、最平凡的那種生活。有被窩臥談的紅顏知己,也有秋波曖昧的青衫之交,有著最簡單的煩惱,也有著最沒創意的歡樂,一些些浪漫,一些些愉悅,一些些歡喜,一些些感傷……總之,該有的我都有,包括偶爾想起便會微笑的美好回憶,不該有的我都沒有,包括那種讓我無法面對舊人的幽暗繁複的心理頑疾: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不想去參加這個聚會,和我的學生生涯本身毫無關係。
有關係的,只是我自己。梳理了一下,大致原因如下。一、隨著年齡漸長,我的生活越來越孤獨,越來越不喜歡參加任何形式的集體活動,因為只要參加集體活動,就得符合集體活動的某些規則和潛規則,就得耗費掉我珍貴的身心自由。對現在的我來說,不自由,毋寧死。二、在所有的集體活動中,我尤其不喜歡同學聚會這種形式以及與這種形式搭檔的常規內容:二十年前個個純真如玉晶瑩剔透的神仙少年變換成了腦滿腸肥庸俗不堪的中年男女,試圖在燈紅酒綠推杯換盞中製造些許青春幻覺——做了小官的人控制不住習慣性的頤指氣使和揚揚得意;混得不如意的坐在角落裡低頭耷臉,落落寡合;曾經月朦朧鳥朦朧過的戀人互相打量,感慨萬端;座位離得八丈遠叫名字都得想十分鐘的那些則熱火朝天地說著工資獎金、老公老婆、兒女學業、健身養生,琢磨著誰或許以後是用得著的,再小心地奉上些言不由衷的恭維和誇讚……用腳趾頭都能想像得到,無非這些。
還會怎麼樣呢?還能怎麼樣呢?
至於同學情意這個詞——不,對於加在情意前面的任何定語,我都抱著很頑固的懷疑態度。師生情意,同事情意,鄰居情意……算了吧,情意這個主語和前面的定語有什麼普遍的關係呢?師生不過意味著那人在講臺上站著而我在講臺下坐著,同事不過意味著在同一個辦公室聽過彼此的喝茶聲,鄰居不過意味著牆那邊傳來的吃喝拉撒的零碎動靜,同學不過意味著我們在同一個大園子裡的同一間大屋子裡過過大致相同的表面生活,如此而已。大學四年,所有的同班同學裡,我只和三個人結下了真正的友誼,在我共計二十多年的學生生涯裡,這個成績已經算是碩果纍纍了——其中就包括打電話通知我參加聚會的這個。我相信這三個人就是一輩子沒有同學聚會也會經常聯繫,且是有質量的聯繫,既然我最珍視的情意就在他們三個身上,那我幹嗎要去趕全班聚會這種熙熙攘攘的大集呢?
我承認回憶很美好,我承認那些想把美好回憶再恢復的同學們的想法很美好,但是恕我不能苟同。美好的東西就讓它們在水晶瓶裡自顧自地美好去吧,幹嗎一定要把我們現在滿是灰塵的手再伸進去,給它們弄上些細菌呢?幹嗎要懷著不可理喻的無聊的熱情把它們再糟蹋糟蹋呢?從小學到大學,我從不喜歡回母校,也不喜歡回故鄉。就像我從不約見曾經戀愛過的男友,即使他約見我,我也絕不相見。
所以,不去。堅決不去。有人愛趕就讓他們趕去,我絕不允許自己去趕同學聚會這種一眼望到底的大集。我拒絕任何形式的這種大集。我絕不在接受時光無形迫害的同時,再委屈自己去接受集體有形的迫害。我不是受虐狂。
我能想像出對於我的這種態度,同學們會有什麼說辭。那就隨便他們說我什麼吧,高傲也好,孤僻也好,麻木也好,心冷如鐵也好,任何一頂道德綁架的大帽子都在我的想像之中。反正我已經是一家帽店的老闆了。
六年
歲末,一個雜誌社的女孩子約我吃飯。這是一頓工作餐。我和她已經六年沒見了。六年前,她約我在她的雜誌上做一個專欄,當初謀劃的時候吃了一頓飯。後來就只是郵件聯繫,雖然在一個城市,卻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專欄一做就是六年。對於我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六年的漫長歲月早已經讓我對這個專欄審美疲勞,我屢屢推辭,卻屢屢未遂。這次見面的由頭,便是她要遊說我繼續做下去,而我的目的是遊說她將我休掉。
走進約好的飯店,在預定的座位上,我看見一個珠圓玉潤的少婦正在看菜單。我看了一眼她的輪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女孩。轉身欲走,聽見她喊我的名字。我一邊答應著一邊斟酌著她的面貌:是她嗎?真的是她?
「是我,不認識啦?」她笑著報上自己的姓名。那一瞬間,我方才確認,真的是她。
坐下,點菜,吃飯。我們說著雜誌社的事,說著稿子的事,漸漸地,飯局行將結束。事也已議定——我終於辭了這個專欄,她也無奈地表示同意。在等服務員上餐後水果的空當兒裡,因為百無聊賴,我便沒話找話,問她現在的生活情況如何。她說她的兒子已經兩歲,家在市中心的一個很有名的小區。記得六年前那次吃飯,她說她剛結婚,在一個城中村租房子住。這麼說她發展得還挺好。
「那個小區位置不錯。房子多大?」
「160平。 」
「四室兩廳?」我吃了一驚。
「嗯。」
「發財了吧?買了豪宅。」我笑,「房子太空會沒有安全感的。」
「人多。都住滿了。」
「怎麼那麼多人?」
「我和老公,兩個孩子,還有婆婆。」
「你是少數民族嗎?不然怎麼能生兩個?」
「是我老公前妻的女兒。」
我沉默片刻:「他前妻……」
「得癌症死的。」
「那,六年前……」我惶惑了。
「不是那個人。我的第一個丈夫,也死了。」
我說不出話來。她也沉默。但她的沉默很平靜,看起來絲毫沒有被我揭開傷疤的痛苦。於是我靜了一會兒,繼續問下去——既然已經揭開了,不繼續揭下去似乎也是不對的:「他是怎麼回事?」
「他喜歡喝酒。那天,他喝多了酒,去陽臺抽菸,身體失控,就一頭栽了下去。腦漿都摔出來了。」她依然平靜地說著,吃著一片雪梨,「我那時候還懷著孩子,四個月了。後來就做掉了。」
我看著她。她看起來粉光脂豔,成熟豐美。我以為對於她來說,這六年是平靜的六年,不是手機資料裡那風起雲湧的六年。2005年,連戰光臨北京,馬英九當了國民黨主席。2006年,農業稅退出歷史舞臺;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穿越凍土裡程最長的高原鐵路青藏鐵路進入試運行,結束西藏不通鐵路歷史。2007年,「高音 C之王」帕瓦羅蒂在義大利的摩德納因病逝世,我國在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用長徵三號甲運載火箭將嫦娥一號衛星成功送入太空。2008年,四川省汶川發生 8.0級特大地震,死了八萬人;北京成功舉辦奧運會,中國拿了 51塊金牌;此外,還有什麼?對了,還有豔照門。2009年,中央電視臺新大樓火災,3G正式登臺亮相,羅京病逝,鄧玉嬌案,烏魯木齊「七五」事件。2010年,王家嶺發生透水事故,青海玉樹地震,死了兩千多人;上海世博會,看一個沙特館要排隊九小時。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福島核電站核洩漏等級為最高的七級,無數中國人將超市裡的鹽搶購一空……
面前的這個小女人,我以為她的美,她的安恬,是歲月自然沉澱的結果,卻沒有想到她經歷了這麼多深淵般的歷練:喪夫,流產,寡居,認識第二任丈夫,再生子,成為母親兼後母,還和不知脾性如何的婆婆同住……走在大街上,誰看得出這個秋波無痕的漂亮少婦經歷過這麼多呢?真是應了泰戈爾的那句詩: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飛過。
——當然,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當活生生的例子一次又一次擺在我的眼前時,我還是忍不住要震驚。如同親愛的朋友心臟病突發差點兒死去,辦公室同事的孩子得了自閉症,一個同學在開車時因不期而至的癲癇而翻車致殘……那些傳說中的不幸,似乎十分遙遠,但其實就潛伏在我們的身邊,隨時都可能朝我們舉槍射擊。我們無處躲避,防不勝防。也因此啊,每當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著一張張似乎平靜甚至冷漠的面孔,我都會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在他們的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正在發生什麼?還將發生什麼?
沒有人知道命運將會對他們進行怎樣的安排。我當然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心裡充滿了對他們的心疼。心疼。
告別的時候,她再次對我請求,讓我考慮將專欄再做下去。我知道她此時已經不抱希望,只是客氣。但我改變了主意,同意了。她喜出望外,沒有問為什麼。我也沒有做別的解釋。我知道自己不必對她解釋,我自己明白就行了——人生是如此不易,需要我們忍耐,再忍耐。相比於其他的忍耐,如果說不能再繼續忍耐一個並不怎麼費力且能賺可觀稿費的專欄,那實在是有些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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