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陳旭麓(1918~1988),湖南省湘鄉縣(今雙峰縣)人,初名修祿。陳旭麓是著名歷史學家、華東師範大學建校元勳之一。陳先生生前還擔任中國史學會理事、中國現代史學會副理事長、上海中山學社副社長、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交流中心副主席、上海地方史志研究會副會長。著有《初中本國史》、《司馬遷的歷史觀》、《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浮想錄》等。其中《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浮想錄》被譽為新時期"中國本土史學的標誌性文本"。
1861年,因出入過「夷場」而早識時務的馮桂芬在《校邠廬抗議》中說:「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他大概是最先思考用西學輔接中學的人,在這裡,取彼之長和守護舊物的意思是同樣明顯的。繼之,身處中西交際之局的李鴻章、郭嵩燾、薛福成也先後以不同的言詞表達了同樣的見解。七八十年代以後,論者漸多,王韜、鄭觀應、邵作舟、沈壽康、孫家鼐、盛宣懷諸人往往本之同一旨趣,或引申發揮,或就事論議,多歸指於「中體西用」,用一個節略語為命題,概括了一部分人的共識。甲午以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成為一種「流行語」,「張之洞最樂道之,而舉國以為至言」(15)。按照今日的分類標準,這些人有地主階級改革派、洋務派和早期改良派之別,但他們卻同以「中體西用」為宗旨,各自闡發自己的思想。顯然,自60年代至90年代,凡談時務、講西學者,無分朝野,皆不出「中體西用」一途,如欲細作辨析,那麼,洋務派多在朝的當權人物,早期改良派和其他談時務的人們則多不居於廟堂,後者是附從於前者的,洋務派是「中體西用」的實施者,而改良派的言論更像是一種理論指導,言論先行,實施隨之,實施的成敗得失,言論家又往往是敏銳的批評者。在這兩重意義上,可以說「中體西用」是洋務運動的綱領。
「每個原理都有其出現的世紀。」(16)雖說「中體西用」後來久被指為包庇封建,其實,那個時候的中國,天下滔滔,多的是泥古而頑梗的士人,在封建主義充斥的天地裡,欲破啟錮閉,引入若干資本主義文化,除了「中體西用」還不可能提出另一種更好的宗旨。如果沒有「中體」作為前提,「西用」無所依託,它在中國是進不了門,落不了戶的。因此,「中體西用」畢竟使中國人看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看到了那個世界的部分,並移花接木地把這一部分引進到中國來,成為中西文化交衝匯融後兩者可能結合的一種特定形式。以自強求富為目標的軍事工業和民用工業,以翻譯、出版、科技、學堂、留學生為內容的近代文化事業都是這種結合所產生的有益結果。這些東西是封建文化和封建制度的對立物,雖然力量有限,但終究打開了缺口,促進了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
「中體西用」這個命題,既表述了中學與西學的結合,又規定了中學和西學的區分。「中學」是熟識的東西,或指為「倫常名教」,或指為「四書五經」,或指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或指為「中國史事、政書、地圖」,推而及於中國舊有的文化皆屬之,統歸於形而上的「道」。西學是陌生的東西,並且伴隨著民族衝突來到中國,因此,對於它的認識和汲取,不能不表現為幾代中國人經歷的艱辛曲折的過程。19世紀後期的幾十年裡,因中國人眼中西學內涵的延伸,可以分為幾個階段:
(一)自鴉片戰爭到第二次鴉片戰爭前後二十餘年間,沿海少數官員開始注視外部世界。楊炳南的《海錄》、林則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國圖志》、梁廷枬的《海國四說》、徐繼畬的《瀛環志略》都是這種觀察的記錄。他們最為震懾同時又希望拿來的還是來自泰西的「堅船利炮」,多數人心目中的西學或「長技」僅止於此。只有個別人開始接觸到了機器生產上的技術。
(二)從60年代中葉初創江南製造局,到各省相繼設立機器局的70年代,是圍繞軍事技術摸索西學的時期。「制器之學原以格致為階」,因此,為了制器而不得不翻譯。其時,滬局譯館所出之書雖以軍制與製造為大類,但數學和聲、光、化、電等等學問亦漸入中國。近代著名的科學家徐壽、徐建寅、李善蘭、華蘅芳,其科學事業都與譯書有不解之緣。這個過程,又成為格致之學「藉制器以顯」(17)的時期。
(三)70—80年代,機器工業由自強而入求富。薜福成作《機器殖財說》,鄭觀應倡「商戰」,以為「十萬之豪富,則勝於有百萬之勁卒」。這種呼聲,喚來了輪船招商局、上海機器織布局一類企業。他們認識到工業是商業的基礎,格致又是發展工業的前提,對西學的要求也隨同洋務企業的擴展而擴展,並視聲、光、化、電為西學的精華。此期所譯西書,顯以科技類為多,感世憂時之士往往寄希望於「延精於中西學者,廣譯西國有用之書,賤價出售,以廣流傳,使鹹識格致之妙用,然後迂腐之見化,然後誹謗之風息,朝野一心,人無間言,為國者則庶幾乎有所藉手矣」(18)。
(四)由科技學問推而及於上層建築的教育政治體制。還在70年代,若干敏銳的人們已經看出:西人「學校建而志士日多,議院立而下情可達,其製造、軍旅、水師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19)。經過80年代的思索醞釀,到了90年代,散見的點滴言論與私相議談漸變為那個時候先進中國人的公開論題。「蓋中國之人震格致之難,共推為泰西絕學,而政事之書,則以吾中國所固有,無待於外求者,不知中國之患,患在政事之不立,而泰西所以治平者不專在格致也。」(20)議院在中國作為一種政治主張提出,是認識西學、學習西方的突破點。儘管以此立論者並未同時修改「中體西用」的宗旨,多半仍是把議院當作「西用」來接納,但議院是與民權相聯繫的,它的實行必然是對君權的限制和削弱,並會改造以「君臣之義」為綱紀的「中體」。多年來以是否贊成議院這一條作為改良派與洋務派的分界線,其實這一條也不是鐵案如山的。70年代的總理衙門大臣文祥,80年代的兩廣總督張樹聲都在奏議中言及過西人的政體。前者說:「中國天澤分嚴,外國上議院、下議院之設,勢有難行,而義可採取。」(21)後者說:西人「馴至富強,具有體用,育才於學堂,論政於議院,君民一體,上下一心,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後動,此其體也;輪船、大炮、洋槍、水雷、鐵路、電線,此其用也。中國遺其體而求其用,無論竭蹶步趨,常不相及,就令鐵艦成行,鐵路四達,果足恃歟?」(22)此外,郭嵩燾、彭玉麟也有類似的言論。這些人多被目為洋務人物之典型者,但他們已程度不同地看到了「西體」,並想把它引進來,使「中體」有所改變。
(五)比政教更深一層的,是西學中「形上學」的哲理學說。雖然直到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才被中國知識界所發掘和傳介,但在「西用」的逐步延伸中,80年代已有人開始在窺其崖岸了。在嚴復申論達爾文、斯賓塞學說數年以前,鍾天緯曾作《格致論》,略述西學源流:「考西國理學,初創自希臘,分為三類:一曰格致理學,乃明徵天地萬物形質之理;一曰性理學,乃明徵人一身備有倫常之理;一曰論辯理學,乃明徵人以言別是非之理。」其中提到阿盧力士託德爾(亞里斯多德)、貝根(培根)、達文(達爾文)、施本思(斯賓塞),並扼要地介紹了他們的學說,以事實糾正「西學源出中國」的附會之說。其論述之簡明和準確,在那時的中國人中還是罕見的。這種對西學的探索由格致而進入哲理的趨向,代表了西學東漸過程中必然會有的一個階段。稍後,康有為等之談及培根,嚴復《天演論》之風靡一時,不是突然出現在中國學界的。
上述由表及裡、由具體到抽象的汲取西學的過程,是在「中體西用」宗旨下起步的,而其本身又徐徐地衝擊著「中體西用」的宗旨。因為西學是新學,中學是舊學,「中體」和「西用」不會互不侵犯,「用」在「體」中會發酵,勢必不斷促進事物的新陳代謝。因此,洋務運動中的好些人,覺察到桎梏與荊棘,寖寖乎要以「西體」為法,去改變中國的某些舊制。曾任天津武備學堂總教習的盧木齋自述本不厝意於西學,「以謂一藝一術,不足語道,及讀西士譯就各種新理新書,又與嚴又陵諸君子遊,則益恍然於宇宙之大,古今之遙,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中土聖人遞相傳授之實際,洎今學者亦湮其源,獨賴二三西士深操力取,穹乎闔闢之始,擴諸名教之繁,推隱鉤沉,發交暢,雖其於道,未必遽合,要其徵實不誣,則固吾聖人復起,有不能廢者也」(23)。這是「中體西用」的內在矛盾推動觀念變嬗的結果。就其本來意義而言,「中體」應是對於「西用」的限制,但「西用」既借「中體」為入門之階,便會按照自身的要求而發生影響,人們雖想把它限制在既定的範圍內,實際卻很難如願。當這種矛盾日益明顯之後,更開明的人們就會在事實的刺激下因勢利導,走出更遠的一步。
(編輯:竹葉青青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