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沒有教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讓別人輕易喊你老師,千萬別誤人子弟。你沒有本事改變人的命運,不能影響到別人的時候,不能有個良性的影響、正面的影響的時候,不能提升人的生命價值的時候,不要說你自己是老師。那是誤人子弟,作孽的,真的。但是咱們現在「老師」這個詞用得太隨意了,所以我特別不喜歡。——金星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朱曉佳
七天,八個老師,九堂課。
這就是「粉筆頭『戲劇+』創造營」的課程表。
「為什麼說是戲劇+呢?因為我們這個班,七天時間我們沒有在學校的課堂裡,我們在這個劇場當中,這座超級大的大課堂,它有一個小名叫大蝴蝶。」
小百花越劇場造型的靈感源自梁祝的化蝶,被媒體稱為「世界上最大的一隻蝴蝶落在了西湖邊上」。整座大蝴蝶劇場都成為了教室,包括但不限於大劇場、黑匣子劇場、環廊、大廳、後臺。
點擊視頻,看七天八個老師九堂課。
「這個是劇場的化妝間,你們在臺下作為觀眾,看到我們可能7點半演出,我們作為演員,4點左右就會來到劇場,到上臺之前一直是在這個地方待著的。化妝間就像我們的家一樣。」
演員鄭雲龍的課,是從後臺化妝間開始的。
「我從小是在京劇院的後臺,道具箱子上長大的。長大了做音樂劇演員,每當站到臺上的時候,都會很親切,都會很有安全感。我是個生活中沒有特別大安全感的人,所以反而在臺上會變得很自信,很有滿足感,很有安全感,可能跟從小的成長有關係吧。所以今天選擇從這個起點開始,跟你們分享一下我的一些感受。」
9月1日,在經歷了長達七個月的漫長假期後,全國中小學終於複課了。
杭州西湖邊,小百花越劇場裡,一個為期七天的特殊的「魔法學校」,也開課了。
簡單的開學寒暄上,越劇表演藝術家、校長茅威濤的開場白是:「老師們好!」
不是口誤,站在她面前的46個學員,7位是馬雲公益基金會鄉村教師計劃的鄉村教師。另外39位,是杭師大的師範生——他們是未來的老師。
這是粉筆頭「戲劇+」創造營的第一批學員們。
粉筆頭「戲劇+」創造營由芥子學堂與南瓜視業共同創辦,馬雲公益基金提供公益支持。芥子學堂,是茅威濤創辦的藝術教育機構。
「粉筆頭」這個名字,馬雲聽了直叫好。他對茅威濤說:「我再送你一個名字:黑板擦。」
從9月1日到9月7日,七天裡,46位鄉村教師和師範生,在小百花越劇場站著、坐著、躺著、走著、跑著……他們帶來的紙筆,幾乎沒有派上用場。離開時,卻擁有了飽滿的情緒和真實的藝術感觸。
這七天,學員們究竟幹了什麼?
最後一天,46位學員用一場沉浸式的劇場演出,向好奇的人們公布了這個答案。生活化的行走稍加變化,就有了現代舞的美感。現代舞的情感展示中,又夾雜了中國傳統戲劇的圓場。
沉浸式大秀開場這第一幕,來自創造營的兩堂課:金星老師的舞蹈課,茅威濤老師的中國傳統戲劇課。
金星老師是怎麼上舞蹈課的?
湖南邵陽新邵縣陳家坊鎮中學的陳澤雄老師這麼說道:「金星老師慢慢地引導我們,去感受『黑匣子』——一個全黑的排練廳。這裡的溫度、高度、紋路、人群、周圍人的情緒……在訓練中,我們仿佛旁觀者,但我們又像是主角,內與外實現了統一。 雖然那時候,我們閉著眼睛,但是我們不害怕。
『做你一切你想做的吧,』金星老師說,『你的一切行為都是正確的。』
我們躺在椅子旁,正確的。
我們蹲在椅子上,正確的。
我們繞椅子跑,正確的。
我們舉起椅子,正確的。
我們奪走別人椅子,正確的。「
陳澤雄聯想到自己的課堂:「那麼,如果教室是舞臺,孩子們那些行為,能用『正確的』來定義嗎?或許,我們也要允許孩子們『舉起』椅子,『跌倒』在椅子旁,『蹲在』椅子上。 是呀,我們在課堂上不要去否定任何一個學生,無論孩子們成績好壞,給他聽課和表達自己的機會,讓他們擁有安心感受的權利。「
有學員看金星在綜藝節目上懟天懟地懟人,頗是困惑:「別人都提倡誇學生,但金星老師似乎對人的批評比較多。對於我們做老師的,金星老師有什麼建議?「
金星回答:」對於孩子,當然是鼓勵為主。我參加節目,面對的都是某一專業的專業人士,對於他們,一定要直言不諱。「
鄉村教師段麗萍問金星:「應該怎樣培養鄉村孩子對藝術的創造力?」
金星說:「你從雲南來。雲南多美啊,山是有情緒的,樹是舞動的。其實很簡單,你帶孩子們每天去看看雲、看看雨,一樣能培養他們的審美,而不是非得規定你要唱歌,你要跳舞。」
這是第一天的故事。剩下的六天呢?
在沉浸式大秀的行走式開場最後,46位學員站定,來自雲南紅河的段麗萍老師,面對著幾十名戴著面具的觀眾,從容不迫地開始講述:
「我跳了現代舞,手臂被金星老師抬起;我打了陳澤雄一個耳光,鄭雲龍和劉令飛兩位老師說『你把陳澤雄當成蚊子了』;我和董穎達老師一起坐在地上,第一次認真地聽電影配樂;我多了一個女兒胡鈺斯淳,在濮存昕老師排演的《雷雨》裡,我是魯媽,她是四鳳;我還得到了兩個結實的承諾——雲南紅河新安小學,將擁有牟森老師的美術課和茅威濤老師的戲曲課。「
劉令飛和鄭雲龍引導學員們做無實物表演,學員們需要通過沉默的表演,讓別人看懂他所講述的故事。「我記得一個導演跟我說過,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這個故事,臺下是沒有人會相信的。」鄭雲龍一邊演示一邊向學員們分享:「我覺得老師這個職業,跟演員很像。演員最重要的是表達的準確,能夠讓別人感受到你想傳遞的內容。而你們教課,其實也是講述給別人聽,讓別人理解你所講述的知識。」
段麗萍所說的兩個承諾,來自牟森和茅威濤老師。
獨立戲劇製作人牟森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現在也是中國美術學院的一名老師。當年畢業後,他曾前往西藏支教,最懂得鄉村教師的境遇。
在牟森的課堂上,鄉村校長馬敏傑流著淚站起來說:「作為村小校長,我有點心痛。我們曾獲得過清溪基金會對於美術課的支持。一年後,孩子們對於色彩有了更多感知。學習不好的孩子,可能畫畫得很好。但我們實在是太缺老師了。為了把音樂課開起來,不得不合年級上課。今天有許多師範生在這裡,都特別優秀。我也想對他們說,鄉村的教育跟城市教育應該是起頭並進的。「
聽完馬校長這番話,牟森當即和馬校長互留了聯繫方式,承諾帶作曲家到馬敏傑的學校去。也承諾了帶美術老師到段麗萍老師的學校去。
作為「粉筆頭『戲劇+』創造營」的發起人,茅威濤站在黑匣子劇場外目睹這一幕,當即為這一份承諾加碼:也算我一個。
學員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老師坐在地上和他們講課。作曲家董穎達為老師們開了這個先例。電影《地久天長》、電視劇《清平樂》的音樂都是董穎達老師的作品。
董穎達從五歲開始學鋼琴,參加各種比賽。初一的時候,她意外參加了一堂課外美術課。這堂課的主題,不是畫蘋果,也不是畫雞蛋,而是認認真真地給孩子們講:什麼是印象派、什麼是描點法、什麼是莫奈、什麼是野獸派……
在那之後十幾二十年裡,董穎達都沒有意識到這堂課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是什麼。直到後來,有人問她:董穎達,你除了作曲,還喜歡什麼?
董穎達突然意識到:我很喜歡一個人去逛博物館。
這些年來,董穎達一個人去過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博物館。為了能在一天之內逛完羅浮宮,她幾乎跑著看完,第二天只好給自己借了個輪椅。
她想,這就是小時候那堂美術課的魔力。而她希望,自己的影視配樂課,也能給學員們帶來這樣的魔力。當一個師範生體會到這樣的魔法,他們會將魔法傳染。「老師一個小小的分享,或許可以改變學生的一生。」董穎達說。
濮存昕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遇到一位語文老師。這位老師讓同學們複述課文,而不是乾巴巴地讀課文。從那時候,濮存昕對語文和朗讀就有了一些不一樣的理解。
在他的課堂上,他反覆強調的是「大聲說話」。
在濮存昕看來,大聲說話、清晰地說話,是一個演員的基本功,也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應該養成的習慣。能夠大聲說話,意味著對於自己所說的話擁有一種信念感,它能讓一個人更有信心。
在閉幕大秀的沉浸式演出中,就有六七個學員,站在觀眾席中,被追光燈聚焦著,大聲吟誦《哈姆雷特》,並娓娓講述自己的故事。
茅威濤講述的主題,是《一生做好一件事》。2019年,是茅威濤從藝40周年。40年中,茅威濤一直在從傳統越劇中汲取營養,將它進行創新、改良,運用到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新排的越劇劇目之中。
譬如將中國傳統戲劇中的「出將入相」、「一桌兩椅」,在現代人的審美基礎上進行舞美的翻新。用扇子相疊的意象表達「化蝶」,取代了老版《梁祝》中寫實的蝴蝶。至於《江南好人》《春香傳》《春琴傳》《寇流蘭與杜麗娘》,更是將中國傳統戲劇的經典表達方式與文本,和異域的經典文本嫁接,探索越劇的新邊界。「你們做老師也是一樣,我是在創作上,你們可以是在教學工作中,始終去想如何與時俱進、如何換一種更當下、更接地氣的方式啟發學生。」
費勇的課在最後一天。早晨8點,他帶著學生在西湖邊靜默行走。四十多個人,靜悄悄地,繞著西湖外圈走了一個半小時。下午上課時,他請學員們分享行走的感受。
原本以為學員們無話可說,沒想到,學員們除了說「累」,也說「剛開始被西湖的美景吸引了,後來思維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去回憶,去想一些事情。」
費勇的演講主題是《在行走中回到自己的內心》。當七、八個學員站起來分享後,費勇感到驚訝:「我覺得我這節課可以不用講了。「
結業典禮上,茅威濤提起學員們敏銳的感知力:「這或許就和學員們這六天的積累有關。」
這又讓人想起9月1日開幕儀式上茅威濤的話。「為什麼是創造營?」她說:「因為我們希望在這七天裡,一起共同來創造出一點奇蹟來。「
七天,一出「劇場魅影」在西湖邊上的小百花越劇場上演。為了教育與藝術而在此相遇的人,讓這座劇場散發出其超越時空的魅力。
文章已於2020-09-10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