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問題,我基本都是轉述。其實這些說法,在學界基本上也早是共識了,不過書齋裡的研究,和中學教育之間不通音問久矣,偶爾進大學聽兩節課的人,駭為奇談怪論,倒也並不奇怪。
feudalism
中文「封建」的英文對譯詞是「feudalism」。
這個單詞在西方的語言中,含義也很不確定。大體說,它本意和莊園制度有關,後來被引申為指中世紀歐洲,尤其是查理曼的帝國解體後的一種社會形態。
據這個問題的權威馬克·布洛赫說,feudalism實際上包含著兩個可以分開來理解的層面:1、vassalage,即封君、封臣間的隸屬關係;2、manorialism,即莊園採邑制度。
中央政府要把自己的意志傳遞到地方和各職能部門,使用的基本媒介是文件,而當時歐洲的文化水平太低,貴族也幾乎都是文盲,識字的教士又許多專心禮敬上帝去了,所以根本打造不出像樣的權力中樞和行政系統,很大程度上只能靠個人對個人的效忠建立政治關係,於是就出現了一種「我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局面。
如果側重vassalage,那麼很容易感到中世紀歐洲和西周封建有不少相似之處:諸侯對天子稱臣,但諸侯的大夫,對天子則只稱陪臣,又或大夫對諸侯稱臣,而士對諸侯只稱陪臣,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而附庸對主人要盡的義務也很簡單,不過是效忠、幫助、勸告三條。——所謂幫助,主要指兵役,經濟方面的要求很少。上面提到過,西周也是這樣。
有人注意到(大概是嚴復先生最早,日本學者跟進)這些相似性,於是就把feudalism譯為封建,甚至於,Duke(部落首領或邊區軍政長官)、Marquess(全權邊區長官)、Earl(侍從)、Viscount(Earl之副)、Baron(國王或大封建主的直接附庸)這些歐洲的爵位,也被譯為完全中國化的公、侯、伯、子、男。
最低一級的貴族Knight則稱為騎士,重騎兵就重騎兵,為什麼要稱為士?因為在我們這邊,士也是貴族的最低一級。
當然,對這類翻譯,一直也是頗有爭論的。
嚴謹的學者覺得,過分中國化的翻譯,會掩蓋細節上的差異,何況feudalism這個概念本身就含混不清,研究歐洲史其實也是不用為好,何況用於跨文化比較呢?
仰慕西方文明的,覺得feudalism中,有偉大的法治和契約精神存焉,非中國的封建所能妄加比附——這種價值觀深度介入的比較最麻煩,一有人說中國沒有,就有人舉證說其實中國也有,或者說其實歐洲也沒有,然後那邊說你這個例子有問題或是孤證所以不算……到這個地步,基本就該引入計量史學的方法了,但偏偏價值觀問題又不像經濟問題那樣可以量化,所以只能爭個沒完沒了。
也有人覺得,西周封建體制下君主權威雖弱,但和歐洲的一團亂麻相比,就顯得體大思精、井井有條了。至少,王后一離婚一改嫁,就導致法國一大半的領土歸了英國,或者「有的國王還確實從某些伯爵和公爵那裡取得採邑,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說,他是他自己的封臣手下的封臣」的情況,在中國斷不至此。
但諸如此類,總還是書生之間的分歧,最關鍵的問題還不在這裡。
社會發展的五個階段
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裡說:「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經濟的社會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
這四個時代加上必將實現的共產主義,正是五個階段。
但很容易看出,馬翁這個著名的論斷,和大家中學歷史課上背的「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還是有些分別的。
而且,其實這一段話,只是馬克思對歐洲歷史的概括。
第一個社會階段不叫原始社會而叫「亞細亞的」,因為那是歐洲人把古希臘視作自己文明的源頭,而獨具特色的希臘文化出現之前,希臘是深受亞洲(亞洲的本意是東方,亞細亞者,希臘以東之地也)影響的。
第二個階段叫「古代的」或曰「古典的」,指的是希臘–羅馬文化,今天西方大學裡,研究希臘–羅馬的學科,還叫古典學。
希臘也好,羅馬也罷,能不能叫奴隸社會不好說,不過奴隸制確實非常發達,遠非其他古代文明可比——古希臘、古羅馬、南北戰爭前的美國南方,人稱「古今三大奴隸社會」。三大奴隸制都出現在公民權益相對健全的地方,這中間是有因果性、相關性還是純屬偶然?這就不好說了。
第三、四個階段和大家背的差不多,這裡不解釋。
這個對歐洲社會演進的概括,是否可以拿來理解世界上的其他地區?至少馬克思本人,是明確表示過反對的。
一個叫米海諾夫斯基的人,盛讚馬翁眼光如炬,洞燭了人類歷史的普遍原理,結果引來了馬克思一番語氣嚴厲的回覆:
他一定要把我關於歐洲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註定要走這條道路——以便最後達到在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極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人類最全面的發展的這樣一種經濟形態——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
《給「祖國紀事」編輯部的信》
《全集》第19卷,p130
何謂「過多的榮譽」?我並未發現什麼「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你卻給我戴了這麼一頂高帽子,這自然是不虞之譽。
何謂「過多的侮辱」?我好好一個結論,被你妄加推廣,變得大謬不然,這不是侮辱還有什麼叫侮辱?
當時馬翁心裡,只怕也有十萬草泥馬奔騰而過,要深嘆「一個腦殘粉,勝過十個黑」吧。
不過偉大導師的悲劇在於,他其實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影響力的。到了1938年,史達林同志提出:
隨著社會生產力在歷史上的變化和發展,人們的生產關係、人們的經濟關係也相應地變化和發展。歷史上有五種基本類型的生產關係:原始公社制的、奴隸佔有制的、封建制的、資本主義的、社會主義的。
史達林《論辨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
馬克思主義歷史觀,遂以此片言而定大局。
中國歷史怎麼分期?
於是中國學者要做的工作,也就是把史達林同志的結論,套到中國歷史上來了。
奴隸社會這個概念,中國本來是沒有的,所以就要發明一個出來。
殷墟發現的大量的人牲和殺殉,被殺者都被當作奴隸。其實人祭殺的多是戰俘,殉葬者中當然有奴隸,但更有許多親貴和武士。今天若套商代的邏輯,比如說市長不幸了,那恐怕半個市政府的工作人員都要埋下去,我們這些普通市民若也想報名殉葬,則比汽車搖號還難。總之,這事和奴隸制扯不上什麼關係。
又由於這個設定裡奴隸社會出現得很早,所以明清時比如說像《紅樓夢》裡襲人、晴雯那樣角色,各方面都符合奴隸的特徵,但一般書籍中,卻多半會迴避奴隸這個詞了。
封建社會的麻煩更大。五個階段次序已定,和西方接觸之前,中國不可能是資本主義社會,出於民族自尊心,又不甘心自貶為奴隸社會,那明清就只能是封建社會了。
由於明清的中國顯然早就不存在封君、封臣的依附關係,所以就只能拋掉feudalism中vassalage的內涵,專從manorialism方面入手,大談土地關係。就是說,feudalism被譯為封建,本是因為vassalage,但主流史學談封建,關注卻只在manorialism,真真是陰差陽錯。
明清成了封建社會晚期,那何時是早期呢?現在多數人只在中學教科書上讀到郭沫若先生的「戰國封建說」,即戰國開始,中國進入封建社會。但其實當年的各種爭論,堪稱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
往上,有推到西周的,其代表人物比如范文瀾和翦伯贊先生——這當中,其實包含著保全封建傳統含義的苦心。
往下,也有說秦漢是奴隸社會,魏晉才進入封建社會的,這當中也不乏何茲全、王仲犖、唐長孺這樣的大家。這麼分,是魏晉人身依附關係確實相對發達,而且追求和歐洲大致同步。
但其實無論從哪個角度入手,都不免削足適履顧此失彼。
現在回頭看當年這些論文,心裡不免悲涼。許多人圍繞這個問題你來我往的爭辯,態度極為端嚴,爭出來的東西,其實比現在的網絡論壇拍磚,價值也高不了多少——而偏生參與者又都實實在在是一流高手。以這些前輩先生的學問之淵深,思維之明辨,倘不是在這個無聊問題上耗蠹了無窮的精力,無論如何會做出有價值得多的東西來吧。
相關閱讀:一個被深深誤解的詞
題圖來自網絡。
▲
作者:劉勃
個人公號:不是東西劉老師
▼
《失敗者的春秋》劉勃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