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巴隴鋒《永失我愛》第五章:九龍河軼事
題記:
懂得如何解決一個問題是一回事,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去實際解決這個問題又是一回事,兩者之間往往有一個過程。
五、九龍河軼事
好容易到了校門口,這裡聚了許多學生,大門尚鎖著。
見我來到,孩子們讓開一條道來,他們以為我要開大門哩。卻見我也像他們一樣被「拒之門外」了,便不滿地瞅著我,瞅了一會兒,竟不瞅了。我問:「是不是還沒到起床時間?」
「都快六點了,早該起床了!」許多學生揚起臉道。
我急於往魯平家趕,便將搬教室的事吩咐給一名大同學,叫他門一開即報告校長。剛吩咐畢,正要轉身走時,韓校長打著哈欠搭著傘走了出來。見我,吃了一驚,忙道:「你看,起來了個早,鑰匙卻找不著……這鑰匙,」他揚了揚手裡的鑰匙,「這鑰匙把人整得現在才開門!……噢,你這麼早幹啥去呀?」
我忙說了搬教室之事。他又打著哈欠說:「這事還用你們教委操心?要我這個校長幹啥吃呀!我早搬了。只是學前班……」
「放假算了,七天!」
「噢,早放了!」韓校長說,「小杜送你的那兩張紙條和那信,你看了沒有?黃主任信上就說這個?」
「對呀!信是誰從鎮上捎回的?是不是春山?」
「是他。信上再沒說啥?」
「沒有。將你傘借我吧,你幾把傘?張鎮長是不是把你傘拿走了?」
「一把傘,借他,我找幹處走呀?你借傘幹啥?」
「我要去魯平家!」
「咱們一起去吧!」
他又向學生借了把傘。我倆便一步一滑地朝川裡向上走去。
路上,他又問:「誰說張鎮長借我傘來著?」
「沒人說,噢,我說來!」
「借我傘幹啥?」
「沒啥,沒啥!」
「……」
……
迎著雨絲放眼朝鳳凰山方向望去,倒下的鳳凰山如同長眠的老人,此刻已是血肉模糊,軀體全無,連續兩日的大雨和冒雨挖屍的人們已將他「炮製」成了茫茫一片的泥石流。泥石流恣肆橫流,浸漫了舊水壩上面的幾乎所有田地和田地裡的莊稼,並不甘寂寞地從水壩上溢過,淹沒了憨牛的瓜田……
鳳凰山
現在,鳳凰山腳下原來的河道已沒有幾天前的氣派,一變而成為小溪模樣,混濁的流水「咕咚」幾聲便滑過去了——鳳凰山一跤跌下,摔得自個粉身碎骨,也使九龍河改變了方向。憤怒的河流咆哮著,咆哮著從內川衝出,一到長眠的鳳凰老人跟前,便沒了脾氣,乖乖地折向南流去,遠遠匯入了幾十年前的古河道……真可謂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只是水土流失太嚴重了!我將這個意思說給韓校長,他卻說:「水土流失算啥,農民的損失才說大呢!」
「農民的損失是由水土流失造成的啊!小學地理上不是說,黃河下遊成了『地上河』、『懸河』嘛?還不是由於咱們黃土高原植被差勁,水土流失嚴重所致啊!」
「你可甭說,這還是咱們國家的大問題哩!啥時能有這方面強制性政策……」
「啥時能有在這『強制性政策』下的觀念轉變,就好了!」
……
到魯平家時,正好七點。這是一座由土牆圈起來的院落,正面靠背牆修了三隻一排的箍窯。箍窯正對著的是一隻安有橫木的土門。土門兩側的輓聯已被雨水 衝得模糊一片,院裡泥水橫流,一個中年婦女正用老竹掃帚反覆地將泥水往土門外頭掃,她的鞋上,褲腿下面都蒙上了白布,頭也被白紗裹著……
九龍河
「你的老掃帚能勝過老天爺?」韓校長開口道。
婦人猛抬頭,用紅腫的眼睛看著我們,道:「韓老師,快進去!快進屋裡……」
我和韓校長正要進靠右首的箍窯,婦女又指點著說:「那邊,我姑奶在那隻箍窯裡,這邊亂套著哩……」
「是不是先點個紙?」我在韓校長耳邊提醒道。
「祭棚在哪裡?」韓校長問。
「就在箍窯,本來搭了個棚,可雨大得沒辦法,只得擠在我姑爺原先住的那窯裡……」
我倆就向左首箍窯走去,門側的輓聯照樣一塌糊塗。朝窯頂看,祭桌前的對聯卻相當醒目,上聯是:「一世功名隨雲煙」,下聯是:「半生滄桑逐風月」。我看得異樣,卻見韓校長已經「動作」開了,便急忙跟著跪下……正點香時,炕上的老太太坐起來打招呼。她六十多的樣子,一身黑衣,精神矍鑠,神情有些悽然,韓校長連忙坐過去搭話。
我便沉浸在眼前的對聯裡,卻意外地被祭桌上的兩樣東西吸引,不由仔細把玩起來:一樣是「『抗大』七分校學員證」,下面赫然印著聶帥印章;一樣是「一級殘廢證」,小字清楚表明:殘廢者魯一烈是在瓦子堡戰鬥中不幸致傷。看著,看著,我不由對「老紅軍」肅然起敬,又想到他的「不得善終」,心頭不覺湧起了深深悲哀,眼角淚涔涔的……
我堅持要去墳上給「老紅軍」添一鍁土,硬是被老太太勸著,被韓校長拉住了,老太太慈愛地看著我:「你就是小平的同學?」沒等我回話,她又續上了,「你來就是了,老魯這輩子『硬骨頭』慣了,只有鳳凰山配得住他。他這一去,也算是『善終』了,早該這樣子……」
我聽糊塗了。韓校長也顯出「求知慾很強」的神情。老太太煞是動情,眼中閃出了奇異的光彩,緩緩向我倆講起了一段埋藏在她內心深處的美麗故事——
一九三六年,英勇的紅軍走過了二萬五千裡長徵,三大紅軍勝利轉戰到大西北。為開展武裝鬥爭,建立根據地需要,他們組織了山城堡戰役,極大地打擊了敵人,鼓舞了人民的鬥志,為長徵勝利來了個奠基禮。戰後,一小批傷員秘密轉移到九龍川。陽臺村便來了六個「英雄」,被分散隱蔽在六戶窮困農民家裡休養。其中,鳳凰山腳下的陳家,住著一位十七歲的「紅小鬼」。「紅小鬼」腿部受了重傷,加上身體又虛弱,在陳家一住便是四個月。
二萬五千裡長徵
從頭一年的臘月一直到第二年的立夏,他幾乎成了地地道道的陽臺人。其實,他是實實在在的山東漢,叫魯一烈,聽聽他的名字,便知他的脾氣。一烈十五歲投奔蘇區參加了紅軍。起初連個「紅軍帽」也沒有,他鬧情緒,不斷地向指導員要,指導員總笑著說:「總有一天你會有頂帽子的。」果然在草地裡,指導員倒下了,把帽子便給了他。他懷著極大地悲痛戴著這頂帽子,一路槍林彈雨裡打了過來。不想,山城堡一戰,腿受傷事小,身體竟垮了,害得他幾個月沒有「革命」!
然而,山東漢的到來委實給陳家增添了不少歡趣。陳家本是個革命家庭,男人跟著劉志丹「打土豪,分田地」,自「太白奪槍」後再也沒有回來,家裡剩下個二十五六的年輕媳婦和一對孿生女兒,母女三人相依為命,整日提心弔膽地過日子。現在,來了這麼個男人,母女三人心裡踏實多了。她們悉心照顧這個「紅小鬼」,使他的傷早日痊癒,身體早日恢復。可是想想「紅小鬼」身體休養好後一定得走,年輕女人心裡便每日都要幽怨上一陣子——可憐的人!隨著她對這個「紅小鬼」的照料,她心裡已有了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在湧動。
說來有趣,儘管年輕女人整天管一烈叫「紅小弟」,可是,「紅小弟」卻從未喊過她「陳大嫂」。只讓她甭給孩子纏腳。除此之外,表現得不更人事,見天逗著七歲的桃花和翠花。起初,他在病床上給姐妹倆講「紅小鬼」的故事,那「紅軍帽」的動人故事就聽得兩個小孩子涕淚漣漣,纏著向他要那帽子,他總是說:「總有一天,你倆會得到這帽子的!」後來,等能下床活動了,他便領著一對姐妹在小院子跑來跑去,兩個小孩子整天開心得沒辦法,不斷地叫起「魯大哥」來。「魯大哥」便給她倆教起了字。女人見此光景,怎好說什麼!
「傷筋動骨一百天」。轉眼,到了三月,「魯大哥」的腿真正好了!姐妹倆便拉著他到河邊桃林裡玩。三月的桃林,落英繽紛;明澈的河水「譁譁」地流過,裂石清晰可見,魚兒在清水中暢遊;和煦的陽光照耀之下的桃林,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飄來飄去……就在這沁人心脾的桃樹叢中「魯大哥」給姐妹倆教了《瀏陽歌》《十送紅軍》等歌曲,姐妹倆笑得像淚人一樣,竟唱不出聲來。他們知道,「魯大哥」走的日子來了!
三月桃花
一天清晨,山東漢早早起來,挑起木桶便向河邊走去。等他擔著水往回趕的時候,隱約聽到村口傳來女人的哭泣聲。他以為是狼叼了誰家的孩子,連忙放下扁擔,尋聲走去。朦朧中,一個女人的身影正在微明的晨曦中顫抖。山東漢跑過去想問個究竟。不料,還沒等他開口,那個女人便一下子抱住了他,頭抵著他胸口,痛哭不已。他知道,當時受苦女人多,便試探著安慰道:「大嫂,你有啥委屈,講出來給俺聽!」
那女人不作聲,卻把他抱得更緊了。他被抱得喘不過氣來,便說:「大嫂,你有啥難事哩,俺堂堂山東漢辦得到!」
「紅小弟!——小弟弟,你別走了!」竟是陳家女人,「留在嫂子身邊,嫂子一輩子會好好待你……」
「陳大嫂——陳大娘!您待我不薄,我姓魯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您哪!」他掙開女人的胳膊,「可俺是革命軍人,遲早要走。為了咱窮苦人民過上好日子,俺這命整日提在手裡呀……」
女人聽得哭著轉身走開,山東漢挑著水跟著回了家。
從此以後,山東漢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挑水、習武。上午幫女人,下午帶著這一對小姐妹到河邊散步,捉魚,唱歌。
日子過得飛快,布穀聲聲,小麥拔節。等到姐妹倆唱會了那兩支歌,待到兩個小妹妹唱歌時不再啼哭,捱到這一對能識幾個字時,她們的「紅軍哥」便走了。
那天早晨,陽光已照過桃林。桃花、翠花從被窩中爬起,卻不見「魯大哥」在院裡習武!她倆忙去問媽媽,媽媽也不在。姐妹倆不顧一切地朝村口,河邊尋過去。不見媽媽,更不見「魯大哥」!她倆往桃林裡跑去,不見她們的「魯大哥」!
「魯大哥!魯大哥——魯——大——哥……」桃林聲聲,沒有「魯大哥」的影子……
呼聲變成了哭聲。河水潺潺,歡快地流過……
哭聲變成了歌聲。青草萋萋,抖動著含淚的葉瓣……
日上三桿。桃花、翠花像變了個人樣的回到家。媽媽交給她倆一張字條——
桃花、翠花:
記憶裡,你倆永遠是兩朵動人的「花」!忘不了你倆的小手揀的「地軟軟」,掐的苜蓿芽……
暫別了,翠花、桃花!親愛的妹妹,堅強的生活吧!受苦的人就要得解放……
請原諒,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忘記我,忘記我的「紅軍帽」……直到有一天,「紅軍帽」會飛到你們身邊,那是我們「訣別」的紀念!
魯一烈
民國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一日
自此,桃花、翠花對她們的「魯大哥」總是哪達裡想起哪達裡哭。
鬥轉星移,轉眼十年過去了,到了1947年春。蔣介石發動的全面內戰開始了。胡宗南、馬步芳的部隊幾齣陝甘,對延安部署重兵進行殘酷進攻。桃花、翠花的母親被「馬回子」凌辱而死。姐妹倆痛不欲生,但想起魯大哥,便活了下來。
瓦子堡戰鬥打響了。火線上的傷員不斷被轉移下來。參加「戰時救援組」的桃花和翠花,擔驚害怕地照料著傷病員。每死一個人,她們都要看看,看是不是她們的魯大哥。她們不敢打聽,生怕那不幸的消息傳來。這種時候,姐妹倆都深信: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然而,不幸的消息還是來了。夏天,周大勇奔襲隴東高原的部隊從前方捎來一頂紅軍帽,姐妹倆一看,心直往下邊沉……九龍區區長及時了解到這一情況,派人對她倆「執勤」,防範意外事故發生。姐妹倆漸漸冷靜下來。但,在嚴酷的生活面前,她倆還沒學會什麼!
正在這時。一天,從彎彎的川道小路上,卻一跛一拐地走來了一個人。姐妹倆看時,竟是親愛的魯大哥!姐妹倆忙奔了過去,三人相視,不顧一切地擁在一起,慟哭之聲震蕩著鳳凰山……哭畢,看時,卻見親愛的「紅軍哥」已斷了胳膊、跛了腿,姐妹倆又掉了許多眼淚。山東漢說:「胡宗南沒要俺命,拿了俺一隻胳膊給他們陪葬去了……」
但,無論如何,姐妹倆親願養活魯大哥一輩子。三人一齊生活了三個月,村裡人的閒話來了:「二花事一男,不要臉!」
「他山東漢也太貪了,當心累死……」
「山東漢真福氣,寧在花前死,做鬼也風流……」
姐妹倆起初並不在意這些。但時間長了,親姐妹間竟磕磕絆絆,彆扭起來。比如說,做個雞蛋,桃花端給魯大哥,翠花便不高興了;每天起床,翠花起得早了,桃花就會跟著,生怕她鑽魯大哥的被窩……
魯一烈這邊,更難堪了。他本來不願回來,但大部隊撤離已遠,加上自己現在成了一級殘廢,對革命貢獻不會再很大。所以,他便回到了朝思暮想的親妹妹跟前。想在九龍川平靜地度完一生,不想……魯一烈是塊「硬骨頭」,他絕不聽信命運,然而,這回他沒了辦法。要說愛,這一對她都愛,然而,他能傷得起誰?魯一烈性真烈,他做事從不牽連別人。這天中午,他艱難地爬到鳳凰山對面的南山頂上,望著河水,主意已定。他先朝河中扔下了紅軍帽,然後唱起了《十送紅軍》。剛聽歌聲迴蕩,便見桃花發瘋般地哭叫著從河灘裡跑來……可憐的人!花一樣,十八歲的姑娘,別了!魯一烈熱淚滾滾,淚水直入河中……
「魯大哥,魯——大哥!你瞅瞅我,瞅瞅我……」桃花邊尖叫著邊跑。
魯一烈緊閉了雙眼。別了!夢一樣的女孩——可憐的人……
「魯大哥——你瞧瞧,翠花來了……」桃花死命地喊,狂奔而來,已到了河邊,仰頭瞧著魯一烈。
魯一烈猛睜雙眼,卻不見翠花。他的的確確想看翠花最後一眼,但是這只能留作今世的遺憾了……別了,詩一樣的姑娘——可愛的女孩……
魯一烈重又閉上了雙目。桃花嚎叫著站在了九龍河裡,也閉上了雙目。
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一分鐘……
怎麼?什麼也沒發生!是不是在作夢……
桃花迷茫地睜開眼睛,南山頂上什麼也沒!桃花嚇呆了——這是怎麼回事?魯大哥呢?可憐的女孩!她忙穿過河,向南山上爬去。待她驚魂未定地爬到半山腰時,一轉身卻發現一道溝渠裡躺著兩個人:是魯大哥和妹妹!她明白了,是翠花救了魯大哥,忙連跌帶撞地向溝渠跑去。幸好!兩人都沒傷著。三人便呆坐著相視無語。半晌,魯一烈動了動嘴皮,又不動了。
許久,許久。溝渠裡的蔭涼都有些使人冷了,桃花竟又哭開了。哭了好久,才泣不成聲地說:「魯大哥,好妹妹……讓我去吧!你倆……好了……算啦……」說完便又抱頭哭了起來。
「不行!」魯一烈的聲音。
「姐姐,還是讓我去吧!」翠花聲音顫抖著,「我見魯大哥要作踐自己已經幾天了……與其他去,還不如我讓出……」說著,嗚咽開了。
「不行!」魯一烈斬釘截鐵地說,「這對你們都不公平。」
姐妹倆都盯著魯一烈。魯一烈則神色嚴峻,直盯著斜刺裡伸出半天的欲倒不倒的南山,鄭重地說:「我已經將同我生命一樣寶貴的紅軍帽從南山頂放流了出去,證明我已死過一次了。在我死的這一回裡,我從根本上認識了你們倆。你倆的靈魂是高潔而光彩奪目的。現在,我是在活第二回人。我必須處理好這事!」他頓住了,深沉的目光觸向了南山。南山傾斜地遮著河面。他又續上了:「我看這南山也支撐不下多久啦。南山一倒,河流就要改道……」
終於,這位二十八歲的漢子說不下去了。
「乾脆,」桃花說,「咱們定個日期。趕八月十五南山不倒,我退出,魯大哥歸妹妹。八月十五前南山倒下,翠花退出,魯大哥歸我!」
……
日子很快流了過去。已是八月十二日。這天早晨,天下起了大雨,九龍川裡籠罩著一層凝重的水汽。十三日,繼續大雨,但奇怪,河竟沒漲。原來,上川沒下雨,陽臺村下的雨,只能漲九龍河下遊。
十四日早晨雨停了。起得早的人隱約看見南山頂上像立著個穿白帶孝的人,便告訴了村裡人。人們出去看時,天已大亮。遠遠看去南山頂上豎著一根白木棍,木棍上吊著一綹白布,白布上寫著七個血紅大字「劍不傷人,情傷人」。紅字上,還不斷往下滴著血一樣的東西……
人們看呆了。
忽然,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南山撲倒下來……
人們驚呆了。
再看時,發現白布血字不見了。
後來,人們才知道,桃花失蹤了。
魯一烈和翠花找遍了九龍川,也不見桃花的影子。他們忙找來鄉親挖倒下的南山,可只找到了「劍不傷人,情傷人」的白布,卻不見桃花。
紅軍帽
魯一烈便把這白布血字拿回來,掛在自己的窯裡,他對人說:「桃花沒謝,她去追那紅軍帽了。總有一天,俺也要去追桃花……」
……
見我和韓校長都還沉浸在故事裡,老太太便又說:「五十年過去了,已半個世紀了,老魯再也沒提起過桃花。他是把桃花記在心裡了。前天下午,新聞聯播都快開始了。老魯從睡夢中驚醒,說是他夢裡在鳳凰山下碰見了桃花。我知道小平他爹要走了,便流著淚和他聊了半夜……忽兒,我夢見那咎血字白布被風颳走了,刮到鳳凰山上便不見了……我驚醒過來發現老魯不在身邊,就忙叫小平起來尋他爹去。這時,便聽到一聲巨響。我心一驚,完了,鳳凰山倒下了……不一會兒,便有人來說小平他爹在鳳凰山下被埋了。」
我和韓校長正要安慰老太太時,她卻說:「聽,送葬的人回來了!」
我倆忙打傘出去看。只見從院子背後的泥坡裡,一路人正輪換地用鐵鍁支撐著,緩慢滑下來。等走到不遠的分路口,大夥都散去了。魯平大喊著:「不要走,回去吃飯哩!」接連喊了幾遍,也沒頂事。這下,除了兩個吹鼓手,走來的全是清一色穿白戴孝、頭上裹著白紗的人,不過十來個。他們每人上半身都穿著白布做的孝褂子,頭上的白紗從背部直垂到孝褂子下面,鞋一律用白布蒙了,人人孝褂角上直往下掉著水柱,個個渾身哆嗦著,到了院落跟前,吹鼓手便又吹起了祭靈,兩隻喇叭碗上直淌著兩道瀑布……
我和韓校長忙把傘拿上去給年齡大的兩個人,那兩人像沒看見一樣地走了過去。這時,魯平上前來,他眼圈紅腫,神情有些木然,帶著疲倦面容激動地說:「韓老師,老同學,辛苦了!」
我倆連說「沒什麼」。我問:「還順利吧?」
他猶豫了一下,說:「還行!」
我忙回去幫著端飯。大夥都換上了乾衣服,全呆呆地坐在祭桌前,誰也不吃飯,韓校長動員了幾次,魯平才帶頭端起了碗。不料,剛端過碗,他便「哇」地一聲哭開了。頓時,屋裡嗚咽四起,我也不由地淌下了眼淚。韓校長噙著淚花說:「侄姨子弟,親戚們,大家要節哀,不要過度憂傷……」大夥都更加抑制不住地哭出聲來。韓校長便走到魯平跟前說:「魯平,你止住聲!這娃,你聽話!要節哀順變哩。你先止住聲……」
我見魯平竭力抑制著自己,可還是不由地哭出了聲,便對他說:「大個子,你有委屈,你哭吧!」
魯平嚎啕起來,好一會子才平靜下來。老太太用手帕沾了沾眼角說:「小平,你爸去了,可媽心甘著哩,你爸也心甘著哩!我娃,你已盡了心了!你是個好娃,像你爸著哩……」老太太說不下去了。
好一陣子,她才又問:「那血字白布陪葬了沒有?」
「陪了!」魯平回答。
「那這事就算結束了。大家抓緊吃飯吧!」
韓校長示意我換些熱飯,我連忙又把早已涼冷的飯端了回去。
……
快兩點時,大夥安頓得像有了點眉目。我和韓校長便告辭了,向姑媽家走去。
韓校長在門外等,我去裡面看了看。玲睡著了。我就沒打攪,問了些情況,便出來了。
……
雨又下了三天,我和張鎮長被滯留在學校背後的飯點上,整日睡覺,吃飯,下棋,聊天,但更多的是想這兩天發生的這許多事,生活就像互不相容的兩種溶液,稀稠不勻。有時一天等於十年,一百年;有時十年,一百年發生的事情還不及一天多。
這天,吃過早飯,雨小了。「治安小組長」、「臨時破迷小組執行總幹事」魯平來了。我們緊緊地握手。看來,他已經從喪父的沉痛中掙扎了出來,或者是暫時將這種感情埋藏了起來。總之,精神很振作。談起那晚「破迷」的事,我揭開了他的迷。他哈哈地笑著:「十年不見,你還是那麼思維敏捷。對!根本就沒那麼多傢伙,只有一支警棒,是當保安時弄的。因為這個,他們才拉我當什麼『治安組長』……」他用大舌頭舔舔厚嘴唇,有些不好意思。
「也因為這個,我們才也拉你做『臨時破迷總幹事』的呀!」我揶揄道。
他肅然了:「那哪是拉?是我主動投誠的。」
的確,當時多虧了這個「魯大個」。看來,幾年不見,他不光個兒變大了。而且膽略也大了。聽玲說,他現在財氣也挺大。對於剛剛逝去的那個十年,那個時代,我倆都感慨良多。老同學侃侃而談:十年前他「投筆從戎」,這一去就是五年,91年退伍後,「在珠海闖蕩」。
「說說看,有多少家底?今後啥打算——你們這些『款爺』……」我沒敢小看他。
他想在城原市郊開個琉璃瓦廠。看著他這麼有條有理地談設想、談計劃,我知道他已做了這方面的市場調查和可行性論證,就差甩開膀子幹了。有了這些,加上他素有的大刀闊斧,拼命三郎勁兒,他會成功的。但願大個子小心些。
見我沉思的樣子,他解嘲道:「瞎折騰唄!成事者天也。不像你老同學大大一個文人,墨香過海,筆透紙背!」
嘿!真有這傢伙的,捧起人來一套一套,叫你無話可說。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突然問:「你發消息了麼?這兒沒人報。」
「發了!第二天上午王春山捎去的。」我說,「『破迷』後,王主任冒雨去鎮上,說是『向鎮上打防澇報告』……」
「他!他會把稿子好好投出去?沒準擦了屁股……」
張鎮長插話:「不會的!春山這人愛熱鬧,思想彎子卻轉得鬼快……不過呀,我給你們說哩,我雖然是共產黨員,但這神神鬼鬼的事你有時要信哩。」他並且極有經驗地講述了據說是去年的一樁事:他們培訓完畢去旅遊觀光,到「法輪寺」跟前時,一同接受傳道布經,並且合影。末了他語重心長地添上:「想想,連文宣傳部長也信以為真,帶了資料給地委張書記看……我主觀地認為,張書記老婆的病現在肯定被根治了。」他不言傳了,用假設的事實結束了談話。
我們一陣啞然,都將目光投向門外。一會,魯平問:「你寫的捐款數字是多少,我和玲玲都想多捐……」
「你倆?——你們呀,會有機會的。」
他卻發紅了臉,表示遺憾。接著發現新大陸似的:「你不知道,多可惜沒寫上……」我心急地在他臉上找下文。他這才續上:「那晚,村委會還決定,給看戲的高臺村人,不論男女老少,每人記一天義務工。說是借鑑巴原、白虎、張莊、劉峁等四村的經驗,讓人們嘗嘗神的功德。」
我不禁失笑起來:真是天下怪事多多。然而,張鎮長卻見慣不驚。
「村委會的決定這麼多,還是以後慢慢寫吧,好讓不在西部的人聽了不至於當成神話。」我說。
魯平走了。當天下午,我正懶散地躺在土炕上,玲卻來了。她雙手向上提著褲管,腳蹬一雙香色皮涼鞋,沒穿襪子,白生生地腳丫一律向外探露著。很顯然,進門之前,她是注意了一下形象的。見她直愣愣地站在門外,不進,也不語,我便開腔道:「你真精神啊!——還下嗎?」
她撲閃著兩隻大眼睛,眉睫上的水珠抖落在紅撲撲的、冒著熱氣的臉上。用手指將黑黑的溼發往後一攏,拿著溼手直向我脖子上摸來:「不下啦——你試試!」真是服了這小丫頭片子了。
我倆一同跑出去看河漲。川裡娃娃沒聽過車響,原上娃娃沒見過河漲。真的,對我而言,看漲河還是頭一回。很幸運,有表妹伴我左右,又有這時大時小的毛毛雨助興,盡夠幸欣的了。像由於接連下雨而趕晚晴的蜻蜓一樣,一群群的孩子趕潮一樣湧向河灘,河灘裡沸騰起來,喧鬧聲,激水聲,頓時迴蕩在這九曲河灣裡……川裡人自有川裡人的樂趣。記得上初中時,班裡為「是川裡好還是原上好」發生了激烈爭論,有些同學甚至言行過激起來,班主任專門制止了這場風波。現在看來,川裡很好。我們很興奮,談了很多。她問我有可能在哪裡落足,我真實地給她說了。她說也想到城原開「服裝公司」。我愕然了。
當我們回來的時候,天上已不見了雨,順著川道往西邊望去,天邊露出了喜色。一群群羊兒踩著泥濘歸圈了,它們的毛色被染成了漂亮的金紅顏色。
(小說繼續連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