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語文研究》2017年第3期。公眾號發布時,內容略有刪改,並略去了校注、參考文獻等信息。同時,因國際音標顯示問題,轉引時可能稍有失真。引用時請核對原文。
摘要:
文白異讀是漢語共同語及很多方言都存在的字音又讀現象,但作為一個特定的語音學術語,學界對於文白異讀的性質、來源、類型以及在語言變化中的作用等方面的認識尚有歧見。文章對相關問題作了一次梳理,討論了文讀音的借入單位與方式、文白異讀的詞語分布與語體色彩、讀書音與口語音是不是兩套音系、文讀音借入的動因與規模、文讀音的來源、文白異讀的系統性、新老派讀音是不是文白異讀等七個方面的問題,以期推進此問題的深入討論。
○ 引言
約瑟夫·房德裡耶斯(J.Vendryes)說:「使語言不受任何外來影響而不斷發展的理想幾乎從來也沒有實現過。相反,相鄰語言的影響在語言的發展中常常起重大的作用。這是因為語言的接觸是歷史的必然,而接觸必然會引起滲透。」這也就是說,語言(方言)之間總是相互接觸的,語言間的接觸就會引發語言的變化。根據接觸的形式和程度,語言(方言)之間可以產生三種結果:語言滲透、語言融合和語言混合。漢語裡的文白異讀現象就是語言接觸的產物。
近十幾年來,筆者一直在思考有關漢語方言的文白異讀問題。比如文白異讀的形成機制是什麼,文白異讀會引起什麼方式的音變,文白異讀在歷史音變過程中所形成的層次屬於什麼性質的音韻層次,等等。因此陸續草就了一組文章,本文為其中自感思考較為系統、成熟的一篇,先行發表出來請同志們多多指正。
一 對於漢語方言文白異讀現象的既有認識
漢字中的某些字(詞或語素)有又讀,是漢語共同語和方言中都存在的現象,只是又讀字的數量有多寡的不同。又讀字音產生的情形很複雜,最常見的是別義又讀,如普通話的「好」(xau/xau)、「飲」(in/in)、「長」(tʂaŋ/tʂʰaŋ)、「藏」(tsʰaŋ/tsaŋ)等等。另外還有訛讀、自由變讀、訓讀、連讀音變導致的字音異讀,等等。此外,學界還經常提及一種在不同的詞語中讀為不同的字音現象,這種又讀被稱為文白異讀,比如北京話裡的「剝削」「削蘋果」裡的「削」,前者讀「ɕyə˥」,後者讀「ɕiau˥」。
本文要討論的又讀即限於文白異讀。
學界關於漢語方言裡文白異讀現象的認識,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20世紀20年代到50年代)認識到文白異讀是方言裡讀書音(文言音)和說話音(白話音)的區別。上世紀早期,趙元任先生最早注意到方言裡有文白不同讀的現象。他(1928)給吳語的一些字音加注了「文」或「白」。他說:「在中國好些方言當中有些字讀書或『joai文』時是一種念法,說話時又是一種念法。」按丁邦新先生(2007)的解釋,「joai文」裡的「joai」就是「zhuǎi」,可能寫作「跩」。「跩文」就是賣弄學問的意思。《漢語大詞典》收「拽文」,釋義為:「方言。掉文。賣弄口才辭藻。」《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記為「轉文」,「轉」讀zhuǎi,釋義為:「說話時不用口語,而用文言的字眼兒,以顯示有學問。」我推想,「跩」「拽」「轉」僅是字形不同,意義應無差別。趙先生還說,「文」「白」表現的是「文言」和「白話」的區別,即語體區別。他所列舉的吳語的例字有「問mengʾ白/ vengʾ文」「望mangʾ白/vangʾ文」,等等。所謂「文言」就是書面語,趙先生的時代,當然主要指古文;白話,就是口頭為基礎的口頭白話或白話文。根據趙先生的意思推論,文讀音就是讀文言或讀書面語很強的文獻時用的讀音,白讀就是說話或讀白話文時用的讀音。除此之外,他沒有討論到文/白讀音的來源、依據及其音韻性質等問題。
羅常培先生承趙先生之後,先後記錄了廈門話和臨川話的文白讀音。羅先生(1930)記錄廈門音時特別提及:「各系方言的讀書音跟說話音往往都有些不同,但是很少像廈門音系相差那麼遠的。廈門的字音跟話音幾乎各成一個系統,所以本地人發音時特別要聲明『孔子白』怎麼讀,『解說』怎麼讀。」羅先生還歸納出「同聲異韻、同韻異聲和聲韻俱異」等不同類型的文白讀音。羅常培(1940)就明確把這種又讀稱為「文白異讀」:「凡兩讀的字均互注又音,但文白異讀的不另註明。」
李榮(1957)則明確提出文白異讀的不同是「專指同一個字文言音和白話音不同」。這一階段,大致把文白異讀看作因語體不同而產生的不同讀音。直到現在,這一認識依然維繫著文白異讀的基本內涵,鄭張尚芳(2008)仍然說:「一個字讀書音和口語音不同的成為『文白異讀』。」
第二階段(20世紀60年代到90年代)認識到文白異讀有不同的來源,是方言之間或共同語跟方言之間接觸產生的。有人提出白讀是方言固有的(也許更早期是外來的),文讀是外來的;文讀一般是受共同語或權威方言影響而產生的。比如,徐通鏘(1991)說:「大體說來,白讀代表本方言的土語,文讀則是以本方言的音系所許可的範圍吸收某一標準語(現代的或古代的)的成分,從而在語音上向這一標準語靠近。」侯精一(1988)討論平遙方言的文白異讀時認為,平遙話裡近於北京語音的一讀叫文讀,遠於北京語音的一讀叫白讀。王福堂(2006)也說,口語音是白讀,是方言原有的;讀書音是文讀音,是借自異方言的,亦即白讀是自源的,文讀是異源的。這種區別反映了文白異讀語用上的雅/土不同的語體色彩。
第三階段(20世紀90年代以來)認識到文白異讀涉及音類來源層次,文白異讀具有系統性,文白讀各成一套系統。徐通鏘(1991)、陳忠敏(2003)、王洪君(2006)等都有論述。比如,徐通鏘(1991)曾說:「文白異讀的『異』是音類的『異』,應該把它納入音變的範疇進行研究。」在此認識的前提下,學界提出了文讀層和白讀層的概念,興起了方言語音歷史層次分析法,把文白異讀所引發的音變稱為「疊置式音變」。比如,陳忠敏(2007)說:「『文讀音』、『白讀音』要跟『文讀層』、『白讀層』區別開來。前者的對立元是音節,後者的對立元是音類,即一個音節中的聲母、韻母或聲調;更為重要的是前者是孤立的、毫無聯繫的一對一對字音,而後者是成系統的音韻對立」。他(2013)還認為語音層次的變異是音類系統的變異,不是一個一個字音的變異。層次變異一定是周邊方言都具有的,不會只發生在某一個方言點上,一個方言點的變異不是層次,只算語音特徵。語音層次研究的單位是音類,即聲母或韻母或聲調,或聲韻調的多個方面。文白異讀反映的是語音層次,文白異讀最小的對立是音類。王洪君(2014)認為,文白異讀一般不與音位層面發生關係,文讀的借入一般不產生新音位。為了跟擴散式音變單位相區別,她還特別強調,文白異讀的音變單位是詞裡的音類,不是整個詞的形式。文白異讀的讀音形式常常以古音類為變化(借入)條件,符合某個古音類的字常常發生文白異讀,這不是說古音類有超時界的魔力,而是因為本地方言跟權威方言之間具有同源關係,共時的兩個方言間的相異部分一定屬於某個音類,所以本地方言需要借入的正是這些相異的部分的讀音。上述認識,又將文白異讀跟方言的歷史音變聯繫起來了。
綜觀近百年來學界關於文白異讀的認識經歷了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也取得了一些基本取得共識。今把比較一致的認識概括如下:
(1)文白異讀是字(語素或者詞)音的不同,這些不同的字音常常有詞彙分布的限制,需跟具體的詞語相結合,常常表現出語體的區別。
(2)文白異讀是因語詞的借用而產生的,是語言接觸的結果,文讀音一般是外來的,白讀音是本地的。
(3)文白異讀常常具有系統性,其異讀的範圍往往跟古音類有關,這樣一來,文白異讀反映了不同的字音層次。
我們在學習和思考的過程中,發現上述認識都不同程度地存在一些含混不清的地方。下面分七個方面的問題展開討論。
二 關於漢語方言文白異讀現象的再思考
(一)文讀音的借入單位與方式
我們要討論的首要問題是文讀音的借入單位及方式問題。這個問題又包含幾個方面的小問題:從異源借入的文讀是字音還是詞音?文讀音是如何進入方言的,即異源的讀音如何進入某個方言的音系中?文讀音改變(折合)了方言字音的什麼成分?
根據學界的認識,文白讀音區別的基本單位是字音。這一認識基本符合事實。按說,一個方言借用共同語(或另一個方言)的詞,應該以詞為單位,但是,漢語的詞無論是單音節的還是多音節的,都是由一個字(語素)或兩個字或多個字構成的,因此,借入的詞不管有幾個字,其讀音的差異就表現在一個一個的字音上。一個字(語素)音作為文讀進入方言系統時,一般要跟特定的詞語相結合。方言借用外來詞語時,作為單音詞的字(成詞語素)或作為多音詞裡的字(語素)都可能產生文讀。當一個有了文白異讀的字在沒有任何語境即單說時,是白讀還是文讀,則視個人的文化程度而定,一般說來,日常生活中,白讀用得會多些。如泉州話:
表1 泉州話文白異讀例字(林華東2008)
泉州話的這幾個字的文白讀音,都跟特定的詞相配,文讀音跟共同語接近。又如湖北鹹寧方言的文白異讀:
表2 鹹寧方言的文白異讀例字(王宏佳2008)
鹹寧話的這幾個字,文讀有詞語限制,單說的時候,一般用白讀。
漢語的單音詞(一個字)是本源性的,我們看到的文白讀音常常跟字音緊密結合,很多文白異讀就直接表現在字音(語素音)上,也就是說,文白異讀總是反映在字音層面。例如漳州方言:
表3 漳州方言文白異讀例字(馬重奇1996)
至於一個多音節(字)詞中的字是否都有文白讀的不同,那要具體地看這個詞裡的每一個字是否需要文讀。比如,北京話裡,「著落」「剝落」裡的「落」就全用文讀(luo),而「角落」「落腳」裡的「落」用文讀(luo),「角」和「腳」則用白讀(tɕiau)。另外,在很多方言裡,一個字的文讀和白讀常常有詞語的限定,不能互換,如廈門話的「氣」字,在「氣候」「氣質」「氣喘」「氣味」等詞裡讀文讀音kʰi,在「喘氣」「氣力」「吐氣」等詞裡讀白讀kʰui。但是,也有的詞語中的字,並沒有文白的限制,可以互換,如廈門話的「臭氣」「三八氣」裡的「氣」讀kʰi或kʰui皆可。
作為外來的文讀音進入到一個方言音系裡時,就要把這個讀音折合成方言讀音。從已知的事實看,文讀音折合成方言的讀音,一般要遵循「語音相似性」原則(allophones,一個音位的音位變體必須有某種音位上的相似性)。語音相似性原則支配外來字音的折合路徑,一般會以「就同變異」的方式,把外來讀音中的差別大的語音成分(某音位)折合成接近本方言的音位(聲母/韻母/聲韻/聲調,改變聲調的較少,聲韻調全改變的更少見)。事實上,無論是哪個語音成分的改變,都會導致字音音節歸屬的改變。我們觀察到的文白異讀的不同的讀音形式,是我們分析出來的,在實際借入(音譯)的時候,是不自覺地朝向最接近的音值(音位)折合,這是譯音的通例,譯音的人不是語音學專家。比如:潮陽話的「紅」字:
表4 潮陽話「紅」字的文白異讀(張盛裕1979)
劉勳寧(2003)提出文讀音的折合類似譯音,即外來的字音要最大程度接近本地方言的讀音。音譯是一種詞語借用的翻譯方式。按照馮志偉(2012)的說法,譯音(transcription)是把給定語言中的發音用轉換語言的符號系統標記出來的過程,譯音並不是嚴格地可逆的。楊耐思(1991)針對外來詞的音譯說,漢族同各兄弟民族有過許許多多的雙向譯音。這種雙向譯音,往往只取近似的音相對,也就是譯方拿自己跟被譯方相近似的音去對譯,結果不期然而然地把被譯方的音納入譯方的音系之中。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強人就我」的譯音通例。潘炳信(2000)從音位學角度討論了英語的漢語音譯詞問題,他提出,英語專有名詞音譯為漢語時,要遵循聲音相似的翻譯方法,首先就要標出此名的發音;第二步,將此名的發音轉換成漢語語音;第三步,用漢字標出這些音。音譯的手段有「聲音照搬」「聲音改造」等形式,他還勾勒了求得「語音相似」的一些方法。
根據漢語音譯「強人就我」和「就同變異」的譯音通例,方言的文讀就是「強人就我」的結果。從方言文讀與白讀的差異看,有人概括出了許多不同,如聲母不同、韻母不同、聲調不同、聲韻不同,聲韻調都不同,等等。無論是何種成分的不同,文讀要改變的是來源語與方言語音成分差異大的部分,把差距大的折合成接近方言的讀音。如泉州方言:
表5 泉州方言「學」字的文白異讀(林華東2008)
表5內泉州方言「學」的文讀音,顯然跟中古共同語讀音近似,應是音譯來的讀音。
新產生的文讀音一般是本方言音位系統所允許的讀音。一個方言的文讀音就是某一字音由白讀A音節讀成了B音節,B音節與借入的共同語或方言讀音近似。無論A音節還是B音節都是該方言本有的。文白異讀不涉及方言的音系改變問題,僅是相似性歸併。如畢節方言:
表6 畢節方言的文白異讀例字(李藍1991)
畢節話的這兩個字的文讀都是該方言原有的,文讀的音節都有自己的語素範圍,不是因為有了文讀音才產生的。
(二)文白異讀的詞語分布與語體色彩問題
張振興(1989)說:「文白異讀是詞彙層次不同在語音上的表現。在具體的詞語裡,某個字是文讀還是白讀是固定的,不能任意更換,就詞彙分類說,異讀的使用範圍受到一定的限制……。」這一認識符合方言文白異讀的基本事實,以筆者母方言的文白異讀現象為例,可以證明:
表7 沂南方言的文白異讀例字
表7內的3個字,筆者母方言的文讀音是受普通話的影響而產生的新的文讀音,是把普通話的讀音折合成了本方言的讀音。文讀音改變了白讀音的韻母類別,聲母、聲調沒變,其音節歸屬發生了轉換。特別要說明的是,有文讀音的字也不是一定要文讀,實際上,好多人仍用白讀來念,比如「每時每刻」的「刻」也可讀成「kʰe213」,「格調」的「格」也可以讀成「ke213」,這不會引起理解上的歧義。
張盛裕(1979)針對潮陽方言的文白異讀早就指出:文白異讀在習慣上都各有一定的使用範圍,大體上是文讀多用在文言色彩比較濃的語詞裡,或讀書識字時用,白讀多用在口語裡。不過,文(文言音)白(白話音)只是一個概括的說法。文言音不等於讀書音,有的字文言音在口語裡也常用,白話音不等於說話音,有的字的白話音也用在比較文的詞語裡。比如「草囝藥草藥、草猴螳螂、食短路草比喻只顧眼前利益」等詞中的「草」字用的是文言音tsʰau,「揭露、揭示、揭曉」中的「揭」字用的是白話kiaʔ。熊正輝(1985)也論及到南昌方言的文讀音也是日常口語裡說話的音。比如「青」字,文讀是ʨʰin,白讀是ʨʰiaŋ。這兩種讀音都用於日常口語,「蔬菜」叫做「青菜ʨʰiaŋ tsʰai,「橄欖」叫做「青果」ʨʰin kuo。南昌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兒,無論是識字的還是不識字的,都是這樣說話。
在一些方言中,某些同形詞因文白讀音的不同,而意義不同,這跟語體就沒有關係。比如介休方言(張益梅1988):
下白水xa45 suei523進入水中 下文水ɕia 45 suei 523被殺的豬羊等的內臟
先生白ɕiɛ̃11/13saŋ13/45陰陽先生 先生文ɕiɛ̃11/13səŋ13/45醫生或教師
還有一些單音詞,其文白讀跟句子表達相關,表示的意思也有區別,比如介休方言的「清」字(張益梅1988),白讀音是tsʰei13,文讀音是tɕʰiə̃13,其意義有別:
(1)麵糊太清白,不粘。(不稠)
(2)這種油清文,多打上幾斤吧!(清澈見底)。
再舉一個介休方言的例子。「想」在介休方言的文讀是ɕiɛ̃523,白讀是ɕyə523,其用法如下:
(1)小孩兒想白媽。(思念)
(2)你姓甚來?我一下就想文不起來了。(回憶)
從介休方言的「清」字、「想」字的文白讀分布情況,可以發現這些單音詞的文白異讀並沒有語體的區別,其文讀音不過是模仿異源(主要是共同語)的讀音而成的。
綜上,根據現代方言的實際情況看,文讀和白讀不一定都有語體的區別,也不一定都有詞語分布的限制,有的僅僅是本源的讀音和外來折合而成的讀音的不同。外來的讀音並不意味著一定是轉文。比如筆者母方言的「客車」僅是新借的(或者說新學的)詞,因為自己方言裡原來沒有,只好借用。白讀的詞,也不一定就不是轉文,有的可能感覺起來更像書面語,如上舉潮陽方言的「揭露」「揭示」「揭曉」裡的「揭」字用的是白話kiaʔ,文言意蘊更濃。因此,文白讀音跟轉文與否沒有必然的聯繫,只是因為文讀常常伴隨文教傳播而來,感覺起來似乎是「轉文」罷了。有的文讀並非是因借用詞語而折合外來的讀音而成,僅僅是某個本有的詞與共同語或權威方言的讀音差距過大,從而通過模仿就可以形成文讀,如介休方言的「清」和「想」的文讀。
(三)讀書音與口語音是不是兩個音系問題
文白異讀的兩種讀音在一個方言裡是什麼關係呢?按一般的理解,讀書音是讀書時的字音,口語音是說話時的字音,讀書和說話各用不同的字音。問題是,讀書音跟口語音有什麼不同和聯繫呢?
羅常培(1959)比較早地論述過讀書音和口語音區別。他在研究元代漢語語音時說,八思巴字系統反映了兩個語音系統,「一個是代表官話的,一個是代表方言的。也可以說一個是讀書音,一個是說話音。」細析羅先生關於元代音系的研究過程,可以發現,他所說的讀書音是指官話音,口語音是方言。從他舉的例證來看,八思巴字譯音(《蒙古字韻》)是讀書音,即普通官話,也即共同語;而《中原音韻》音是口語音,是現實應用的活的音系。通過分析《蒙古字韻》音系和《中原音韻》音系,就會發現這是兩個距離很遠的音系,不是一個音系共有的系統:《蒙古字韻》保留了全濁聲母、入聲(是否含塞音尾可以討論),《中原音韻》則沒有全濁聲母,也沒有入聲。我們不能夠認為元代的這兩個音系是元代共同語裡的文讀音和口語音的關係,更不能理解為當時人們口頭上可以操用兩套共同語。把《蒙古字韻》看成是脫離口頭的書面的音系,才能夠解釋兩者的不同。否則,我們沒有辦法來確認元代共同語的性質。八思巴字譯音應該是錢玄同(1918)所說的「雖時時爭執於紙上」的遠離口語的文獻書面音系。
羅先生的說法影響很大,他的關於讀書音和口語音的區別的認識,後來被很多人都承續了。比如黎新第(1995)說:「(近代)共同語有書面語和口語兩個層次。與此相應,其語音也可以有讀書音和口語音的區分。共同語讀書音即所謂文讀,在官話形成之前指當時正統韻書所體現的讀音,官話形成之後即指官話音。共同語口語音即所謂白讀,它是歷史上權威或優勢方言的讀音,在官話方言形成之前指前官話方言的語音,官話方言形成之後即指官話方音。」也許李新魁(1980)看到了羅先生的說法與現實方言中的情況不合,他改變了認識:「漢語的共同語一直存在兩套讀音的標準,書面語的標準音就是歷代相傳的讀書音,……而口語的標準音就一直以中原地區的河洛音(一般稱之為『中州音』)為標準。兩者在語音系統上沒有大的出入,只是在某些具體的字音上,口語的說法與書面語的讀法不完全一致。」李先生的說法存在著矛盾。既然讀書音和口語音在語音系統上區別不大,僅是某些字音的讀法不同,那怎麼會形成兩套讀音標準呢?
根據方言的實際,邵榮芬(1982)指出文白異讀是一個音系中共存的字音異讀,不是游離的兩種音系,有文白異讀的字所處的音位系統是一致的,只是所屬的音類(或音節)不同罷了。
我國歷史上雖然言文不一致,筆頭脫離口頭,但任何人讀書時所操用的音系不應該脫離自己的口語音系。呂叔湘(1963)曾說過:「直到六七十年以前,我國社會上通用的書面語是文言,書房裡教的自然也是文言。社會上通用的口語是方言,這是用不著老師教的。普通話?老師做夢也不會想到要教學生說普通話(有的老師一輩子也沒說過甚至沒聽見過一句普通話)。」這對我們理解讀書音和口語音有啟發意義。
我們用福州話的文白異讀做例證就可以說明文白是共用一套音系(音位系統):福州方言有15個聲母,不計鼻輔音韻母m̩、n̩、ŋ̩̩̩̩̩̩̩̩̩̩̩,有46個韻母,有7個聲調。福州話的文白異讀大多數有語詞、語體上的區別,可分為聲母異讀、韻母異讀、聲調異讀、聲母/韻母異讀、聲調/韻母異讀、聲調/聲母異讀、聲韻調異讀七種類型。福州話眾多的異讀字,無論文讀還是白讀,都在15個聲母、46個韻母、7個聲調範圍內調整。如「別」字,白讀的韻母是ɛiʔ,與「獲劃」的白讀同韻母;文讀的韻母是ieʔ,與「缺削」的白讀同韻母,白讀不過是改變了「別」字所屬韻母的類別。即使有出位的音類,也是極少數(æʔ/yɔ只用於文讀)的。更重要的是,福州話的文白異讀並不是系統性的、成批量的同音類的字(語素)都產生異讀,而是視表達的需要。如「樂落烙」3個字的白讀是loʔ,文讀是luoʔ。而同樣讀oʔ韻母的「鐲桌閣擱」就沒有uoʔ韻母的文讀。又如,「薄泊箔」等字,白讀是poʔ,其中的「薄」產生了文讀音pouʔ,而其他的字就沒有文讀。這並非說「鐲桌閣擱」「泊箔」等字沒有語體上的區別,只是沒有受外來讀音的影響罷了。
因此,文讀不是獨立的一套表達體系,也不存在脫離白讀的文讀音系。趙元任先生所說的「joai文」,恐怕也就是這樣一個範圍。文白字音的不同,也僅僅是因為詞語的來源不同或模仿異源讀法而導致的字音不同。文白異讀主要是詞彙層面的問題引起的,語音層面的區別是因詞彙來源不同或模仿別的方言(共同語)的詞的讀音而連帶產生的。
綜上,文白異讀雖然經常跟一定的詞語相結合,然而文讀不限於讀書,白讀也不限於口頭,兩者有時很難區分,因為這兩種讀法共用一套音系,很少有超出白讀音位系統的文讀。文白異讀僅是字音層面的區別,不應涉及音位系統。即使像閩南方言這樣存在大面積文白異讀的方言,文讀也不超出其音位總量,如廈門方言的文白異讀涉及了其全部17個聲母和7個聲調,但是,文讀音只出現在78個韻母中的50個,僅佔韻母總數的三分之二左右。
作者簡介:張玉來,南京大學文學院語言學系系主任,漢語史研究所主任,《漢語史與漢藏語研究》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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