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咕獨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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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開考後,當廣西鳳山縣高級中學的學生都在考場上埋頭答題時,他們的羅校長就會抬頭看看天上的太陽。
讓他感到不安的是,連續兩年,他都看到了相同的日暈。
這是一個不好的預兆,它意味著「0」。
2016年,鳳山縣創造了「零一本」的歷史——沒有學生考到重點大學投檔線。就在大城市的超級中學比拼重本率、清北率時,有不少縣城中學,還在憂心要如何擺脫「0」的一本率。
跟廣西鳳山縣類似,雲南也有三個「教育窪縣」:金平、綠春和紅河,某年高考一本上線分別只有10人、1人和6人,不及全州(省轄市級)一本上線1129人的零頭。
也不獨是中西部,就算是河北、河南、山東等高考大省,縣城中學的狀況也難說是樂觀的。除去省內最有知名度的一兩所「最牛縣中」,更多的普通縣中,還是面臨著高考成績逐年下滑、優質生源和教師不斷流失等問題。
然而,就在80-90年代,不少縣中還能培養出一批「清北才子」,吸引城市裡重點中學的老師前往山區中學「取經」。但到了現在,無論是高考成績還是教學質量,縣中都遠不如過去了。
曾經才子輩出的縣城中學,何以淪落成了教育窪地?
縣中和縣中模式:它也曾闊過
說起「縣中模式」,有兩個字註定無法繞過,那就是——「衡水」。
作為「縣中」代表的衡水中學,在中國教育界一直都帶著神話般的奇異光環。
〓 衡水中學每年的高考誓師大會都很矚目,其中不乏「清華北大,在我腳下」這樣的霸氣誓詞
中學生們曾經有三大的時髦「愛好」:寫司馬彥字帖、刷五三習題、練衡水體英文。其中「衡水式」的英文手寫體,在無數學生和家長心中都是直通高分的法寶。
但實際上,衡水中學並不是一所縣級中學,只是因為它的教學模式的沿襲,並將這種「縣中模式」發展到了極致,反而成為了一個代表。
「縣中模式」起於一些因條件落後,不得不集中力量封閉式培養學生的縣城中學。它的具體表現是:以大量時間投入為表象,促使教師和學生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全力以赴,通過嚴峻高考、應對高考,以獲得高考佳績為惟一目標的學習模式。
處在改革階段,急於求變的衡水中學是這種模式的集大成者。他的「輝煌戰績」,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代表了小城市逆流而上的希望與勇氣,也讓縣中的孩子們看到了向上的可能性。最後,衡中又反過來被更多的縣城中學所效仿。
羅楊楊就來自同樣是高考人口大省的河南。她曾就讀的高中也是衡水中學眾多的模仿者之一。
從高一進校開始,她們就必須接受學校「半軍事化」的管理。每天早上五點四十分必須起床,在十分鐘之內就得趕到的地方。
晚上九點四十五分下晚自習,但是大多數同學還是會學到十一點才離開。
「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規定,包括女生不許留長髮,也不允許和男同學聊天太久。」羅楊楊回憶道,「但是恐怖的地方在於,我們當時其實已經是整個縣城裡管教最松的高中了。其他的中學不如我們,但那裡的學生學得比我們還要苦。」
不過她也感嘆,讀書在她們那裡已經是唯一的出路了。大家對高考都極為重視,不少家長寧願丟下工作也要陪讀。只是學生們壓力確實一直很大,偶爾聽到又有旁邊某某學校學生跳樓的傳聞。
儘管學習了「衡水模式」,學校還是無法成為第二個衡中。
羅楊楊說,她過去所在G縣二中最輝煌的時候,每屆能有十個左右的學生考上清北,還會吸引不少城市裡的孩子來復讀。
但到後來高分的學生變少了許多,一些的優秀老師也漸漸退休或是被市中學、輔導機構挖走了。
「雖然學校每年還是有喜報,但關鍵的地方寫得很模糊,大家也感覺到,可能它早就不如從前了。」
這不是孤例。
越來越多的縣中面臨衰落的困境。
一方面,部分超級中學的資源都在快速聚集,每年上紅榜的高分學生越來越多。但另一方面,很多縣城中學都要面臨一本線上顆粒無收的窘境。
你說衡水?它早就甩掉「縣中模式」了
紀錄片導演向健在拍攝《衡水中學》時發現,衡中好像並不是像外界所傳的那樣只會考試。特別是09年新課改後,衡水中學每年都會舉辦一百多項的學生活動,包括聯合國辯論大會、商業模擬挑戰賽、國際文化教育藝術節等。
校內還創辦了六十多個學生社團,其中至少有三十個都在國際比賽中獲過獎。此外,學校還經常舉辦一些大型講座,邀請的演講人包括了奧運冠軍、知名學者、企業家和優秀校友。
甚至衡水中學還在2018年的「教師節師生大聯歡」中請來了偶像團體GNZ48進行演出。
看完的我只想說一句:
這與我們印象中的衡水中學大相逕庭。
在大多人印象中,衡水中學的學生恐怕都是「洗澡就不吃飯,吃飯就不洗澡」,作息時間精確到分鐘,為節約時間能跑著就不走路的,更不用提娛樂項目和素質活動的開展。
但其實「洗澡就不吃飯,吃飯就不洗澡」恐怕也只是它的一個方面,事實上外界對衡中這樣的超級中學還存在一定的刻板印象,而衡水中學自身也在努力擺脫以往的標籤。
令人驚訝的是,在一邊推行素質教育和學生活動的同時,它依然能憑藉驚人的高考成績,成為一個匯集無數精英學子與教學資源的大平臺。在這裡讀書的學生往往能考入名校,這裡的特長生不少也還能在世界大賽中拿到冠軍。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衡水中學的教育在河北已經代表不了「草根學生了」。這「縣中模式」起家的中學,已經越來越「精英化」。
以前只是個底層「窮小子」的它,變了。
實際上,在衡水中學年年上報的「清北紅榜」中,僅有部分是衡水中學本校的學生,其他學生則來自于衡水與各地房地產公司所聯合創辦的分校。據不完全統計,分校數量已經達到了18所之多。
〓 2013-2019衡水中學清北上榜人數
可以說,衡水中學已經在全國範圍內塑造了一個龐大的「高考帝國」。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說過,
2005年以前,我國第一輪教育產業化的特徵就是讓公辦的名校穿上民辦的「小馬甲」,收取高額學費;而現在的第二輪產業化特點就是「名校+房地產」深度結合,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市場一直處於高度介入的狀態中。
已經成長為「超級中學」的衡中,儼然有一套自己的生意經。它靠高升學率為號召,大量招收擇校生,用擇校費支撐學校的運營。但身為教育專家的楊東平並不看好衡水模式,他批評道,
這種高考神話的背後,是對「優質教育資源」的壟斷,將地區內的高分學生、優秀教師全部納入彀中,造就千木蕭瑟、一支獨秀的輝煌。
中學「恩仇錄」:老師和尖子生去哪兒?
縣中不可謂不急。
雲南的綠春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它曾經因為「全縣預算僅僅2.5億,卻用2億建高中」上過微博熱搜。
綠春縣僅有一條10分鐘就可跑完的主幹道,是一座沒有紅綠燈也沒有計程車的縣城。
〓 綠春縣中學規劃圖
這種破釜沉舟辦教育的決心,震撼了不少人,也讓很多人看出了深山中的這座小縣城的辛酸與希冀。
不過,花2億元建學校,真的能夠解決問題嗎?
一方面,貧困地區在教育上的投入可以適當超前,但若以「窮小學初中」來」富高中」,真的可取嗎?另一方面,僅僅是建築方面美輪美奐的一座校園,遠不是教育最核心的問題。好的大學,「非有大樓之謂,有大師之謂也」,中學也不例外。
綠春縣依舊面臨著長期被其他地區中學所「掐尖」、招不來優秀老師等問題。
對於高中來說,最重要的也是這兩個問題。一是生源;二是師資。
不少有經驗的學校,會特意以減免學費,給予獎金等方式吸引優秀的學生來就讀,當這一屆的優秀學生考出成績後,又在其中突出學校自身或者一些名師的成就,從而吸引更多學生報名。這被稱為「卡裡斯馬式」招生,也是教育產業化的一個開始。
長此以往,上層學校的優勢就會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被擴大,最終使得生源的流動達到一個不可逆的狀態。
師資的問題就很難看到出路。
曾經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對於落後縣城的教育就如天上掉餡餅。那時候交通是相對封閉的,觀念也是比較保守的,所以很多教師就紮根在了縣鄉。相對較低的流動性反而將一定的優質人才保留下來,免於被發達地區所掠奪。
而當下,越來越多的年輕教師還是首選大城市找工作。老教師退休後,年輕教師跟不上,這使縣鄉級別的不少中學長期處於「缺編狀態」。
與縣、鄉中學的窘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深圳中學2019年新聘教師的學歷出身中35名教師皆為名校碩士畢業,其中僅清北碩士畢業生就有20名。然而還有更多人擠破頭也擠不進這樣的知名高中。
〓 2019深圳中學新聘教師名單
或許深圳中學的例子有點極端,但確實也能看出資源聚集和資源匱乏地區的差距了。
當人們有了更強的流動性和更多自我選擇的空間,很少人會願意回到落後的地方進行發展。無論是學生還是教師,其實優秀的人才聚集在優秀的平臺是人之常情,也是自然規律。他們的離開只是教學生態遷移的結果,如果要硬生生把他們塞回水平較差的學校,對個體而言會更不公平。
只是如此大的資源差距也讓我們反思,在原本就未處理好平衡問題的情況下,教育產業化和集團化所導致的校際資源競爭,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更加重了這種不平衡?
坎坷通路的背後,教育為了什麼
說到底,「縣中」的衰落,不過是經濟發展不平衡在教育領域的一種體現。
再加上近年來教育界對「素質教育」、「快樂教育」的提倡。面臨這種轉型,超級中學華麗轉身,砸錢,請老師,辦活動,招更優質的學生……
但是對於很多縣中來說,音、體、美教育長期都是「缺位」狀態,也很難找到一條更好的素質培養道路。到現在,即便是應試教育的路子也行不通了,考試不排名,課後也沒有補習班,縣中的孩子們,和產業化發展的「超級中學」的孩子們,註定無法在同一起跑線上。
在談及升學率時,我們也不應當忘記這樣的新聞:
事實上,包括「縣中模式」在內的應試教育,最大的漏洞其實是沒有培養學生的自我管理和自我學習的能力,導致一些學生脫離重壓之後,就失去了方向和目標,也沒有了學習的動力。
疫情之下,今年的中高考對學生自我管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考驗。
這時,我們不由反思,教育的目標是什麼?
網課固然有各種各樣的缺陷,但自控力,是人一生的必需品。
正如佩索阿在《不安之書》裡寫:
「有人為了學習而讀書,到頭來一無所得。」
曾經,老師和家長們將高考看做是培養孩子的「終點線」。但是對於孩子們來說,他們總有一天會意識到:這一場人生的馬拉松,高考,遠算不上「終點線」。
(文中羅楊楊為採訪對象化名)
參考文獻
1 楊三喜.光明日報時評:不能任由「縣中衰落」繼續下去 2019-11-15
2 齊燕.「縣中模式」:農村高中教育的運作與形成機制.求索,2019(06):118-125.
3 鄭也夫.科場現形記續編.中信出版集團.2018.
4 謝愛磊,洪巖璧,匡歡,白傑瑞.「寒門貴子」:文化資本匱乏與精英場域適.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18.
5 胡凱林,韋宏.師範類大學生就業意向調查.教育與職業,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