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長達三個月的休息,歐洲幾大主要聯賽終於恢復,過去的這段時間可能是全世界球迷最煎熬的一段時光,沒有足球的日子是那麼艱難。著名記者,《足球經濟學》作者西蒙-庫珀在他的《金融時報》專欄裡發表了一篇感情真摯的文章,從人文關懷的角度跟我們一起聊了聊為什麼足球如此重要的話題。
我是英國人但卻在國外長大,所以當我回到英格蘭讀大學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新人種:死忠球迷。就是那類以支持的俱樂部來給自己劃分標籤的青少年,我在公共場合就聽到過如下的對話:
穿著曼聯球衣的學生:我們這個賽季太棒了!
穿著熱刺球衣的學生:不,你是一坨X。
穿著水晶宮球衣的學生:他說得對,史蒂夫,你就是一坨X。
其實他們並不是在誹謗史蒂夫這個人,而是在談論他支持的俱樂部,但其實在他們的眼中這其實是一回事。那位熱刺球迷有一回跟我說史蒂夫就是曼聯,當他的球隊贏得足總杯冠軍時,他會走進公共休息室,然後接受所有人的祝賀,就好像是他自己舉起了獎盃一樣。
之後我還看到人們用他們所支持俱樂部的名字來稱呼對方:"嗨,切爾西。」把球迷屬性當做自己的標籤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我是在荷蘭愛上這項運動,在那裡球迷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你在哪支球隊踢球?」,意思是問你在當地哪支業餘球隊參加比賽,而在英國我碰到過不少從來沒上場踢過一回球的死忠球迷。
時隔三個月後英超終於回歸,但空無一人的看臺告訴我們這樣的足球是不完整的。一直以來英國球迷都把自己當做比賽的參與者,而非球場裡的旁觀者。所以周三曼城和阿森納的比賽中看臺上沒人的時候感覺真的很彆扭。儘管球門後頭豎起了一塊大屏幕,上面有16格畫面,能夠連線16位不同的球迷,但一度這16個鏡頭裡只出現了13個人,還有3個空格。延續了150年的英國足球傳統被疫情打擊的支離破碎,比賽和球迷都深受其苦。
看球通常被認為是球迷在休閒時間的一種追求,是大眾的精神糧食。然而,對於許多人來說,足球並不是這麼簡單,它是身份認同的來源,也是幫你度過生活的拐杖。而英國球迷又以狂熱著稱,以至於影響力已經遍布全世界,所以足球到底是怎樣變得如此重要呢?
1800年的時候曼徹斯特還是一座只有7萬人口的寧靜小鎮,很快這裡就擠滿了地球上第一批用他們出生的村莊來換取一個充滿疾病和原子化的工業社會。馬克思的好友恩格斯在這裡經營者父親的工廠,這是一個殘酷的城市,而且還激發了共產主義。
1878年,一家名叫牛頓希斯LYR的俱樂部在曼徹斯特新建的鐵路旁邊成立了,球員多在蘭開夏和約克郡鐵路公司的牛頓希斯馬車場工作,工作閒暇之餘他們就和其它球隊進行比賽。
到了1902年,曼徹斯特已然是歐洲第6大城市,有著125萬常住居民,而牛頓希斯也變成了曼徹斯特聯,許多背井離鄉來到這裡的人們通過支持俱樂部找到了新的社區歸屬感。你是誰,一個迷失在曼徹斯特的愛爾蘭農民嗎?不,你是曼聯的一員,而球場則取代了教堂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在工業革命遍地開花的英國,大量移民都將自己跟足球俱樂部緊緊綁在一起。1892年,所有28家英格蘭職業俱樂部都來自北方或者米德蘭地區。足球和英式橄欖球聯盟一樣是北方人的天下。直到1931年,阿森納才成為英格蘭第一支南方冠軍球隊。
可以說工業革命的遺產至今都對英國的球迷文化產生影響,時至今日,大默西塞德、大曼徹斯特再加上蘭開夏郡的人口總數已經不足550萬,換句話說這些地區的人口加起來只有全英格蘭總人口的10%出頭。儘管如此,英超積分榜前五的球隊有3家來自這些地區,利物浦以及曼市雙雄。曼聯之所以能夠成為全世界最受歡迎的球隊很大程度上跟曼徹斯特是第一個工業城市有關。相反,在沒有工業化的地區,諸如西南部、東安格利亞、林肯郡以及倫敦南部,這些地方很少會出現職業足球俱樂部。
上圖是英國職業俱樂部分布圖(只算體育場容量在5000以上的球隊),紅色圓點是英超俱樂部所在地,藍色則是非英超球隊,那些擁有大球會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後工業化的城市。
當今足壇幾乎所有歐洲足球重鎮在過去都離不開工業化的影子:利物浦、曼徹斯特、巴塞隆納、都靈、慕尼黑、米蘭。西班牙首都馬德裡是為數不多的例外。甚至前工業城市諾丁漢拿到的歐冠次數(2次)都比倫敦、巴黎、羅馬、柏林、莫斯科、伊斯坦堡以及雅典這些大城市加起來要多(總共只有1次)。工業化城市有著巨大的流通性,建立的等級制度最少,人與人之間的聯繫最薄弱。在這裡,太多人需要填補情感上的空白。
時至今日,原子化在歐洲又變得普遍起來,越來越少的人在他們的出生地長大,隸屬於某一間教堂或者說貿易聯盟,亦或是一輩子都在一個地方工作。獨居已經是一種普遍現象,很多人一開始和足球俱樂部產生聯繫,或者說至少成為那家球隊的球迷(俱樂部本身在歷史上一直輕視球迷,儘管最近他們越來越把球迷當做消費者)。
歸屬於某家俱樂部可以告訴人們自己到底是誰,這就是我大學同學做過的事情:如果你是一個自尊心不強的十幾歲男孩,成為熱刺球迷是個不錯的選擇,可以讓自己和團隊裡的大人們團結起來。球迷同樣是男性身份認同的最愛,在上周目睹了「民主足球小夥子聯盟」在倫敦暴力「守衛」邱吉爾雕像的時候更是有這個感覺,他們其中有不少人都是足球流氓。
這個圈子同樣給了球迷一個現成的話題。尼克-霍恩比在他的經典回憶錄《極度狂熱》中寫道:「我在大學交的第一個也是最容易的朋友就是個球迷。在新工作第一天的午餐時間仔細查閱報紙的封底通常會引起某種共鳴。是的,我知道男人擁有這種美妙能力的缺點,他們變得壓抑,和另一半的關係也破裂,他們的談話內容既瑣碎又粗俗,最後還發現自己難以表達情緒上的需求,跟孩子的關係也不好,最終可能在孤獨中痛苦地死去。但是,你知道,誰他X的又在乎這麼多呢?」
人生本就已經足夠艱難,足球可以給很多人提供心理慰藉,無論男女都是如此。人都會逐漸變老,也可能離婚、搬家一直到最後死去。如果你足夠幸運,可能人生中只會支持一家俱樂部,一輩子都不會變,他們始終穿著同樣顏色的球服,在同一座體育場比賽,成為鐵桿粉絲所需要的就是知道該抱怨什麼。在比賽當天你可以拋開所有再次變成那個只有8歲大的孩子,不用管任何肩負的責任和痛苦,只需要看著球員和教練在場內的表演。
在球場裡面或者一家足球酒吧觀看比賽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儀式,在這裡你能跟你愛的人一起分享喜怒哀樂但卻不需要跟任何人說話。阿森納其實就是霍恩比和他離婚的爸爸最大的共同語言:「只要想說我們就可以一起討論阿森納,足球給了我們足夠的話題。」
足球的幻想世界可以暫時抹去非常緊迫的個人問題。讓人暫時拋開生活中的種種壓力和不滿。二戰期間,偉大的球員弗裡茨-沃爾特在義大利的一艘德國軍艦上當兵,他時常會被水手們圍住。日後沃爾特回憶講道:「對他們來說,我是那些似乎永遠消失了的概念的化身:和平、家以及運動。」他可能太謙虛了,但也體現了美麗和偉大。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中很少有人能得到這兩樣東西,但只要看看電視上的梅西,你就知道什麼是漂亮和偉大了。
前面我說了很多那種一輩子只忠於一家俱樂部的球迷,這些人才是去體育場看球的主力軍。足球場館編年史專家西蒙-英格利斯表示,英國體育館的氛圍要歸功於廉價的球票。而且為了節省空間英格蘭的看臺距離球場非常近,沒有綜合體育場的那種跑道,因為田徑運動員不會為此付錢。所以球迷們都能夠最近距離的觀看比賽。那些低矮、廉價的屋頂放大了他們的歌聲。
雅克-赫爾佐格的建築公司赫爾佐格與德梅隆在業內鼎鼎大名,建造了北京奧運會的「鳥巢」體育場和慕尼黑的安聯體育場,他告訴記者說英格蘭球場的這種親密感是他的主意:「莎士比亞劇院——它甚至可能是英國足球場的模型。」直到新冠病毒肆虐之前人們從來都沒想過空場進行足球比賽。
那種鐵桿死忠球迷主導著關於球迷的話題。也難怪,因為他們說話聲音最大,而且他們有關於起源、愛和衝突那種引人入勝的故事。他們同樣是足球行業最有價值的顧客,所以俱樂部和媒體都會傾聽他們的聲音。
但實際上這種一輩子只忠於一家俱樂部的鐵桿粉只是少數,更多更普遍的是那種普通的甚至立場不夠堅定的球迷。根據坎塔爾傳媒在2016年做的一份調查,大約有36%的英國人自稱是球迷,換算成整個國家的人口就是超過2000萬,但在疫情之前,也就是所有比賽都正常進行的時候,英格蘭和蘇格蘭職業俱樂部每周的上座率加起來也只有180萬觀眾,換句話說,絕大多數英國球迷很少甚至是從來沒去過現場看比賽。對於很多人來說日常就是在電視上看球,然後在社交媒體上跟別人爭論,於他們而言這次疫情導致的空場比賽對看球的體驗影響並不大。
而且即使去了現場的球迷也有不少是在比賽期間進進出出。在《足球經濟學》一書中,運動經濟專家史蒂芬-希曼斯基和筆者就討論過球迷的不斷變化。隨便舉個例子,比如我們說雷丁和普雷斯頓的比賽,以連續兩年主場的對決為例,上一年的觀眾有一半不會出現在之後那場比賽當中。
俗話說,你可以換工作、換配偶、乃至換性別,但一個人絕不會更換自己支持的俱樂部。其實這是個錯誤的感知,很多球迷在看球的過程中都更換了主隊。他們在8歲的時候可能喜歡這個隊,但到了28和88歲的時候又會換成別的俱樂部。
成為球迷通常也是一個過程而非靜止不變的。當年我在大學的朋友現在可能已經換了工作,身上背負著貸款,有了孩子甚至連身份證都換了新的。他們中沒有人會像18歲時那樣對俱樂部投入那麼多精力了,有些人甚至會完全拋棄足球。
還有人會更換自己喜歡的球隊,因為他們已經搬到了一個全新的鎮子,開始支持他兒子喜歡的球隊,也可能是喜歡上了更強的俱樂部。英格蘭有太多職業俱樂部了,在曼徹斯特90公裡範圍內一共有43支職業球隊,有些人甚至都不用搬家就可以輕鬆換一支支持的球隊。
其實球迷圈還有一個「令人不齒的秘密」:很多球迷都在同時支持多家球隊。比如說如果你住在普利茅斯,你可能支持普利茅斯、切爾西甚至是巴塞隆納,然後還有半打其它俱樂部。如果哪一天普利茅斯殺入了足總杯決賽,你肯定會盛裝前往然後把自己打造成一個「一輩子的普利茅斯鐵桿球迷」。事實上,人們通常將足球球迷比作理想化的一夫一妻制婚姻,而更好的類比是將其比作音樂迷。很多人同時是披頭四、治療樂隊、小妖精樂隊的歌迷,通常都喜歡多支樂隊,而且一旦他們的偶像不再紅火就有可能喜歡上另外一幫人。
作為一個已經寫了幾十年足球的老記者,我的球迷屬性已經逐漸消失了,喜歡的已經是這項運動本身。看過太多的獨家或者內幕消息,其實也沒什麼可怕的。而且我還意識到,不管球員還是教練通常都不會將俱樂部描繪成魔法般的實體,而是僱主與僱工的關係。足球對他們而言只是一份工作,可能喜歡也可能不會,但也僅僅只是一份工作而已。那個我在大學碰到的曼聯球迷史蒂夫,現在在銀行上班,有一回信誓旦旦的跟我說他堅信為紅魔效力多年的斯科爾斯和吉格斯都很愛曼聯。我反問他是否愛自己工作的銀行,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所以,斯科爾斯和吉格斯也不愛曼聯,他們只不過是和俱樂部有著愉快的僱傭關係。
聽聽球員們都是怎麼說的,他們都稱自己是「職業」球員,有著各自的「職業」生涯。對我來說也是如此,足球就是工作而已。2010年在約翰尼斯堡,作為一個荷蘭球迷我坐在看臺上觀看世界盃決賽,差一點就見證了主隊拿到世界盃冠軍。但當加時賽結束前伊涅斯塔打進絕殺進球的時候,我一下子釋然了。因為比賽已經進入加時賽,而我交稿的截止時間也早就過了。《金融時報》的編輯不斷地發郵件催問什麼時候可以動筆,我說在比賽沒分出勝負前是不會寫的,而伊涅斯塔解決了我內心的掙扎。
2007年,當時阿根廷橄欖球國家隊隊長奧古斯丁-皮切特告訴我說足球已經變成了一項脆弱的運動。「它已經成為一個非常整潔的產品,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個特殊的髮型和明亮的球鞋,比賽的草坪必須是綠色的等等。我對此也表示贊同,這是真正的精細化管理的產物。但問題是,現在的球迷比球員有激情多了。一位在現場看球的人會在90分鐘裡不停地吶喊、歌唱,但很有可能離他不遠的球員對比賽勝負其實是無所謂的態度。」皮切特認為球迷們應該早點醒悟過來。
當然,他們沒有,英超的複賽吸引了全世界的關注,英格蘭足球在過去幾十年吸引了太多外國球迷的目光,但同時也犧牲了傳統(老俱樂部)、年輕文化(那些新潮的髮型)、以及同本地社區的溝通(也就是跟球迷的互動)。
偉大的克魯伊夫在2000年的時候告訴筆者:「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英格蘭足球,在我們還不知道足球為何物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上了職業化道路,」克魯伊夫就是那種支持多支不同俱樂部的球迷,年輕的時候他同時喜歡利物浦、曼聯、阿森納三支球隊。
曾經英國的殖民地遍布世界,同時他們也將英語推廣向了全球,BBC當年熱播的《比利的靴子》等動漫也是火遍全球,這些文化「入侵」同時也伴隨著足球的輸出。有一個生活在南非開普敦的朋友,是個幫派分子,他認得的一個人就給兒子取名香克利,正是為了紀念利物浦傳奇主帥。他還感嘆說:「你可以在周五晚上罵英格蘭是個X子,然後在第二天下午開心的去足球酒吧看英超比賽。」
我還有個朋友曾經深入研究過泰國的社會分化問題,比如利物浦球迷VS曼聯球迷,研究發現這個發展中國家的人民渴望將自己和一些世界級的東西聯繫在一起。你可能只是住在曼谷的貧民區,孩子上著垃圾學校,可能這輩子都走不出這樣的大環境,但你可以是利物浦球迷。
在詹姆斯-愛斯基恩的系列紀錄片《這就是足球》裡,盧安達紅軍有一群利物浦球迷,他們經常聚集在基加利一起觀看喜歡球隊的每一場比賽。許多人在1994年的種族滅絕中成為孤兒,他們沒有家庭但是有利物浦作為依靠。19世紀90年代,利物浦隊的最初支持者們在一個人均壽命只有38歲的城市尋找他們的停泊處,這些人會理解這一點。
(井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