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電影新浪潮中走出來的導演裡,1952年出生的嚴浩的成長經歷,決定了他是最具內地情結,也是與內地合作最為緊密的一位。
他的父親嚴慶澍,是從內地移居香港的著名左派文人,因為筆墨官司樹敵頗多,舉家搬遷是種常態。這影響了嚴浩青少年時期的閱讀和思考,讓他對內地形成感性的認知,也令他初識命運的顛沛。他後來在內地遊歷、倫敦電影學院求學時的見聞,則讓他看待內地的眼光多出理性,對命運無常也有了更多的認識。
《滾滾紅塵》海報
待到成為一名成熟的電影導演,內地、時代與命運,成了嚴浩作品的三個核心詞彙。《似水流年(1984)》《天菩薩(1987)》《滾滾紅塵(1990)》《棋王(1991)》《天國逆子(1994)》《太陽有耳(1996)》等代表作,均以內地為背景,探討個體在時代中的命運衍變。
嚴浩自己也在《滾滾紅塵》中客串
其中由三毛、嚴浩編劇,林青霞、秦漢、張曼玉等主演的《滾滾紅塵》,三毛筆下從日偽到內戰時期的上海情變故事,被他放置在了冰天雪地的東北來演。這種移植非但沒有產生「南橘北枳」式的不當後果,反而讓該片成為嚴浩作品的分界。
三毛筆下的上海故事被嚴浩放在了北方講述
此前,他在南方的山水裡陳述天意弄人,宛若中國詩畫描繪的環境可以舒緩人心的鬱結。自《滾滾紅塵》起,殘酷的命運交響,開始在氣候地貌都更為極端的北方大地演奏,人難勝天的意味非常明顯。既談命運更講夢想的《我愛廚房(1997)》《鴛鴦蝴蝶(2004)》《浮城大亨(2012)》等,故事的地理坐標則又回到了南方甚至香港本土。
《滾滾紅塵》中的林青霞與秦漢
《滾滾紅塵》中的張曼玉與林青霞
一曲終了
其前
香港新浪潮導演多有電視臺的從業經歷,嚴浩也不例外。他在TVB時,得益於同樣畢業於倫敦電影學院的師姐許鞍華等人的幫助,慢慢展露編導才華,引起外界注意。加上執導的劇集《CID》之《冤獄》斬獲紐約國際電視節銅獎,他1978年便獲得拍攝電影的機會,早於許鞍華、譚家明、徐克等其他新浪潮名將進入電影圈。
嚴浩在TVB與章國明等人聯合導演的劇集《年輕人(1977)》,以及兩部早期電影《茄哩啡(1978)》《夜車(1980)》,已在探討時代對於年輕個體理想的碾壓和人生的左右。《夜車》結尾一眾青春男女的集體死亡,甚至比譚家明1982年的《烈火青春》尾聲還要慘烈。
第三部影片《公子嬌(1981)》,嚴浩嘗試像同期的諸多港片一樣走鬧劇路線,但直言是受「人云亦云、是似而非的票房價值引導」,他拍得並不順心。外加當時其父去世,他的壓抑情緒需要找到宣洩的通道。據他的採訪,那時他想到10歲上下隨母親赴開封、西安等地探親的往事,憶起曾在火車上看到的遼闊原野,認為自己會被這樣的畫面治癒,動了要去內地拍攝《似水流年》的念頭。
《似水流年》劇照
不過1985年摘得第4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導演、編劇等六項大獎的《似水流年》,是在1980年代初期的汕頭鄉下而非北方腹地取景。闊別老家20多年的珊珊在祖母去世後,帶著父親的遺像從香港回來祭拜,藉機收拾失落的心情。比起鄉親所過的保守卻和睦的日子,已然成為「外鄉人」的珊珊無論事業還是感情,都呈廢墟之狀,她與唯一在世的親人妹妹的交流亦陷入僵局。在她眼裡,「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眾鄉親的外貌,但並沒有更改他們的內在。
《似水流年》中的「外鄉人」
幾乎沒有變化的故土故人,似乎屬於命運的特別饋贈,指向以珊珊父親(嚴浩父親)為代表的一代港人心中的精神原鄉。比起侯孝賢1985年的《童年往事》中祖母朝思暮想的家園,它儘管有了實在的形象,可是珊珊或說嚴浩的父親仍然無法親近,因為他們已經不在人世。
由是,從內至外散發質樸氣息的原鄉,充當的只能是再上一輩,比如那兩位從澳洲回來的耄耋老人「落葉歸根」的載體,對珊珊(嚴浩)這代人,已難構成鄉愁。加上城市化進程的腳步急促踏來,原鄉的面貌由表到裡很快均有大幅改變,鄉愁更成為奢望。張婉婷1989年的《八兩金》,讓男主角沿著珊珊的步伐也回了趟汕頭,但那裡的變化已經悄然發生。
《似水流年》中難得的舒展
對珊珊而言,她只能把回鄉之旅當作調整心情的假期,放鬆結束便要回到香港,繼續站在生活的輪盤賭上接受挑戰,就像當下眾多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從打拼的大都市回到老家的人們一樣。不同年代的人有著不同的命數,珊珊以及嚴浩與他們的祖輩、父輩,都隔著時代的距離。
個體的命運或多或少受制於所處的時代,嚴浩在《天菩薩》裡就此有更為極致的說明。支援中國抗日的美國飛行員,在涼山彝族地區吃盡苦頭終於安家,可是1950年代的國際局勢,「兀自」把他拽回對他來說早就失去意義的故鄉。
《天菩薩》海報
其時
《滾滾紅塵》是嚴浩對於個體逃不過時代的「翻雲覆雨手」主題的延續講述。只不過《似水流年》是拿平和溫婉的手法橫切特定的時期,《滾滾紅塵》則以激烈動蕩的筆觸串講不同的年代。
影片劇本是嚴浩主動找作家三毛所寫。嚴浩被三毛文字中的女性視角打動,託朋友找到她,表達了欲找她寫劇本的想法。三毛起初以為嚴浩是打著約稿的幌子追求她,並沒認真對待,兩人見了三回敲定合作。
或許因為從沒做過劇本創作,三毛交出的稿件,注有大量個人情緒和解釋說明,與劇本的慣常格式並不相符,不過卻很熨帖嚴浩想要的女性角度,也給嚴浩留下修改空間(事實上三毛在字裡行間留有很多可供嚴浩調整與刪減的縫隙,經常會來上諸如「不行,這樣太拖戲了,請導演下剪刀」般的話)。從作為當事人的作家沈韶華,到她的閨蜜月鳳、編輯谷音,再到與她有過交集的樓下小婦人、容生嫂嫂以及她小說中的人物玉蘭,這些女性聯合見證沈韶華的命運,審視她與章能才那時代夾縫裡的愛情。
沈韶華與閨蜜月鳳
沈韶華與男友章能才
沈韶華和章能才的情感起伏裡,是否有張愛玲與胡蘭成、三毛與荷西愛情的影子,嚴浩毫不關心——但影片上映時,沈韶華、章能才等人物的身份仍然讓有關部門產生聯想,給嚴浩惹下不少麻煩。他只是想借三毛之手,抒發對於命運的看法。
影片是在老年章能才的回憶裡,徐徐呈現三毛撰寫的故事。北方一片蒼茫的畫面和他滄桑的畫外音過後,三毛筆下的第一場戲,沈韶華的前男友小健試圖救她逃出家庭牢籠,方才粉墨登場。隨著劇情的推進,上海的弄堂與雨水逐漸被東北的街道與冰雪取代,三毛筆端的女性多出決然的味道。
這種決絕,一方面由嚴浩創造的嚴寒自然條件賦予(就像蕭紅《生死場》裡的生老病死,似乎只能與東北的鄉村緊緊捆綁),另外則與演員的氣質相關。飾演沈韶華的林青霞,其時雖然尚未出演《笑傲江湖》系列電影,但已在徐克1986年的《刀馬旦》中展現過剛柔並濟的一面。出演月鳳的張曼玉,曾在關錦鵬1989年的《人在紐約》裡演過女強人,自有一份豁達與幹練。
《刀馬旦》中的林青霞
因此,沈韶華與月鳳試圖從時代的虎口,奪回屬於她們各自的愛情或生命,卻以慘敗收場的結局,也就顯得更為壯烈。
月鳳與男友小勇
秦漢與嚴浩分別飾演的兩人的男友章能才與小勇,在國難當頭之際,一個做了漢奸一個奔赴前線,前者避開愛情只求自己能活下去,後者為了民族的明天以身赴死,兼顧小情大愛,也不過是時代群像的縮影。觀眾對此可以批判或讚揚,但兩人像亂世中的眾生一樣,能做的只有被動選擇——如果天下太平,他們琢磨的大概都是「老婆孩子熱炕頭」。
張愛玲《傾城之戀》中一座城的淪陷成全一對男女姻緣的情節,到底沒有在沈韶華與章能才身上復現。沒和章能才一道登上開往遠方的歷史巨輪,只得留在原地的沈韶華,在自始至終敬愛她的餘老闆的照顧下,生命得到延續,並完成了長篇小說《白玉蘭》的書寫。可是她終究因為亂世期間寫下的文字,像無數同胞一樣,沒能逃脫另一個時代製造的劫難。
倒是小說的女主角玉蘭,得知丈夫春望死於戰場跳河自殺,被鄰村的小夥救下後有了新的人生。「玉蘭打心底裡,怨了這位救命恩人一輩子,雖然這樣,他們還是生了個孩子。」
其後
1990年第27屆金馬獎頒獎現場,《滾滾紅塵》榮獲最佳影片、導演等八項大獎,風頭一時無兩。分別摘得最佳女主角、女配角的林青霞、張曼玉,事業自此更上層樓,但嚴浩次年拍攝《棋王》卻陷入混亂。《棋王》原由嚴浩編導,徐克擔任監製,可是拍攝期間徐克扮演了一回「奪權」當導演,拍了一半又把權力還給嚴浩的角色。
《棋王》劇照
所幸影片成色不錯。平行蒙太奇手法對兩岸兩代棋王所處年代以及他們命運的交錯展示,讓觀眾見識時代猛獸相似又不同的面目。影片結尾各自把握自身命運的一大一小兩位棋王隔空牽手的畫面,則為嚴浩後來影片的主題作出預告:人也許可以走出命運的安排,「我命由我不由天」,只是不能違背人倫。
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天國逆子》(1994年獲得第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殊榮),一直懷疑改嫁了多年的母親毒死了父親的長子,為了打開心結,從部隊回到東北農村把母親告上了法庭。法醫開棺驗屍的結果是母親無罪,但長子的猜測卻在多年前真實發生。母親為了能與體貼的情人長相廝守,用耗子藥慢慢毒死了待她其實不算刻薄的丈夫。這種改變命運的方式,嚴浩當然是反對的,母親最後走進了監獄。
《天國逆子》劇照
與《天國逆子》構成對應關係的《太陽有耳》(1996年曾獲第46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費比西獎競賽單元最佳影片等獎項),軍閥割據時期的北方,被丈夫短暫「借給」稱霸一方的軍閥頭子潘好的農婦油油,對潘好動了真感情,她不顧丈夫的嘶吼與報復,切斷了與他的婚姻關係。但眼見潘好濫殺無辜的她,親手殺死了愛人,為自己也為腹中的孩子爭取到開闊的未來。
《太陽有耳》劇照
談及《太陽有耳》,嚴浩稱這部電影讓他獲得真正的解放,命運在他的鏡頭裡有了出路。或許正因如此,他後來的創作,不僅把故事重新放回溫潤的南方,還讓人物擁抱著夢想起舞。由吉本芭娜娜小說《廚房》而來的《我愛廚房》,先後失去唯一親人的女孩與男孩,在彼此的鼓勵下走出陰霾,對生死有了豁達的理解,並最終成為一對戀人。勾連香港半個世紀風雲的《浮城大亨》,出身寒微的男主角正是憑藉追夢的信念,一步步走向成功,找到自己的身份。
《我愛廚房》海報
現在的嚴浩如果翻拍《滾滾紅塵》,應該會按照三毛的劇本所寫,把故事老老實實放在上海講述,讓申城舊時的風情,衝淡一些「人世間的錯」。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