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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0日,醫護人員在工作間隙為自己鼓勁打氣。 (新華社 陳晨/圖)
據我所知,有的社區醫院醫生已經被打了,這讓我們很心寒。我們一天接幾十個諮詢電話,這沒有問題,但我們接到的電話有時候是侮辱性的。電話裡說,你們不管我們,我們就把病人扔到你們醫院,朝你們護士吐口水……我們真正的壓力其實在這裡。
這次我們從一月初就開始儲備物資。首先我要後勤給食堂搶購了一批食物,後來我在定點醫院的師兄弟告訴我有醫護人員感染,我又搶購防護用品,像N95口罩我準備了一萬個。
這兩天來我們中心分診的病人發生了一些變化,發熱病人中的疑似病例在下降,但是不發熱的疑似病例在增多。我們給一些不發熱病人檢測以後,發現除了發熱不吻合,其他三項都吻合——白細胞不高,淋巴細胞降低,肺部有毛玻璃一樣的改變。
2020年1月24日,武漢市新型肺炎防控指揮部發布第7號通告,對全市發熱市民進行分級分類診療篩查,由社區進行初篩診斷。自此,武漢市兩百餘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也成為戰「疫」的第一線。
一周過後,南方周末記者採訪了四家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掌門人」,聽他們自述個中甘苦。他們的所作所為和所見所思,勾勒出在這場新冠肺炎疫情中,醫療系統的毛細血管真實運作的圖景。
秦琪(化名)武漢某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主任
我們作為一個基層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之前對這種傳染病的接診能力基本上是沒有的。衛健委這次突然指定我們社區醫院作為分診單位,對我們而言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在沒有防護的情況下,我們立刻成立了分診臺,發熱病人只要來了我們都不推諉,連軸轉。從大年初一(2020年1月25日)早上開完會,一直到昨天(1月31日)下午,我們工作量比平時翻了很多倍,我們也不覺得累,能為武漢市盡一份職責,我們很驕傲。
但是現在……我們不是因為工作量大而傷心,我們是(因為)經常被病人騷擾。
30日那天有篇媒體報導出來,說社區醫院會給疑似病人開轉診單,然後調度車輛送到指定醫院。我馬上問衛健委領導,哪裡有「轉診單」這回事?後來我把這篇文章給舉報了,因為它介紹的情況和我們現有流程是不符合的,我不願意我的居民朋友被誤導。果然,這文章一發,第二天來我們這裡鬧的病人就有四個。
按照流程,我們只能在病歷上寫「轉發熱門診」,但是我們和定點醫院是沒有對接的。定點醫院不夠,發熱病人找不到病床,就認為社區應該負責,居委會幹事和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應該送他去看病。他們的心情我們能理解,但是現在矛盾確實就積壓到我們這裡,在我們這裡激化了。
據我所知,有的社區醫院醫生已經被打了,這讓我們很心寒。我們一天接幾十個諮詢電話,這沒有問題,但我們接到的電話有時候是侮辱性的。電話裡說,你們不管我們,我們就把病人扔到你們醫院,朝你們護士吐口水……我們真正的壓力其實在這裡。
我們每天其實有很強烈的無力感。定點醫院床位不夠這個突出問題,現在由我們社區醫院、居委會在為此買單。
這一次,基層醫療機構起了很大作用。我們在電話裡安撫了很多病人,也分診了很多輕症病人,指導他們居家觀察,不要到發熱門診,減少感染風險。但後期問題解決不了,我們前期工作做再好也白費。
每次有新的定點醫院出來,我都拼命打電話,想幫我們手上住不了院的病人留床位。但是公開電話都打不進去,只能自己努力找熟人。我們也想幫病人解決問題,但實在是太超出我們的能力了。結果病人質疑我們,說我們故意要把床位留給自己人……我們不怕做事情,但我們怕被冤枉。可能火神山、雷神山醫院建起來了,情況會好很多吧。
我知道很多基層醫生現在都很崩潰,有的為了節省防護服,一整天不敢吃、不敢喝。因為我們還要上門隨訪,本來根據規定,上一家隨訪完再到下一家需要換新的防護服,否則我們自己就成了移動的傳染源。但現在物資缺乏,做不到。
這次疫情也非常考驗我們基層醫生的水平和膽量。前幾天社區有個老人在家去世,他沒有確診,但以防萬一,社區要求我們上門去處理屍體。我和公衛科主任兩個人過去,用消毒的棉球把他七竅封起來,用床單打包,再給他房間全部消毒。這麼專業的事情,我們以前從沒幹過。
譚偉 洪山區青菱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主任
我們是武漢市最大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有二級醫院的資質,三百多名職工。我們轄區內的戶籍人口、流動人口加起來接近20萬,流動人口多,管理複雜。因為就在高速路口,有時候高速上下來一個病人,他管不了你只是個社區醫院,病都要你看,逼著我們把醫療能力提高了。
這次我們從一月初就開始儲備物資。我是湖北省醫學影像專業委員會的副主委,又兼任三級醫院影像科的學科帶頭人,所以我知道消息比別人早。首先我要後勤給食堂搶購了一批食物,後來我在定點醫院的師兄弟告訴我有醫護人員感染,我又搶購防護用品。像N95口罩我準備了一萬個,平常一個7塊錢,我搶的時候最高價是20塊,再後來就買不到了。因為有這個敏感性,我們的防護可能在社區(醫院)裡面是最好的。
到一月十幾日,(武漢市)衛健委開始布置我們做網格管理。但當時管理得並不緊,只是讓我們給發熱病人做個登記,登記完了就完了。市裡也沒有定我們為發熱門診,但我們的位置又很特殊,周圍半徑七公裡沒有其他二級、三級醫院,那我們就開設了呼吸疾病門診,給普通的發熱病人做治療。
到(1月)23日,發熱病人就瞬間增長了,一天要看發熱病人一百多個。先給他們做實驗室檢測,再做CT,逐步發現疑似病例越來越多。
大年二十八,接到政府任務,取消所有休假。有的人是之前已經回老家了,另外還要把懷孕、哺乳期的女同志剔除出來,最後我們集結了270多號人。
最忙就是大年初一。因為武漢市發熱病人劇增,政府要把新冠治療的定點醫院擴大。那些醫院裡原來有一些住院病人,就要轉移出去。我們從兩個三甲醫院轉運了一百多個住院病人,其中有剛做完手術從ICU轉出來的,另外還新增了五十個重症透析的病人。這樣醫療壓力就非常大了,原來我們是不會收(病情)這麼重的病人的。不過我們也和三甲醫院溝通好了,我們做不了的手術還是讓他們的醫生親自過來做。
從初一到初三,每天來的發熱病人還有一百多人,最多的一天我們給160人做了CT檢查。做CT發現肺部有改變的疑似病例的比例,從20%升到30%,最高是初三那天到了50%。
發現疑似要轉到發熱門診和定點醫院,但一直到初三,這都是很難的。床位還沒擴容,都住滿了。而且疑似病例必須救護車送,但救護車根本沒有(空閒的),只能我們給他們一些藥,讓他們回家去隔離。那是武漢最混亂的幾天。
到初四情況就好些了。武漢市要求各個區建立隔離點,洪山區有三個,其中有一個是一棟酒店,交給公安、我們和街道。當天給了半個小時讓我準備人和物資去接收這個隔離點,我在裡面劃分了隔離區域和醫護人員、工作人員區域,派進去16名職工,三班倒。一個晚上,我們把散居的疑似病人和發熱病人集中到隔離點,每個人一間房,現在裡面有將近一百人。政府給他們提供吃的,我們每天上午給他們做檢測,提供一些抗病毒的藥。
現在我們防護物資雖然不太缺,但缺人手。隔離服本來要4小時一換,因為人手不夠,還是六七小時才換一次,喝水、上廁所都要忍著。醫護人員壓力太大,我們把音響搬到了食堂,讓他們吃飯的時候聽聽音樂。
胡振波 青山區新溝橋街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主任
社區醫院這一層,整體上還是缺防護物資的。我們還稍微好一點,春節前採購了一批物資,但還是有缺口,主要是缺防護服。後來我們通過捐贈渠道籌集了一些防護服,但都是沒有達到國標的。
這兩天來我們中心分診的病人發生了一些變化,發熱病人中的疑似病例在下降,但是不發熱的疑似病例在增多。發熱的病人是社區派車送過來,不發熱病人是自行過來的。結果我們給一些不發熱病人檢測以後,發現除了發熱不吻合,其他三項都吻合——白細胞不高,淋巴細胞降低,肺部有毛玻璃一樣的改變。我們要再觀察一下,看這是我們院的個別性問題,還是各個社區醫院面臨的普遍性問題。
武漢不同社區醫院的差距很大。我們轄區五萬人口,醫院的硬體不算好,只有兩千多平米的業務用房,但門診能力還比較強,門診量在全市算比較大的,比如今天(1月31日)門診來了一百三四十個。往上報疑似的,有時候一天報七八個,有時候兩三個。
其實24號發文以後,來我們中心門診的反而比前段時間少一些了。主要原因是通過各種宣傳,大家知道非特殊情況、緊急情況儘量不要上醫院來。但我們做入戶的工作量增大了,每天都要對(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做入戶隨訪,有症狀的觀測症狀,沒症狀的主要是測下體溫。密切接觸者的數據是由疾控中心下發到街道,街道再提供給我們。
轄區內居家隔離治療的輕症患者,也需要我們每天入戶追蹤。除了常規檢測症狀和體溫,還要指導他們在家裡怎麼防護,怎麼自我監測。很多輕症患者是很恐慌的,所以我們還要給他們做心理上的(疏導),一方面是把他們的病情講解清楚,另外告訴他們有社區醫院和各級醫院給他們提供醫療保障,讓他們放心,不要悲觀。
入戶工作本來以我們的公共衛生團隊為主,現在忙不過來,又抽調了行政人員和其他科室的醫務人員。我們的醫生護士對於被感染的心理壓力還是比較大。克服這種壓力主要靠培訓,讓大家對疾病要有正確認識。然後班子成員、黨員要做示範,衝在前面,不恐慌,不害怕……其實說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
很多社區醫院都是第一次面對這麼大的壓力和挑戰。本來社區醫院的基礎就比較差,醫學畢業生根本不願意到社區醫院來工作,我們招人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次疫情給我的啟發是,平時還是要加強社區醫院的建設,關鍵時刻才能不亂陣腳。
金科 武漢理工大學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主任
我們是高校裡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80%的服務對象是學生。學生放假走了,來我們這看病的人就少很多。我們兩個校區加在一起,每天來看發熱的也就5到8人。
學生放寒假離開學校,對於我們來說確實是極大的緩解。如果學生還在學校,他們住集體宿舍,集中上課,食堂、廁所都是公用的,人群密度高,流動性又大,疫情一旦傳播就難以控制。
學校已經通知學生,不準私自返校,如果回來了不安排住宿。當然,如果真有學生回來了也不可能不管,這麼通知就是要傳達一個信息:別回來。而且武漢都封城了,他們也回不來。
我們的物資還是比較充足的,主要來自校友捐贈。我那天在校友會看了一下,校友捐贈物資折合將近兩百萬元,口罩、防護服、酒精、消毒液、溫度計都有。應該說,我們的「武器裝備」還是很好的。
如果有多的(物資),我們也會支援別的醫院,但說實話,這場仗要打多長時間我們不知道,所以還是要儲備著。
什麼時候開學,這要聽指揮部統一安排。從醫生的角度,我當然是希望疫情徹底結束了學生再返校。
(感謝湖北省基層衛生協會原秘書長郭曉玲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