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六月至今年此時,我經妥妥推薦陸續去讀貓膩的網絡小說:《慶餘年》、《間客》、《將夜》。三部小說的主人公各自代表了一種人格,但最終的追求都是自由。只不過貓膩在這三部小說中對「自由」的定義不同。
最初先讀《慶餘年》。讀《慶餘年》範閒入京城時,我就開始有預感這部小說我不太喜歡。原因無他,我並不喜歡範閒這個人物。《慶餘年》的主人公範閒是穿越者,在原來的世界裡他身體孱弱,通讀百書但是手不能提,最終青年早逝。於是轉世之後的範閒最大的人生目的就是要肆意妄為地活著。就像所有穿越小說的主人公一樣,範閒聰慧過人,武藝高強,甚至轉世之後的身世都算是舉世無雙。
但範閒的心思過於複雜,他最終追求的是活得精彩,所以為了達到這種精彩,他可以不擇手段,為了獲得最大的自由,他決心成為世間最大的規則制定者。於是在範閒不斷追求這些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因不可知而生出的年輕的意氣,反而過於縝密,令我覺得這人物變得暮氣。他奮鬥一生,最終新皇是他的學生,五十多歲開始養老生活,所有人開始自願或者不得不看他眼色。當時我與銀澤爭論,我認為範閒因為過於希望好好過他沒能過的生命而十分用力、計算精準,過於成熟。看起來過得精彩,為人成熟,但他追求了一生自由,但實際永遠囿於自身的追求。
妥妥則說因為這是他第二次的生命,他不可能不成熟,他如果犯了幼稚的錯誤就是愚蠢。
我不認為他的想法是錯的,但是也不能認同。
後來我讀了《間客》、《將夜》之後,我意識到範閒為什麼這麼招我討厭。因為他就沒真的敗過。範閒的人生是一張棋盤,他算得明明白白了,但是人生活著再謹慎也不可能一直都明明白白的。他獲得的自由是博弈之後的勝利,是達成他所算計的目的,而不是基於人本身,對於自我的超越。而人生諸事,從來就沒有辦法用勝負來衡量,事事都得,實際卻是不得。
與之相對,寧缺不願算計,較少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他只是做身前一尺,所能盡到的事情。他雖然是生而知之者,但面對人間始終都有生而不知的心。儘管命運大喜大悲,面對敵人經常不要臉耍求饒,但他出於人性的直覺而不是計算來生活。帶著桑桑逃跑,他知道很危險,他從來沒肯定他們絕對能活。他背著桑桑,始終都是在死亡中找生機。大師兄來接他,他很開心,因為他不知道大師兄會不會來,他的希望是基於他希望大師兄來,是一種玄學的信任,他因為自己的信任是值得的而開心,而不是因為大師兄是被自己算計利用而來。寧缺看見大師兄重傷,他就選擇和桑桑自己離開。遇到無數個他沒有信心戰勝的對手,寧缺也不知道最終的結果是什麼,如果大師兄沒能來,他只是會有點失望,但不會失敗。寧缺始終跟隨著自己的感覺和喜好生活,他意識到李漁姐弟有野心,但是他不喜歡算計,就只是避開,直到最終李漁姐弟害死不少大唐將士,寧缺才毫不猶豫殺死李琿圓囚禁李漁。
的確,範閒的處事,可以少死很多人。寧缺的處事,不斷以殺開路。但範閒並不是慈悲,當遇到阻礙自己利益的事,他一樣可以用殺人解決。他們本質上都是冷漠的,只不過寧缺比起範閒更像一個會犯錯會愚笨會尊重人性的人。當然,區別也在於範閒是為了自己的精彩而活,寧缺一開始為了活著而活,後來為了自己守護的一切而活。因此範閒不夠喜歡某一個,反而只要他覺得有利益,又開心,就毫不在意去撩撥女子的心。寧缺同樣也會喜歡莫山山,也會對水姑娘動手動腳,但是他真正愛的只有桑桑,確定自己的心意之後便真的和山山以朋友相處。該斷就斷,比起範閒磊落不少。
若說範閒是最會算計的,寧缺就是最任性的,而許樂則是最耿直的。
《間客》的名字起得很神奇,因為正文全篇似乎就沒有一個詞提到這個「間客」,而這個名字卻十分有深意。或許是我覺得很有深意。主人公許樂是聯邦長大的,但身份卻是帝國皇子。聯邦和帝國水火不容,許樂作為聯邦人活了二十多年,後來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是兩個戰爭主體的中間人,兩邊都是他的家,兩邊也都是他鄉。正是那句茫茫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許樂的一生只有對錯,不論勝負。這是非常理想的狀態,因為人生沒有勝負,也不會有對錯。但許樂最終所堅持的是正義和公平。而活著本來就無法始終堅持對錯與正義,人總會因為一些原因作出一些錯事。但許樂不會,他發現自己原來支持的總統做了錯事,於是毫不猶豫選擇行刺。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為聯邦不容,他就逃走,去帝國除掉惡貫滿盈的貴族。當聯邦的軍隊受李政道的命令攻擊許樂曾經的戰友,他毫不猶豫選擇和帝國兵一起對聯邦軍隊進攻。
許樂堅守的「信」不在於陣營或者身份,而在於人本身或許不能盡到人性的善,但一定要承擔所犯過的罪。
說許樂是一個理想的人格,原因就在於他不同於寧缺和範閒,他是一個審判者。他看重的不是關於自己的利益,而是究於人類本身的善惡和對錯。自然人性是複雜的,白玉蘭能背叛他一次,於是許樂就去刺他一刀,知道白玉蘭不再受到鄒夫人的控制就毫不猶豫去信任。自然,貓膩的男主人公擾亂一池春水的事情並不少,但不得不說,許樂比起範閒,哪怕他長得不出彩,但更有人格魅力。
然而有個很神奇的地方,貓膩的這幾部小說,字數篇幅無疑都屬於超長篇,但是同樣作為超長篇的其他大部分小說都沒有這幾部小說讀得令人心累。
依照拙見,判斷一部作品是否讓人讀得「累」,不僅僅在於文筆是否平易近人、字數多少,而在於作品中蘊含的思想是否複雜,挖掘是否深刻,是否形成了多重複調的形式。
但有趣的是,不怎麼成功的小說裡,主人公可能會亦正亦邪,但是小人物的性格感情如同白紙黑字清楚明了,毫無掙扎。要麼一壞到底,要麼就保持善良。原因在於情節的簡單和角色內在的思考不足。當小人物沒有遇到兩難,不掙扎,主人公的成就一番事業的阻力就會小很多。以往的遇到壞人,「打到服為止」的行為就可以成立。但是貓膩這三部小說不同,主人公的性情和小人物一樣,都充滿「人間味」的掙扎,但在掙扎中人人自持一番道理。無論是《將夜》中的大師兄堅持善良和教化,親近他人,還是二師兄始終方正守禮,春風亭老朝和無數唐人始終堅持愛護自己的唐國,蓮生大師堅持以吃人破昊天,軻浩然「何以澆塊壘?以劍氣破之!」,於是不僅僅因為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更因為在喜怒哀樂背後,人物各有信仰。當人人都抱著各自的信仰和經歷,那麼主人公如何權衡,如何堅守自己的本心就變得不如單純修仙練級容易,僅僅在修行中佛宗有了知見障、道宗被分成五境界而有瓶頸,修行人因人本身而見難知難,重點不在於如何得升天境超脫物外,而在於紅塵渺茫中守住自己的信。生活在人世,修行修心亦在人世,正如《將夜》夫子戰昊天的絕殺之力是人間之力一樣,《將夜》本身一如人間百態,兼懷諸理,小說因而有了《清明上河圖》中人間百態的嘈雜和廣淼。
昨日討論這個問題,妥妥舉了一個例子:「曾經看一篇修真小說,其中一個配角做了叛徒。主角問他為什麼,收了什麼好處,他說『四十個包子,一百兩黃金。』如果他已經是修真者,包子和黃金是沒有用的。在他飢餓困苦的時候,敵人用這些救了他的命,因此他依附於人,雖然包子黃金對修真者沒用,但他記住了這個恩情,所以不是多珍貴的東西就能收買他,而是救命之恩,哪怕他曾是凡人,如今作為修真者已經很容易就能還清這些,但他依然用實際行動付出。不是在超世俗的世界追求世俗,而是堅持了自己的原則。但為了恩情背叛,還是背叛。這個配角在幾百章之後遇到主角要去救他的舊主,他選擇犧牲自己來幫助主角,以生命作為背叛的懲罰和對舊主的回報。」
(原話照搬,我覺得他說得十分有理)
創作啟示:
要想創作理想人格,主人公要始終堅守一種品格,要有自己堅守的道。有且只能有一種為人原則。
為了人物的豐滿,小人物也需要有信,但最重要的是要有掙扎。卑鄙者因利而動,迷茫者因情而惑。當純文學中的人物不斷反思痛苦墮落絕望時,超脫的辦法是自由的做出選擇,進行不違心的選擇,而不只是因為局勢而不得不動。
創作是基於世俗的,但最終要超出世俗。我最討厭新寫實小說了。絮絮叨叨的,生活就是那個樣子,只強調寫實只追求反思,不做出掙扎和選擇對時代沒有意義。網絡小說之所以成功,就因為眾多意淫的情節裡,人物不再僅僅反思,不願意因為過去的錯誤一直痛苦,而在於不論是對是錯,都要踏出一步。這一步就是人真正出於自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