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經濟學家、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院長江小涓教授在「人文清華講壇」上,介紹了中國以及全球數字經濟的發展現狀。她指出,憑藉先進的數位技術、巨大的人口數量、龐大的製造業基礎、眾多有活力的企業等優勢,中國的數字經濟將全面發力。以下為演講主要內容。
江小涓教授在演講中。 (圖片由「人文清華講壇」提供)
『中國數字經濟指數排名世界第九』
中國經濟過去40年的平均增長速度是9.7%,從2008年以後持續10多年增速有所減緩。但幸運的是,隨著數字時代的來臨,數位技術給經濟帶來了很多增長機會。藉助數字經濟的力量,中國經濟能不能在中高速的平臺上繼續健康穩定地發展,再往前走一程?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話題。
一般來說,我們把數字經濟分成數字產業化和產業數位化兩部分。數字產業化就是數位技術帶來的產品和服務,例如電子信息製造業、信息通信業、軟體服務業、網際網路業等,都是有了數位技術後才出現的產業。產業數位化則是指這些產業原本就存在,但是利用數位技術後,帶來了產出的增長和效率的提升。其中,產業數位化約佔數字經濟的4/5或者3/4。
過去10年,中國數字經濟發展很快,數字經濟產值從9.5萬億元增長到35.8萬億元,佔GDP的比重從20.3%上升到36.2%。中國數字經濟已經進入世界十大數字經濟指數最高的國家行列,名列第九。
但這個時候出現了一種疑問的聲音:中國數字經濟還有多大潛力?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一些業界人士就提出一個口號:中國數字經濟要進入下半場,要從數字消費轉向數字生產。這個口號的背後反映出對中國數字消費的信心不足。
從實際數據來看,要在數字平臺上繼續擴大消費者的數量、提高消費者網絡購物的比例和時間,確實有一定的困難。2018年底,中國移動網際網路月活躍用戶數超過了11億;而在2019年整整一年,活躍用戶數幾乎沒有增長,一直保持在11.38億至11.39億;2020年疫情期間用戶數雖然有所提升,但疫情緩解之後,活躍用戶數又有所下降。同時,我國人均上移動網際網路的時長也有停滯的趨勢。2019年4月,我國人均每日上網時長達到6小時,已經基本達到飽和的狀態。
但是,我本人並不同意「中國數字消費已經見頂」這種說法。我相信,憑藉新通信技術的發展、我國巨大的人口數量、龐大的製造業基礎以及眾多有活力的企業,未來中國數字經濟包括數字消費將會全面發力,會有更大的增長空間。
『數位化消費:創造重量級新消費』
下面我們分別來展望一下數位化消費、數位化生產、數位化網鏈和數字全球化領域將發生什麼變化。
網民數量、上網時長已在高位,那麼消費增長的空間在哪裡?
在5G技術、人工智慧技術的支撐下,消費網際網路正發生質的變化,從以前的連結信息,在網上知道買什麼東西、什麼價格,變成新的連結,可以連結行為、活動。
舉幾個常見的例子。比如網際網路教育。現在的慕課就是遠端上課,它和現場教學相比缺少互動,既沒有同學和老師之間的隨時互動,也沒有同學之間的互動和討論。但有了5G技術之後,這些問題都可以解決。除了傳送數字、文字信息之外,還可以實現音樂、體育等課程的遠程教學,達到接近現場教學的效果。
還比如網際網路醫療。現在的網際網路醫療基本是遠程會診,低級別醫院的醫生把疑難病人檢查的情況通過視頻展示給水平高的醫生,然後得到診斷和治療建議。而有了5G技術後,高水平的醫生可以直接在遠端給病人做檢查,可以在任何地方通過物聯網、智能化設備在遠端為病人進行手術。
智能體育是我本人非常推薦的一種新的網際網路數位化消費形態。比如智能騎行,買一臺智能騎行設備,騎行時戴著頭盔、眼鏡,可以選擇不同的騎行場景,騎行感受和真實路段完全一致。還能和其他騎行愛好者一起騎車,大家各自連接到智能平臺上,然後選一條賽道一起比賽,如果轉彎技術不好,就會被摔出賽道,退出比賽。把智能和體育運動結合在一起,這正是年輕人非常喜歡的新型體育模式。
新的技術和產品的發展還會提供更多的消費形態。比如自動駕駛汽車,它所能提供的學習、工作、社交、健身、娛樂等消費場景,將完全超出我們的想像。
我相信未來十年,在新技術的指引下,新的百億級、千億級數字消費的機會完全可以實現。
『數位化生產:數字經濟的新藍海』
數位化生產現在還是一片藍海。目前,我國數位化的全景生產案例只有幾百個,真正對製造過程、生產過程產生重要影響的案例還比較有限。事實上,數位化生產可以實現生產過程智能互聯,而且可以把消費者和服務者的平臺智能互聯,還可以實現社會資源智能匹配。
以前,網際網路連的是信息,現在物聯網連的是物體。例如,汽車智能生產線使用的六軸自動化手臂,每一條軸都與多臺物聯網相連,可以實時感知它在運轉中的狀態。以前的自動化生產設備,只有當產品出問題或者設備不能運轉時才停下來檢修,而在智能生產過程中,完全可以做到在線修復和遠端停機、開機,極大地提高了生產組織的效率。
但是,不要以為只有高端製造業才和數字製造相關,現在有了產業網際網路平臺,一般的機械加工過程也可以變成一個數字製造過程。有一家在寧波的企業,是一家雲工廠,它組織了一個工廠接單平臺,把周圍一些企業的閒置設備充分利用起來。它有一個產品是燒水壺的壺身上圈,這個產品原來由七八家工廠生產,每個工廠生產出來的產品都有差別,質量高低不一。由這個平臺接下訂單後,平臺工程師把這個產品分解為17道工序,分別在15家工廠裡生產。由於每個工廠都專心做這件產品的某個部分,所以做得非常精、非常專業。
除了生產之外,產業網際網路生產智能過程還能連結用戶端和消費端,最典型的一類產品就是工程機械。中國的工程機械銷往全世界80多個國家,工程機械是連續作業的設備,維修和維護成本很高。現在,我們可以遠程監控設備的運轉情況是否健康,備件的修復和維護變得非常及時,而且可以智能化派單,這大大提高了整個生產過程的效率。
『數位化網鏈:提高產業鏈效率』
在疫情期間,很多產業的產業鏈斷了。維持產業鏈需要昂貴的成本,所以很多企業的產業鏈多年都很穩定。但是,一旦碰到疫情這樣的突發情況或自然災害,很有可能出現斷鏈的情況。
斷鏈以後怎麼連結?以前是線下搜索合適的廠家,然後讓它們改進生產工藝,才能完成匹配。現在有了產業網際網路之後,所有這個行業中的客戶、生產廠家、零部件供應商、原材料供應商、研發等相關方都聚集在這個網際網路平臺上。當單鏈出現斷鏈時,網際網路智能化連結可以很快推送出一些有可能形成新的供求關係的企業。
海爾卡奧斯平臺在國內產業網際網路的評比中一直高居第一位,它幾乎囊括了家電行業以及相關的所有生態鏈、產業鏈上的企業。疫情期間,它設置了「工業企業疫情防控復工達產服務平臺」,幫助2000多家企業把斷掉的產業鏈銜接了起來。另外,在非常時期,它還可以快速組織平臺上的企業製造產品。今年年初,武漢某醫院在2月5日提出需要一個智慧醫療隔離艙。這個需求被發布到海爾卡奧斯平臺上以後,平臺迅速組織了多家設計研發製造企業,48小時後就拿出了設計方案。2月21日,第一臺隔離艙被送到了武漢抗疫前線。如果沒有產業網際網路,這樣迅速的生產能力是難以想像的。
『數字全球化:全球資源配置大調整』
新技術的出現將帶來全球化的巨大變化。
例如新能源汽車。新能源汽車採用電能或者氫等新能源,不再耗油。而全球石油貿易的一半是用來開車的,如果新能源汽車的比重持續上升,一定會導致全球石油需求量下降,那麼依靠石油貿易立身的經濟體就會受到很大的打擊。
3D列印技術也帶來國際貿易的變化。一般來說,生產規模越大,單體成本就越低。但是3D列印和規模經濟無關,列印1臺和列印10臺、100臺的單品成本幾乎一樣。這樣一來,那些小規模的經濟體可以實現在本地小批量生產,而不用依賴進口。以助聽器為例,這樣高精度的製造業產品,原來僅在少數國家生產,而現在,3D列印已經使全球助聽器貿易減少了15%。
機器人替代勞動力也是一大影響因素。機器人的使用會轉變原來發達國家勞動力成本高的劣勢,所以才會出現一些製造業向發達國家轉移和回流的現象。2018年,我到美國考察了一家在那裡的中國企業,是專門做汽車零部件的。老總介紹說,由於自動化程度很高,勞動力成本佔整個成本的比例只有5%左右。所以,「讓企業回到美國去」,不是川普講的,歐巴馬已經講了十多年了。
對服務業來講,未來的變化更大。在傳統經濟時代,服務業是不可貿易產品,聽一場音樂會,音樂會結束,服務的供給和消費就結束了。不能儲存,也不能遠距離運輸,這是傳統服務業的特點。但有了5G技術以後,有人組織了一場特別的音樂會,6位音樂家在世界6個國家同步使用不同樂器演奏巴赫的音樂,同步合成,共同提供一臺音樂會。在全球任何地點,人們都可以同步聽這臺音樂會,可以說是真正提供了全球分工型的服務。
全球研發的分工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在上個世紀的後20年,全球研發網絡主要集中在美國、日本和歐洲。從這個世紀開始,韓國和中國加入其中。本世紀以來,中國在全球創新網絡中的地位顯著提升,貢獻了全球創新網絡專利的15%。北京、上海都已經進入了全球技術研發前十城市的行列。在全球科學論文發表方面,北京遙遙領先,其次是東京。不過在技術研發的全球網絡中,上海的密度比北京大。北京人喜歡寫論文,上海人喜歡研發技術造產品,這是很不一樣的科研特點。
中國的數字企業已經列入全球數字企業的第一方陣。到目前為止,「世界經濟論壇」和波士頓諮詢公司一共評出了54家工業4.0時代的「燈塔工廠」(「燈塔工廠」是指具有引領、導向作用的企業),中國有16家,佔了30%,美國、日本、德國這些工業製造強國都只佔10%以下。在16家中國企業中,本土企業8家,外資企業8家。特別不容易的是,有一家本土企業的兩個工廠都被評為「燈塔工廠」,那就是海爾集團公司,這在世界範圍內都是唯一的。
全球創新鏈的機會很多,我們既要進入全球產業鏈,利用全球數位技術的資源,又要有自主創新、自我運轉的能力,兩者都要做好。
『數位技術帶來福利也帶來挑戰』
從學理上講,數字經濟在解構原來的經濟形態,然後通過算法、網際網路重新連結起來,這是經濟秩序的重組過程。
「生意幫」這個平臺是幹什麼的?就是用來解構企業,它不以企業為主組織生產,而是用數字平臺連結到設備和工具層面來組織生產,把以企業為中心的生產轉到了以產品為中心的生產。5G技術把樂隊也解構了,不再需要常設一個樂隊,而是隨時根據演出需求,在全世界選擇合適的樂手組織一場音樂會,提供音樂服務。數位技術還可以解構醫院。原來醫院要養很多醫務人員,在未來的醫療中心,病人可以從世界各地選擇合適的醫生,通過遠程操控進行看病甚至手術。這些場景雖然還很遙遠,但是在技術和組織層面上已經不是問題。
從政府層面來說,宏觀數據也可以被解構。過去,統計數據層層填報,這個過程有時滯後,有時失真。現在,通過數據平臺就可以實時了解經濟情況。比如,這次疫情期間復工復產的指標,就是從移動平臺上看有多少人從家鄉回到了生產所在地,這是非常直觀的數據。
數位技術雖然帶給我們很多福利,但是也帶來一些問題。
數位技術會挑戰現有的秩序,危害人類多年遵循的共同價值觀,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2017年,伯克利大學的教授在聯合國大會上演示了微型武器如何運用人臉識別技術精準攻擊人。這個視頻傳播後激起了公眾對面部識別、無人機技術的極大擔憂。但事實上,同樣的技術也可以為人類謀福利,在一些比較發達的智慧城市,靠這個技術搜索走失的兒童和失憶老人是非常有效的。所以,控制數位技術帶來的危害顯得尤為重要。
為此,我們要做很多改進。總體來講,要適應數字時代的治理理念,就要明確底線:第一,要以人為本;第二,不能損害人類共同的價值觀;第三,要使所有人都跟上數位技術時代的步伐,分享技術帶來的紅利。此外,還有很多平衡點要處理,我們要在獲益人群和受損人群之間、產業發展與個人信息之間、創新與穩定之間、國內與國際之間、線上和線下之間找到諸多平衡點。大部分的挑戰目前並沒有答案,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往前走。
最後我想說,數字經濟已經到來,我們要接納和擁抱數字經濟,來共同應對數字時代可能面臨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