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冬傑 明海英 《中國社會科學報》記者
生態馬克思主義是20世紀中期興起的一種社會思潮,力圖超越資本主義制度,尋找從根本上化解人與自然的矛盾、實現人類真正自由的社會途徑。「生態馬克思主義」作為概念何以成立?生態馬克思主義對於走向社會主義生態文明新時代具有什麼意義?圍繞這些問題,記者採訪了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張雲飛。
馬克思主義理論是基石
《中國社會科學報》:西方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在生態上存在著「空場」。您如何看待這一說法?
張雲飛:早在創立唯物史觀之初,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就指出:「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可見,馬克思主義內在地存在著自己的生態維度。
往前追溯,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都包含豐富的生態思想;往後考察,馬克思的《資本論》及其「三大手稿」、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都蘊含著豐富的生態思想。
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對生態學的當代發展也產生了深刻影響。英國較早研究環境問題的學者蘭基斯特(R. Lankester)是馬克思的年輕朋友,與馬克思討論過進化和退化的問題。其學生英國生態學家坦斯萊(A. G. Tansley)於1935年提出了「生態系統」這一唯物主義概念,有力地反擊了具有目的論傾向的「生態演替」學說。
帕森斯(L. Parson)編著的《馬克思和恩格斯論生態學》(1977年)一書,以馬克思恩格斯文本為依據,從「自然界是人類勞動的前提和先決條件」、「作為辯證法的自然界」、「資本主義的汙染和對自然的毀滅」等七個方面系統地概括了馬克思恩格斯的生態思想。進而,福斯特(J. B. Foster)提出了「馬克思的生態學」(Marx’s Ecology)。他認為,馬克思的世界觀是一種深刻的、真正系統的生態世界觀,這種生態觀來源於他的唯物主義。
可見,馬克思主義不僅有自己的生態思想,而且大體上形成了一個科學體系。
《中國社會科學報》:生態馬克思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之間有何關係?
張雲飛:由於生態馬克思主義具有複雜的譜繫結構,因此,他們與馬克思主義的關係是錯綜複雜的。主要有以下情況。
其一,「正統性的馬克思主義」。一些論者立足於馬克思主義文本和馬克思主義發展史,試圖通過發掘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思想資源,確立馬克思主義的生態思想體系,進而為馬克思主義進行生態辯護,實現馬克思主義在生態領域的在場。因此,這種觀點屬於「正統的」馬克思主義。
其二,「修正性的馬克思主義」。一些論者認為,馬克思主義沒有顧及「異化消費」問題,而這一問題是導致生態危機的罪魁禍首,因此,有必要用生態學補充馬克思主義。也有論者認為,馬克思只看到了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矛盾(第一重矛盾),而沒有看到生產力和生產關係與生產條件之間的矛盾(第二重矛盾),而第二重矛盾恰恰是造成生態危機的根源,因此,第二重矛盾就構成了生態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其實,馬克思恩格斯對這些問題都有所論及,只不過沒有將其作為正面論題展開闡述。用生態學補充馬克思主義的意圖,具有「修正」馬克思主義的味道。當然,不能將這裡的「修正」等同於「修正主義」。
其三,「發展中的馬克思主義」。一些論者圍繞人類面臨的生態困境,按照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結合生態環境保護的實踐,就解決當下的生態環境問題、實現可持續發展提出了各種理論方案和實踐預案,力求實現馬克思主義生態思想在當代的豐富和發展,因此,可以將之視為「發展中的馬克思主義」。
《中國社會科學報》:生態馬克思主義具體有哪些內容?
張雲飛:生態馬克思主義將馬克思主義和生態學結合起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生態哲學、生態經濟學和生態社會主義理論。
生態哲學的任務就是要把人是自然整體的一部分這個通俗的道理告訴給人們,其核心範疇是生態系統思維或生態思維。馬克思恩格斯關於「歷史科學」的論述就具有生態思維的意義。作為生態馬克思主義流派的新生代,霍利曼(H. Holleman)指出,生態馬克思主義的復興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嚴格遵守馬克思的方法。她認為,接受唯物主義、適當運用抽象方法、採用辯證法、集中於歷史特異性等,是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重要特徵,在馬克思形成其大量的洞見中發揮著核心作用,構成了當今生態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特徵。
生態馬克思主義不僅「發現」了馬克思主義生態經濟學思想,而且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生態經濟學體系。伯克特(P. Burkett)從「自然與歷史唯物主義」、「自然與資本主義」和「自然與共產主義」三個方面,考察了馬克思生態學思想。在此基礎上,他分析了馬克思的價值理論、「工作日」理論和危機理論的生態意蘊。他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對於生態經濟學的方法論意義主要來源於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建立的階級分析方法。正是這一方法,能夠幫助生態經濟學在自然與經濟的價值的關係、資本與自然、熵定律對於經濟系統的意義、可持續發展理念等議題上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生態危機實質上是資本主義的制度危機。這樣,就提出了生態社會主義何以可能的問題。奧康納(J. O』Connor)認為,生態學社會主義是指一種在生態上合理而敏感的社會。這種社會以對生產手段和對象、信息等的民主控制為基礎,並以高度的社會經濟平等、和睦以及社會公正為特徵。在這個社會中,土地和勞動力被非商品化了,而且交換價值從屬於使用價值。科威爾(J. Kovel)實現了從「生態馬克思主義」向「生態社會主義」的轉型。在他看來,資本主義是自然的敵人,西方的生態運動在某種意義上是社會主義的繼承者,未來社會必須成為生態社會主義社會,即生產是由自由聯合勞動力開展的,使用的是以生態為中心的方式,實現以生態為中心的社會目標。
就此而論,馬克思主義的生態哲學構成了生態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馬克思主義生態經濟學彰顯了其現實指向,生態社會主義表明了其未來追求。當然,這種描述只是我們對生態馬克思主義邏輯基礎的一種想像。
啟發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
《中國社會科學報》:生態馬克思主義所提出的路徑,能否徹底解決生態問題?
張雲飛:在經濟模式上,就生產資料問題,生態馬克思主義反對私有制尤其是資本主義私有制。科威爾反對「公地悲劇」鼓吹者倡導的新自由主義模式。在生產目的上,福斯特認為,應該強調滿足基本需要和長期保障的重要性。在分配問題上,福斯特認為,只有承認「環境公平」,環境運動才能避免與從社會角度堅決反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工人階層相脫離。奧康納認為,資產階級正義的實質是「分配性正義」,生產性正義應該成為生態社會主義追求的目標。
在政治模式上,生態馬克思主義將社會主義作為取代資本主義的政治方案。這對於徹底解決生態問題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只有在堅持人民主權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實現社會生態轉型。
在文化模式上,生態馬克思主義看到了文化變革對於實現人與自然和解的重要性。機械思維是導致生態問題的重要原因,為此,需要走向生態思維。科威爾認為,生態思維就是承認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並與周圍的自然不可分。在價值問題上,福斯特指出,應該以人為本,尤其是以窮人為本。科威爾認為,對於公正的渴望是解放勞動力的中心,也是解除生態危機的基礎。
在社會模式上,生態馬克思主義看到了資本主義消費社會倡導的高消費帶來的生態危機的嚴重性,要求實現消費的合理化和生態化。此外,社區是社會和生活的基本單位,直接影響著生態治理的成效。因此,生態馬克思主義高度關注社區問題,倡導社區正義。但是,對於一些生態馬克思主義者按照無政府主義的方式理解社區的做法,需要結合實際進行具體分析。
總體上,馬格多夫(F. Magdoff)提出了「和諧文明」的總體模式:「和諧文明=社會主義(經濟與政治在社會控制之下,民主的意義由民眾掌握,工人控制工廠、農場以及所有的工作場所)+經濟運行的目標是生產的商品與提供的服務滿足人類基本的需要,同時保護環境+實質性的平等+簡單的生活。」這一模式對於走向社會主義生態文明新時代頗具啟發意義。
對實踐啟示研究不夠
《中國社會科學報》:當前生態馬克思主義在理論研究和實踐中是否存在局限或困境?
張雲飛:就生態馬克思主義自身發展而言,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第一,哲學本體論基礎不統一或不明晰。或許意識到了這一點,科威爾將生態中心主義的「內在價值」概念引入到了生態馬克思主義中,認為生態社會主義就是用社會主義方式實現內在價值的社會。但是,生態中心主義屬於不過問政治問題的純粹的「綠色思潮」,而生態馬克思主義是過問政治問題的鮮明的「紅色思潮」,如何實現二者的融合存在著理論障礙和政治障礙。此外,生態馬克思主義主要在歷史唯物論視域中討論問題,較少涉及自然辯證法。
第二,需要高度關注中國的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提出的生態文明理念是對馬克思主義生態思想的創造性發展,中國的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是實現生態文明的創造性實踐。因此,正如中國學者需要借鑑生態馬克思主義一樣,生態馬克思主義需要主動關注中國議題。而美國一些學者最近提出的「有機馬克思主義」很重視中國的社會主義生態文明建設。
《中國社會科學報》:就中國國內對生態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來看,還需要做哪些方面的努力?
張雲飛:首先,過去主要圍繞生態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的思想展開研究,從總體上揭示出其理論邏輯和理論貢獻的力作較少。因此,現在需要有綜合比較的研究視野。需要對生態馬克思主義進行整體性把握,需要對其在整個國外馬克思主義的位置進行總體性考察。
其次,過去主要圍繞其理論貢獻展開研究,對其實踐啟示的關注還不夠。未來需加強研究的問題有:生態馬克思主義與西方環境運動、環境非政府組織和綠黨到底是什麼關係,是否推動了西方的生態治理,是否成為反對資本主義生態破壞的重要力量?將生態馬克思主義成果運用到當代中國需要什麼中介條件?生態馬克思主義在全球生態治理中到底發揮了什麼作用?
當然,我們必須考慮到生態馬克思主義的艱難處境和具體困難,不能求全責備,更不能上綱上線,而應該在與其創造性對話中,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原文標題為《生態馬克思主義 尋求解決生態問題的制度保障——訪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張雲飛》)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4月12日
網絡編輯:嵐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