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措是一位母親、妻子、家裡的大女兒,也是為數不多的女性唐卡畫師,作品被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收藏。在我認識倫措的6年間,她向我詮釋了一個女人的勇氣與堅持。無論是當年選擇跨越性別的邊界,還是如今從婚姻中出走,她都帶著一種平靜而無聲的堅定,沒有怨念,但也毫不遲疑。
撰文丨薛茗
編輯丨周安
出品丨騰訊新聞穀雨工作室
1
2019年春節剛過,北京仍然寒冷,位於CBD的一間五星級酒店裡面卻溫暖如春。
倫措坐在酒店畫廊的椅子上,安靜地環顧著四周。她是來自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熱貢地區的藏族女畫師。這次來北京,她打算賣掉自己這些年畫的唐卡,最好還能認識新的客戶,這樣回熱貢之後就可以租房子開自己的畫室。室內空調的暖風在隆隆作響,我輕聲建議她把外套脫掉,她笑著搖了搖頭,好像那件黑色羽絨服能夠幫助她遮掩自己的侷促。她雙手握著畫筒,向椅子裡坐得更深了一些。
酒店裡這間畫廊的老闆是我的朋友,我們剛到的時候,她正在接一個電話。她示意讓我們先坐下。畫廊不大,開放式的門面對著一個被進口食品填充得玲琅滿目的市集。畫廊後方是一個大排檔,帶著高帽子的廚師們正站在波士頓龍蝦、帝王蟹和其他進口海鮮後面,準備隨時烹飪大餐來滿足顧客挑剔的味蕾。畫廊裡正在展覽一位藝術家的寫實油畫,裡面包括表情憂鬱的藏族女孩肖像,以及正在朝聖途中的藏民人家。牆面最高的部分被一幅巨大的當代油畫作品佔據著,一隻託著腮的猩猩坐在畫面中央若有所思。
「哎呀,對不起!剛剛一個客戶的電話。」畫廊老闆走過來招呼我們。倫措微笑著,但沒有主動說話,等著我向老闆介紹她。在我和畫廊老闆相互寒暄的時候,倫措非常安靜地站在一旁。只有當老闆說「我們看看畫」時,才打破了倫措一身黑衣所裹挾的沉默。
「這是紅唐的《冥想觀音》,剛剛完成的。」倫措慢慢將一疊捲起的唐卡展開,指著最上面一幅說道。這幅唐卡以珊瑚石研磨出的紅色顏料作為底色,畫面中央是觀音菩薩慈悲、靜謐的面容。唐卡左側的上下方分別端坐著釋迦牟尼與寶源佛母。觀音菩薩所坐的菩提樹下,有鹿群與仙鶴環繞相伴,下方水波之中浮出吉祥八寶,顯現一派祥和之象。
倫措的紅唐作品《冥想觀音》細節圖
唐卡(thangka)一詞來自藏語,意為捲軸畫。唐卡常以天然礦植物為原料,在布面上繪製佛本生故事、歷史風俗、歷史人物傳說等等。唐卡本是宗教用品,是圖像化了的經文,能夠輔助藏傳佛教信徒們理解佛經,完成自己的修行。熱貢的唐卡畫師原本只是在藏地遊歷,為佛教寺院或供養施主繪製唐卡和壁畫。隨著漢地信奉藏傳佛教的人越來越多,有一些人會將唐卡作為精美的藝術品收藏,或作為貴重的禮品饋贈。熱貢的唐卡畫師們開始將自己的畫作拿到北上廣這些大城市來尋找客戶。倫措前來拜訪的這間畫廊,以及北京其他的一些畫廊,也都經營銷售過來自青海唐卡畫師的作品。
倫措小心翼翼地將唐卡在桌上一張張攤開:大威德金剛的黑唐、文殊菩薩的黑唐、白度母的彩唐, 等等。這時,酒店經理劉老闆走了過來。還沒等畫廊老闆介紹倫措的姓名,劉老闆便搶過了話頭:「嗯,青海的唐卡。我的上師是甘孜白玉寺的活佛,華曲喇嘛。」他說話時聲如洪鐘,氣場磅礴,畫廊老闆立刻笑著奉承道:「劉老闆本人也像尊佛。」倫措沒有說話,低著頭,雙手握在身前。劉老闆一面看倫措的唐卡,一面說:「畫的很不錯。你需要一個個展,需要一個很好的包裝和推手。」倫措禮貌地點點頭,繼續沉默著。劉老闆喜歡周圍的人畢恭畢敬地聽他滔滔不絕:「如果你要學,就要學習一下畢卡索。梵谷一生潦倒,因為他不懂得經營。畢卡索就不一樣,他先有了故事,再有畫,他知道如何經營自己。」
送走劉老闆後,畫廊老闆將頭轉向倫措問道:「你的確畫得不錯,不過你畫的這些別人也可以畫。你有什麼特點?你有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這幾句話把倫措問懵了。倫措看著我,好像可以從我這裡得到解釋。
對於畫商來說,藝術品就是商品。藝術家獨特的個性,是能夠讓其作品在市場中脫穎而出的關鍵。但對於倫措這樣一個初出茅廬的唐卡畫師來說,可能從未考慮過這些問題。人類學家陳乃華曾將日日端坐於畫布前的藏族唐卡畫師描述成「無名的造神者」。畫師們日日苦練技藝,也只是希望自己筆下的神佛能夠與經書中所描述的別無二致。這種節制的內在使得這群「無名藝人」與當下強調「自我創作」的藝術家形成鮮明的對比。
當無名的造神者決定帶著自己的畫作走入藝術品市場,他們畫筒中唐卡的宗教價值逐漸被商業價值所取代。年輕的畫師在向客戶展開畫卷的同時,也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它的意義與價值取決於現代生活的審美與邏輯。畫師們要學著從畫布背後走到前臺,經過「包裝」和「推手」,給自己的作品賦予更為個性化、更具商業價值的語言。
畫廊老闆說她的畫廊雖然租金高昂,但因為位置好,藝術品賣得非常好,隨時有過路的有錢人一擲千金。另外,她也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之前她代理過另一位藏族唐卡畫師,因其畫作符合都市人的審美,所以很快他就成了「青海黑金唐卡大師」,接下去的訂單源源不絕。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畫廊老闆贅述藝術史學家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曾讚揚「以自然造化為師的中國人」不會以複製為恥或將創造力狹隘地定義為革新,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5分鐘之內教會倫措如何推銷自己。我儘可能將畫廊老闆的問題說得委婉、具體一些:「她想知道你最擅長的是什麼。」
「哦,是這樣啊。」倫措好像鬆了一口氣。她指著那幅《冥想觀音》衣飾上精美繁複的花紋說:「我最擅長勾金了。你看,就是這些,這些都是我自己設計的。」
畫廊老闆好像對這個答案還很滿意。她將每張唐卡上的勾金花紋細細端詳一番,點點頭說:「嗯,是個奇才!」
2
我第一次見倫措是2013年,那時她在熱貢龍樹畫苑學習唐卡。
以前,熱貢是沒有女孩子學習或繪製唐卡的。熱貢藏族男性和女性的社會地位懸殊。畫唐卡賺錢的主要是男人,女性則擔負起田間勞作、放牛放羊、修房子、料理家務、照看小孩等等責任。
倫措說她小時候不喜歡上學,卻對繪畫十分著迷。在學校,她日日打不起精神讀書,總是想著畫畫。一旦畫起畫來,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正式拜師學唐卡這個念頭,在她心裡生了許久。
倫措的爸爸常年在外務工,為人很是開明。雖然他支持女兒畫畫,但還是希望女兒能夠繼續上學,就算不能讀完大學找個公務員之類的「鐵飯碗」,至少也要上個職業學校,將來做個護士或秘書什麼的。在猶豫不決之際,他帶著12歲的女兒來到一位算卦師父面前。
算卦的師父是村裡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老人拿出經書,向倫措要了她的生辰八字。
房間裡的氣氛有些微妙。桌子旁邊站著一位自我矛盾的父親,他既希望寵溺女兒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像他在打工的城市裡看到的那些女孩兒一樣,卻又擔心在這個傳統的藏族鄉村,作為一名女性唐卡畫師未來的生活會很艱難。算卦老人坐在桌子中間,慢慢地翻閱經書。也許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決定有什麼樣的意義。曾經由歷史劃下的性別邊界如此深刻,以至於直到現在才有一個女孩兒來到他面前。倫措站在父親旁邊,此刻正緊張地盯著算卦老人手中的經書——她的命運,仍然掌握在男性手中。
老人合上經書,平靜地對倫措的父親說:「她喜歡幹什麼,讓她幹什麼就對了。」
在熱貢龍樹畫苑學畫唐卡的女學生
這個故事,是倫措在龍樹畫苑裡用還有些生硬的普通話講給我的。她剛進畫苑學習的時候,村裡有不少人議論,質疑「他們家怎麼把一個女孩子送去學唐卡」。除此以外,村裡人更多的不解是因為學習唐卡需要很長的時間,按照當地的風俗,學成出來,倫措早就錯過了結婚的年齡。倫措說,那時候村裡的親戚見了她父母總是問:「你女兒個子比媽媽都高了,怎麼還不嫁出去?」
倫措不去理會這些。也許因為父母的開明沒有給她太多壓力,也許因為她從小就從父親口中慢慢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她不想和村裡其他女孩子一樣早早地結婚生子,從此一輩子圍著丈夫和孩子轉。她知道自己想畫畫,也知道這個學習唐卡的機會來之不易。她喜歡畫苑,每日的生活,就在畫室和宿舍之間。不用幹農活,也沒有生計的壓力,每年年底,師父們還會給徒弟發工資。那時倫措用畫苑給的工資為家裡置辦了年貨,這讓她很有成就感。另外,她還非常享受和畫苑同學相處的時光。無論是與姐妹們在宿舍裡促膝談心,還是拿著一米長的木頭尺子追著其他男生滿院子跑,年紀比其他同學稍大的她,一直因為開朗的性格,被當成畫苑裡的大姐大。
那樣的日子,乾淨得像一塊畫布。2013年底,畫苑的新樓剛剛修好時,兩道彩虹橫跨整個畫苑,看得人心醉。那時的倫措,希望自己能夠一直待在畫苑。然而,這個願望註定無法實現,就好比期待這兩道彩虹永遠不會消失。
3
5年後,我再次見到倫措,她已經是一個孩子的媽媽了。
倫措坐在沙發上,穿了一件寬鬆的格子襯衫,長發隨意編成辮子搭在肩上,有些凌亂。這是黃南州上一間寬敞明亮的公寓,是倫措的爸爸4年前買下的。現在倫措和丈夫、孩子、妹妹、還有奶奶住在這裡。除了畫畫和照顧孩子,倫措的另一項任務便是照顧奶奶,操心她的起居和一日三餐。
倫措的兒子不到一歲。這時,他爬到媽媽腳邊,把頭伸進茶几,使勁兒去夠抽屜上的牙籤盒。倫措沒來得及攔住他,只聽「咣當」一聲,整盒牙籤摔落下來,散了一地。倫措很無奈地笑笑,輕輕拍了拍兒子的光屁股。
雖然父母沒有怎麼催促過倫措的終身大事,但隨著父親年齡的增長,他總是難以掩飾自己對孫輩的渴望。得知倫措懷孕之後,父親十分欣喜,同時也勸倫措暫時不要畫唐卡。因為在繪製唐卡的時候,畫師常常將蘸了顏料的毛筆放入口中,用唾液浸潤顏色。因為擔心這些礦物質顏料吃進嘴裡對胎兒不好,倫措懷孕期間就沒有拿過畫筆。
唐卡畫師的顏料
等孩子出生之後,雖然父母不再阻止她畫畫,她卻很難找到時間安靜地坐下來畫唐卡。孩子剛出生的那段時間,她不停地給孩子餵奶、哄睡、洗衣服、做飯;等孩子稍大一些能夠自己到處爬了,她又不得不擔心孩子弄壞她的畫。
就在幾天前,倫措想趁孩子睡著的時候,繼續畫一幅沒有完成的唐卡。她正畫得入神,沒注意到兒子已經爬到她身邊。兒子伸手便往畫上摸,然後又去抓畫筆,還險些將顏料打翻弄到唐卡上。倫措再不敢把唐卡拿出來,就連給我看這張畫的時候,也是將畫搬到奶奶的臥室裡,然後關上了臥室的門。
倫措收拾好地上散落的牙籤後,把孩子抱到胸前讓他吃奶。等孩子睡著了,她騰出一隻手,從兜裡掏出手機來看。孩子睡著時,是倫措難得的「工作時間」。前一段時間,倫措找人給她的小唐卡拍照片,就是把裝入鏡框的巴掌大的小唐卡放到黑色絲絨或者羊絨毯的背景上拍出的那種略帶點藝術氣息的照片。現在,倫措把小唐卡的「藝術照」發到朋友圈裡——「特價優惠,想結緣的請聯繫!」
倫措的丈夫也是一位優秀的唐卡畫師,擅長繪製彩唐和為佛像開眉眼,而倫措擅長勾金。懷孕前,兩人曾合作畫了一幅精品唐卡。因為自己沒有客源,便託朋友拿去賣。朋友從他們手中買走的時候,給了20000塊錢。後來倫措夫婦得知這幅唐卡被轉賣出去,標價卻是80000塊。「這也沒辦法啊,我爸爸和我老公的爸爸都不是畫唐卡的,他們沒有客戶可以介紹給我們,我們啥都沒有,什麼都要靠自己。」倫措說。
出徒後,倫措很少回龍樹畫苑,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她會帶著禮物回去看師父。雖然倫措的師父曲智和扎西尖措是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在藏區和內地有不少人脈關係,但她從不在師父面前提任何要求。她顯得有些倔強地說:「如果師父給我介紹了客戶,那也要給別的徒弟介紹,師父有那麼多的徒弟,怎麼管得過來?再說師父已經把手藝傳給我了,怎麼好意思再去讓師父操心?」
倫措夫婦的情況在熱貢並不特殊。也許是因為沒有客戶,熱貢的很多年輕畫師都在想盡辦法「推銷」自己,渴望撞到更高級的「金主」。吾屯上莊和下莊是唐卡畫師分布最密集的兩個村子。到了夏季的六月會(註:熱貢地區祭祀山神的儀式),遊客湧入熱貢,吾屯村的一些畫師便蠢蠢欲動起來。有人訂做了寫著「熱貢藝人之家」、「熱貢優秀畫師」等標語的牌子,掛在自己家門口。有人把自己畫的小唐卡掛在胸前或者車子的後視鏡上,如果看到有遊客對這些唐卡稍微表現出一點興趣,便立刻湊上前去搭訕。有的乾脆站在家門口,拉遊客到家裡喝茶,「順便」再看看自己的唐卡。
其他村子的很多畫師對這種做法十分看不慣,但不可否認的是,每一個年輕的唐卡畫師都要面對如何去建立自己人脈關係的挑戰。畫師的消息要靈通,不錯過每一個唐卡比賽、博覽會;在村裡、縣上、州上遴選優秀唐卡畫師代表時,為自己爭取最多的票數;或者,最好適時出現在某一個電視臺的採訪中,在某一篇報導裡添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或者跟網紅們搭上關係,讓他們幫自己的唐卡打打廣告。所有這些社交活動的背後,還有一場又一場觥籌交錯的酒席與應酬。
這些對於倫措來說,幾乎是天方夜譚。雖然她是熱貢地區為數不多的女性唐卡畫師之一,但這個身份並沒有對她產生多大幫助。倫措說,一個女孩子出去很不方便,會被人欺負不說,如果去應酬的話,村裡人就會覺得她這是出去混,很不檢點。倫措的丈夫是個老實人,每日只是在畫布前畫畫,很少出門。此外,他一點漢話也不懂,碰到從外面來的客戶,完全沒有辦法交流。即使是在網上售賣他們的唐卡作品,也全都由倫措一個人來料理。她開玩笑說,如果自己也搞個「優秀唐卡藝人」的牌子掛在家門口,鄉親們肯定以為她腦子出問題了。
雖然唐卡賣得艱難,但倫措很少會抱怨生意不好做。相反,她常常為自己不能盡情畫畫而焦躁不安。倫措希望等孩子斷奶之後,媽媽過來幫忙帶孩子,自己就可以和丈夫一起在畫室畫畫。倫措說:「以前一天到晚坐著畫畫會覺得累。但現在不讓我畫了,我渾身難受得很。」
4
盛夏7月,山裡的青稞麥熟了。
倫措的丈夫剛剛扭傷了腳,走不了路。倫措自己帶著兒子回到村裡,和媽媽一起去田裡收麥子。一臺久保田收割機正沿著她家的田地來回開著。收割機無法靠近田地的邊緣或者溝壑,倫措和媽媽便拿著鐮刀,跟在收割機後面把剩下的青稞割下來。
開收割機的夫婦從120多公裡以外的湟中縣來。他們到熱貢有幾日了,一直沒停地穿梭在各家的田地裡,收割麥子的同時,也收割工錢。這天下午輪到給倫措家收麥子,夫婦兩人顯得有些疲憊和不耐煩。因為倫措家的地在山頂上,路不太好走,如果不是倫措趕來好言相勸,又給他們加了錢,收割機險些掉頭走掉。倫措說,以前她和媽媽用手割麥子,在田裡要割上好幾天。
大約半小時後,從田裡收上來的青稞,在機器裡自動脫粒。倫措和媽媽準備好了幾個大編織口袋,在機器後面接著。糧食一共裝了5隻口袋,每個大概有七八十斤重。倫措彎下腰,她媽媽拎起一袋糧食放到她背上。倫措的腰瞬間被壓得更低了,她把糧食口袋往上推了推,就慢慢朝山下走去。開收割機的夫婦準備離開。他們一邊倒車,一邊不住地嘖嘖感嘆:「這邊的女人真厲害!」
倫措是家裡的大女兒。每當家裡需要修房子、種地、收麥子的時候,母親都會把倫措叫回村裡幫忙。倫措的爸爸長年在外面打工,現在是個包工頭,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家。倫措覺得自己是母親最重要的依靠,只要是家裡的事,基本隨叫隨到。
在結婚之前,倫措曾在北京畫過一年唐卡。那時,她在一家生意不錯的唐卡店打工。倫措對那段日子有些懷念。除了懷念相對豐厚的工資和大城市的各種休閒娛樂以外,她還看到了機會和希望。倫措因為比較特殊的女性唐卡畫師身份,接受了北京電視臺某節目一個短暫的採訪。和她一起打工的畫師們勸她趁熱打鐵,趕快找人去宣傳宣傳,或者借這個機會去尋覓自己的客戶。但那時恰好家裡有事,需要她回村子幫忙。她回家之後,就沒再回過北京。出名這件事,連同那個5分鐘的採訪,就此留在了那個遙遠的大都市。
傍晚,倫措和小叔用拖拉機把收穫的麥子拉回家。倫措把糧食放好之後,馬上去抱孩子給他餵飯,媽媽在準備晚飯時,倫措把兒子背在背上,拿起拖把開始打掃家裡的地面。倫措和村裡其他的女子一樣,好像每天從睜眼起就很少有片刻閒暇的時間。天色暗下來,藏房裡點亮了燈。倫措背著孩子在屋裡一遍遍拖地的輪廓,在昏黃的燈光下成為一個執拗的剪影。
背著孩子的倫措
4年前,倫措離開了龍樹畫苑。對此,師父們一直不是很理解。師父說,一個女孩子在外面,要靠自己不要靠別人,需要畫得特別好才行,最好再學個兩三年出徒比較好。但那時倫措家裡遇到了些困難,父親欠了債,家裡還要修房子,需要錢。雖然父親說全憑倫措自己的意願,但倫措知道,父親希望她能夠從畫苑出來賺錢,幫助家裡度過難關。「我當然想一直在畫苑裡畫畫,」倫措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說,「但家裡需要我。」
倫措從沒有因為離開畫苑的事情埋怨過父親。雖然父親常年在外,但倫措和父親之間的感情很深。父親見過世面,為人又開明,倫措有什麼事都喜歡跟父親商量。村裡和倫措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如果不上學,要不到外面打工,要不就留在家裡幹活、挖蟲草。倫措一直非常感激爸爸支持自己畫畫。也因為學了唐卡這門手藝,倫措覺得現在自己的生活比較自由,經濟狀況也比村裡其他女孩子好很多。
在別人面前談起自己的大女兒,倫措的父親總會透露出一些驕傲。現在有了孫子,父親回家的次數比以前頻繁了些。也許是因為當時讓倫措提前離開畫苑,父親覺得對女兒有些虧欠,現在家裡條件好些了,父親總說想給些錢,讓倫措到北京去開個唐卡店。「要開就開到後海去。」父親半開玩笑著說。誰都清楚,目前倫措家裡無力支付那麼高昂的租金。但到外面去開店,逐漸成為父女之間一個默契的期許。
麥子收完以後,倫措回到鎮上和丈夫合租的畫室。她面前的畫架上,是一幅剛剛打好底稿的紅唐《冥想觀音》,觀音的面部仍然一片空白。在開眼點睛之前,這幅畫的一切仍是未知之數。倫措說,這不是別人的訂單,這張畫是她自己設計的,也是她一直最喜歡的佛神形象。她畫得很細,也畫得很慢。
坐在這幅未完成的唐卡面前,倫措對我說:「希望有一天我能把這個家擔起來,爸爸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5
2019年春季的一天,我坐在紐約的辦公室裡,看了一眼時間,上午10點半,這會兒在熱貢的倫措應該還沒睡。
幾天前,我接到紐約瑪格麗特 米德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的通知,說我遞交的那部倫措的紀錄片入選了2019年的電影節。與此同時,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西藏收藏部希望收藏倫措的紅唐作品《冥想觀音》,並在電影節期間向觀眾展示。
我撥通了倫措的電話。「啊,姐,怎麼了?」每次給倫措打電話,她都會這樣說。「你那幅紅唐的《冥想觀音》還在你手上嗎?」「嗯,還在。」「我們博物館希望買下這張畫,然後作為我們西藏收藏部的館藏。你覺得怎麼樣?」「哦,好啊。」倫措頓了頓,然後又問我:「姐,是不是被博物館收藏,特別好啊?」
幾個月後,我帶著博物館的支票回到熱貢。倫措將我帶到她新的畫室。
倫措和徒弟在畫室
這是一間狹小的公寓,裡面只有兩個房間,一間作畫室,一間是她和女徒弟們的宿舍。客廳裡支著鋼絲床,那是男徒弟們睡覺的地方。畫室的四面牆都被畫架填滿了。白天,倫措和徒弟們借著充足的陽光,坐在畫布面前安靜作畫,需要取用顏料的時候,大家都得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去拿。因為畫室實在是太小了,如果有誰稍稍往後一倒,都有可能碰到別人的畫架或者後背。
倫措是過年之後租下的這間畫室。那時,她也決定了要跟丈夫分開。
半年前,觀念陳舊的公婆便不斷催促倫措搬回鄉下的婆家住,在那兒養孩子、幹農活。倫措既不願放棄畫畫,也不願拋棄照顧自己父母和料理家事的責任,成為別人家的勞動力。雖然對於現在的熱貢藏族女子來說,離婚並非聞所未聞,但離過婚的女子,無論是什麼原因,多少還是會受到鄉鄰們的非議。就連倫措的公婆也覺得能以此說服倫措:「年紀這麼大了,還帶個孩子,離了婚,誰還會要她?!」
就像當年選擇跨越性別的邊界一樣,倫措從婚姻與傳統觀念當中出走的時候,帶著一種平靜而無聲的堅定,沒有怨念,但也毫不遲疑。在開始畫唐卡之後,倫措不再像大多數熱貢的藏族女性那樣習慣以履行婚姻職責來定位自己並獲得滿足感。但同時,她也沒有因為擺脫了婚姻和傳統生活的束縛而得意。有了自己的畫室之後,倫措為人處事時愈發低調謹慎,處處提防招惹閒話影響自己畫畫。
其實,也是在她開始畫唐卡之後,倫措註定要面對作為一個畫師的孤獨。畫唐卡需要安靜與專注。每天吃完早飯,倫措就坐到畫布前,一直畫到日落。畫10天,休息一天。休息的一天,徒弟們放假,她會去鎮上買菜、買肉,添補顏料和畫布。如果有順風車,她就帶上網購的尿布和玩具,搭車回村裡去看媽媽和兒子。這是她在畫苑當學徒時的作息,現在當師父自己帶徒弟了,倫措仍然遵守著同樣的日程。
倫措的小徒弟們總是很佩服師父能夠在畫布前坐那麼久,居然不覺得乏味。倫措說,當她去描畫那些度母或觀音的肖像時,她的內心感到無比的喜悅,那種喜悅,就好像是一個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媽媽一樣。她記得師父扎西堅措和曲智曾教過自己,畫佛是一種緣分,畫唐卡是畫師的一場修行。那些佛神形象,就好比是一面鏡子,能夠映照出畫師的品格——只有保持純粹的心,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筆下的神佛才能夠莊嚴慈悲。
這種孤獨的生活方式,給了倫措更多的時間和空間進行唐卡的創作。在她自己的畫室裡,她不滿足於一味重複從師父那裡學來的圖像。她開始思索北京那間畫廊的老闆曾向她提出的質問,「你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所幸的是,倫措沒有把心思花費在包裝和推銷自己上。她選擇回到唐卡的本源——她希望去描繪浩瀚佛經中,未曾被描繪的情景和未曾被講述的故事。雖然並不能確定這樣的唐卡能否滿足「市場」的口味,但倫措覺得,這比不斷重複相同的佛像更有意義。
倫措的黑金唐卡細節圖
現在,畫唐卡的女子不再需要算卦老人的指引。
當我把倫措的《冥想觀音》帶回博物館,在系主任和其他同事面前展開的時候,我發現,這張畫被一層又一層的宣紙小心地包裹著。這讓我突然想起了在北京那間畫廊裡,倫措將自己緊緊裹住的那件黑色羽絨服。我當時錯誤且簡單地以為,這件黑色外衣遮掩的是一個鄉村女孩初到大都市時的侷促與不安。此時我逐漸明白,黑色外衣裡的女子,在刻意與她面前這個喧鬧的都市保持距離。她謹慎地觀察,小心地學習商業社會的規則和語言,但她從未想要融入這個花花世界,也並不打算改變自己的初心。
也許只有這樣,她筆下的冥想觀音,才能擁有那樣莊嚴、平和、又慈悲的面容。
有心的畫師都能體會,你是在畫佛,也是在畫自己。
*薛茗,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人類學博士。她最新的紀錄片《畫唐卡的女子》入選多個國際電影節。
出品人 | 楊瑞春
主編 | 王波
責編 | 金赫
運營 | 迦沐梓 任佳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