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湯顯祖在偉大的傳世經典《牡丹亭》之《驚夢》一曲,女主角杜麗娘一登場即唱:「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一早起來,臉都不洗,妝都不畫,卻情深款款、如醉似痴地南望梅關,而且是「望斷」梅關——梅關之南是南雄,南雄過來是韶關(南雄今屬韶關市,過去並為二州),那她與南雄與韶關有什麼關係?湯顯祖這麼創作,又與南雄與韶關有什麼淵源?
經過考察研究,我們知道,首先,《牡丹亭》與湯顯祖的嶺南之行密切相關,而韶關,南雄及大庾嶺,在湯顯祖的嶺南之行中具有高度的象徵意義,也是《牡丹亭》創作的重要觸發點;田漢先生在詩中一再表明了這一點:「柳垂橫浦嶺梅香,若士南歸寫麗娘。今日江山嬌俊絕,鬥爭猶待好文章。」「層樓叢柚對西華,曾是南安太守衙。留得牡丹亭子在,晶瑩應不讓金沙。」「三百年前一義仍,敢拼肝腦向堅冰。徐聞謫後無限愁,庾嶺歸來筆有神。柳葉慣隨尋曲杖,梅花常伴讀書燈。煙波樓閣春如海,明日臨川更絕倫!」(分見《訪大庾、登梅嶺》《重訪臨川,聞將重建玉茗堂,紀念湯若士》,載《田漢全集》第十二卷,花山文藝出版社2000版,第453、553頁)橫浦即湞江。
其次,我們可以說,《牡丹亭》創作的淵源,可以溯源到他初登梅嶺之始,且與南雄、梅嶺與韶關密切相關。我們考察湯顯祖的詩文創作,特別是嶺南之行的詩文,他當年南貶徐聞,從老家一路南下,在登上梅嶺之前,備感哀戚,而一出江西,精神頓時煥然一新,筆致清新可誦,在今韶關境內作詩三十餘首,可謂縱情讚美,在不僅前無古人,即便後來者也罕見。這應當可以視為《牡丹亭》會塑造嶺南才子柳夢梅這樣一個堪稱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具有鮮明地域色彩且非常正面的典型人物形象的重要因緣。我的朋友胡文輝說:一個江西老表湯顯祖來了一趟嶺南,回去後就讓一個嶺南才子做了大明第一男主角。
第三, 「歷落在世事,慷慨趨王術。神州雖大局,數著亦可畢」的湯顯祖,一直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崇高理想,在他的詩歌中就體現為「蒼梧」意象——舜「南廵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史記》),「蒼梧」「九疑」等,便成後世儒家士大夫兼濟用世的象徵,尤其是處在仕途低潮的有理想有抱負的士大夫,更容易強化使用這一意象託物言志。而韶關正處於古蒼梧舜文化區。湯顯祖獲貶後最早抒寫蒼梧情懷的是從南京回到家鄉準備啟程南下時所作的《尉徐聞抵家直丁侍御莊浪備兵遷越歸覲遠遺西物卻寄三十韻》,有句曰「蒼梧韶奏謁,白雪郢沉騷」,即想像即將到來的韶石朝聖之行,而謁舜比屈,也堪稱勵志。
《牛首飲林尉平將出守南寧即贈》作於上疏事起之後,正式被貶之前,其蒼梧之思,也值得特別關注:「寺湧煙花滿石梯,還留春閏與攀攜。端居玄武湖心北,出守蒼梧雲氣。西月上芳林人去,遠霧迷銅柱鳥飛低。心悲道暍南行日,江嶠籠晴掛飲霓。」踏上貶途,則有《秋夜入廣別帥郎》:「江潭殊自嘆,搖落未經知。昨夜秋聲起,相逢憔悴時。園林阻芳色,河漢渺佳期。起視浮雲氣,蒼梧不可思。」雖「蒼梧」,言不可思,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正是儒家的情懷。行經贛州鬱孤臺,作《鬱孤臺留別黃郡公鍾梅,時李本寧知知引病並懷》曰:「原泉回豫章,雲氣連蒼梧。嶺海軒欞間,遠勢若可呼。」以「氣連蒼梧」,化解內心遠謫的焦慮。
所以,當他親臨傳說中舜履之地韶陽,心緒起伏,歌詠連篇:「舜帝南廵日,傳聞此地回。秋風響靈峽,還似鳳飛來。謁帝蒼梧道,行歌赤水濱。樂昌好鳴磬,能待有心人。五月奏南薫,千秋仰白雲。可憐簫管韻,不得到徐聞。大聖虛忘味,何曾到海涯。今朝撫韶石,直似見重華。」(《韶石》)字裡行間,處處以致君堯自任——「樂昌好鳴磬,能待有心人」;雖曰「何憐簫管韻,不得到徐聞」,實際上意味著自己乃是將堯舜之音帶往徐聞之人——其人未至已決定居講合一,良有以也;卒章意味更顯豁——觸物如見人,膺命於古聖先賢,豈能縈懷於貶謫!再前行,借送人以喻己,借蒼梧以御愁:「清遠江前唱竹枝,香爐峽口暮風吹。看君不盡愁雲色,直望蒼梧似九嶷。」(《清遠送客過零陵》)
這些,不僅是湯顯祖留給韶關的精神文化遺產,也對《牡丹亭》創作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我們知道,湯顯祖「臨川四夢」,除《牡丹亭》將其一生行事特別是嶺南之行以及江南之行(班耕勸農)寫入劇中外,另三劇均比較多化用前人故事,現實鮮活和自身投射相對較弱,因此,往返經行韶關,對其創作的影響,自然所在多是。
從角色塑造來講,戲劇《牡丹亭》把故事主要發生地由據說作為藍本的小說《杜麗娘記》或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學術界仍無定論)中的南雄府改為南安府,既為杜麗娘「曉來望斷梅關」提供了角色空間,更主要的是為了塑造男主角嶺南才子柳夢梅;在《牡丹亭》中,柳夢梅的戲份比杜麗娘要重,也更主動。在他們見面之前,杜麗娘驚夢尋夢就已開始圍著他轉了,柳人杜魂夢中相見相親之後,杜更是圍著柳轉。而從角色塑造史上,幾乎從來男主角都是窩囊廢,唯此柳夢梅敢做敢為,處處主動,我的導師黃天驥先生在《創作論》中有深入的揭示,並說應當與嶺南人的性格特質有關。杜麗娘「望斷梅關」,實即為了「於歸」(嫁與)柳夢梅。
其實,而無論當前研究認為作為《牡丹亭》藍本的《杜麗娘記》,還是在《牡丹亭》之後的《杜麗娘慕色還魂》,以及卓發之的《杜麗娘傳》,對故事發生地為什麼都堅持或改回南雄府,這恐怕也與當時兩府之間經濟地位的差距有關。明中葉江蘇吳江人史鑑說:「南安居嶺徼下,郡小土瘠,而廣貨所由,細民仰荷負為食,大姓則居積致貨不貲。」(《故中憲大夫江西南安府知府汝君行狀》,《西村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而湯顯祖同時代的王臨亨說:「憶昔由金華過括蒼度一嶺,高險倍之,而以僻,故其名不傳。此嶺獨以橫載南北,為百粵數千裡咽喉,犀象、珠翠、鳥綿、白氎之屬,日夜輦而北以供中國之用,大庾之名遂滿天下。」(《粵劍篇》卷四《志遊覽》,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6頁)可以想像南雄府當日的繁華。而隆萬間安徽人人葉權在其紀於嘉靖四十四年的《遊嶺南記》說:「江西小民秋收畢,悉過梅嶺就傭,廣東地暖,可省寒衣,開春二三月復歸東作,歲歲如之,廣東人謂之使郎。」(《賢博篇》,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7頁)這「使郎」或「冬郎」的傭工之地,當即庾嶺之南的南雄府,因為揆諸當時的交通條件,短期傭工再往南走不太現實。
最後,韶關作為嶺南與內地或者說「嶺外入中國」的橋梁或橋頭堡,特別是南雄的珠璣巷作為「廣府人」所自來的原鄉聖地——此前來自各方人,自此即成「廣府人」;湯顯祖歷史上第一次全力歌頌嶺南特別是南雄韶關,《牡丹亭》第一次塑造了嶺南才子柳夢梅這一光輝正面的嶺南人物形象,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鮮明地域色彩的典型人物形象(詳參黃天驥教授《意趣神色:創作論》、周松芳《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以及中央電視臺紀錄片《邂逅》對周松芳的專訪),是對嶺南文化的非常重要的饋贈。
紀念湯顯祖,研究發掘《牡丹亭》及湯顯祖其他嶺南詩文創作中的嶺南歷史文化淵源,不僅是韶關歷史文化建設的重要使命,也是嶺南文化建設的重要篇章,同時還給我們帶來非常重要的現實啟迪。比如說剛剛結束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明確了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和文化強國的時間表,屆時,套用毛主席的一句詩,將是「六億神州盡舜堯」——當然我們現在是十四億人——堯風舜日,重現於世,作為舜文化圈重要基地或陣地的韶關,對湯顯祖和《牡丹亭》特別是其「蒼梧情結」的研究,也是對中華民族這種偉大復興的一種特別因應。
作者簡介:周松芳,文學博士、文史學者、專欄作家,中山大學古文獻所、非遺中心兼職研究員。出版學術專著《自負一代文宗:劉基研究》《湯顯祖的嶺南行:及其如何影響了〈牡丹亭〉》,結集出版《嶺南饕餮:廣東飲膳九章》《民國衣裳:舊制度與新時尚》《嶺南飲食文化》《海派粵菜與海外粵菜》等十餘種。另有《季世行吟:元明季世作家研究》將出。曾獲田漢戲劇研究獎二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