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作家林奕含
在中文系的時候,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學,他們是所謂的文青。他們簡直恨不得能得憂鬱症。他們覺得憂鬱症是一件很詩情畫意的事情。我站在我的疾病裡,我看出去的蒼白與荒蕪。我只想告訴他們,這種願望有多麼地可恥。
2016年,林奕含在自己的婚禮上以一個患者的視角關於抑鬱症致辭,我把其中的一部分摘錄下來,希望大家對患有抑鬱症或者其他精神疾病的人,有更加理性的認知。
以下是文字版部分摘錄:
嗨,大家好。我是今天的新娘,我叫林奕含。
今天是個喜氣的日子,所以我理應說些喜氣洋洋的話,但是很不幸的,我這個人本身就沒有什麼喜氣,所以……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臺灣的婚禮開始有個習慣,就是新人常常要準備一些表演來自娛娛人,但是很不幸的,我沒有那樣的才藝。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拉小提琴,不會吹長笛……事實上,我這個人什麼都不會。但我會寫兩個字,所以今天來說幾句話。
哦!然後我要告訴大家,雖然我們兩個好像很早結婚,但是我沒有懷孕,我只是比較胖而已。
林奕含在婚禮上
好,接下來講的內容可能會比較嚴肅。
我今年二十五歲……欸,差幾天就滿二十五歲了。我從高中二年級,大概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得了重度憂鬱症,準確點來說是我從高中二年級開始了我與重度憂鬱症共生的人生。
後來遇到一些事情就在這上面加上了 PTSD,所謂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抑鬱症這件事情,他很像是失去一條腿或者是失去一雙眼睛。
人人都告訴你說,「你要去聽音樂啊」「你要去爬山啊」「去散心啊」「你跟朋友聊聊天啊」但我知道不是那樣的。
我失去了快樂這個能力,就像有人失去他的眼睛,然後再也拿不回來一樣。但與其說是快樂,說的更準確一點,是熱情。我失去了吃東西的熱情,我失去了與人交際的熱情,以至於到最後我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有些症狀是或許你們比較可以想像的,我常常會哭泣,然後脾氣變得非常暴躁,然後我會自殘。
另外一些是你們或許沒有辦法想像的。我會幻覺,我會幻聽,我會解離,然後我尋短見很多次,進過加護病房或是精神病房。因為是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開始生病的,我每個禮拜二要上臺北做深度心理治療,每個禮拜五要到門診拿藥。
林奕含 圖源百度
這就有點接近我今天要談的精神病汙名化的核心——我是臺南人,我在臺南生病,但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我要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去治療我的疾病?我為什麼要上臺北?當然後來也因為這個原因,我缺課太多,差一點沒有辦法從高中畢業。
前幾年我的身體狀況好點,我就重考。這幾年一直處於沒有工作也沒有學業的狀況,前幾年身體好了一點,我就去重考,然後考上了政大中文系。
在中文繫念到第三年的時候,很不幸的,突然開始病情發作,所以我又再度休學。在我休學前那一陣子我常常發作解離。
所謂的解離呢,以前的人會叫他精神分裂,現在有一個比較優雅的名字叫做思覺失調。但我更喜歡用柏拉圖的一句話來敘述他,就是靈肉對立。因為我肉體受到的創痛太大了,以至於我的靈魂要離開我的身體,我才能活下去。
我第一次解離是在我十九歲的時候。我永遠都記得我站在離我的住所不遠的大馬路上,好像突然醒了過來,那時候正下著滂沱大雨,我好像被大雨給淋醒了一樣。我低頭看看自己,我的衣著很整齊,甚至仿佛打扮過,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出的門,去了哪裡,又做了些什麼。
對我來說,解離的經驗是比吃 100 顆止痛藥,然後被推去加護病房裡面洗胃還要痛苦的一個經驗。
圖與文無實質性聯繫
從中文系休學前幾個月,我常常解離,還有另外一個症狀是沒有辦法識字。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對,但就是我打開書我沒有一個字看得懂。身為一個從小就如此愛慕、崇拜文字的人來說,是很挫折的一件事。
當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然後那時候正值期末考。我的那時候中文系的系主任就把我叫過去講話。我請我的醫生開了一張診斷證明,然後我就影印了很多份,寄給各個教授,跟他們解釋說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參加期末考。
這時候系主任與助教就坐在那個辦公室裡面,助教在那邊看著我,然後他說:「精神病的學生我看多了,自殘啊,自殺啊,我看你這樣蠻好、蠻正常的。」然後這時候我的系主任對我說了九個字,這九個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拎起我的診斷書,問我說:「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你-從-哪-裡-拿-到-這-個-的。」
當下的我,我覺得我很懦弱。我就回答他說:「我從醫院。」但我現在想我很後悔我沒有跟他說:「主任,我沒有笨到在一個,活在一個對精神病普遍存在扁平想像的社會裡,用一張精神病的診斷書去逃避區區一個期末考試。然後你問我從哪裡拿到的。」我很想這樣說,但我沒有。
所以我要問的是,他是用什麼東西來診斷我?是用我的坐姿,我的洋裝,我的唇膏,或是我的口齒來診斷我嗎?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想像是什麼?或我們說的難聽一點,這個社會對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麼?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襤褸、口齒不清,然後六十天沒有洗澡去找他,他就會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覺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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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試想一下今天你有一個晚輩,他得了白血病。
你絕對不會跟他說,「我早就跟你講,你不要跟有得白血病的人來往,不然你自己也會得白血病。」不會這樣說吧。
你也不會跟他說,「我跟你講,都是你的意志力不夠,你的抗壓性太低,所以你才會得白血病。」
你也不會跟他說,「你為什麼要一直去注意你的白血球呢?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長得好好的嗎?為什麼要一直去想白血球呢?」你也絕對不會這樣說。
你也更不會對他說,「為什麼大家的白血球都可以乖乖的,你的白血球就是不乖呢?讓白血球乖乖的很難嗎?」
這些話聽起來多麼地荒謬,可是這些就是我這麼多年來聽到最多的一些話。
很多人問我說,為什麼要休學,為什麼可以不用工作,為什麼休學一次休學兩次,然後 bla bla bla 然後沒有人知道我比任何人都還要不甘心。
就是這個疾病,他剝削了我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比如說我曾經沒有任何縫隙的與我父母之間的關係,或者是我原本可能一帆風順的戀愛,或是隨著生病的時間越來越長,朋友一個一個地離去。甚至是我沒有辦法念書。
還有,有吃過神經類或精神科藥物的人都知道,吃了藥以後你反應會變得很遲鈍、會很嗜睡。我以前三位數的平方心算只要半秒就可以出來,我現在去小吃店連找個零錢都找不出來。
還有吃其中一種藥,我在兩個月以內胖了二十公斤,甚至還有人問我說,「誒,你為什麼不少吃一點。」所以有時候,你知道某一種無知他真的是很殘酷的。
所以我從來沒有做出任何選擇。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寫文章,其實我從頭到尾都只有講一句話,就是:不是我不為,我是真的不能。
在中文系的時候,班上有遇到一些同學,他們是所謂的文青。他們簡直恨不得能得憂鬱症。他們覺得憂鬱症是一件很詩情畫意的事情。我站在我的疾病裡,我看出去的蒼白與荒蕪。我只想告訴他們,這種願望有多麼地可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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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認識很多所謂身處上流的人,他們生了病卻沒有辦法去看病,因為面子或無論你叫他什麼。我也知道有的人他生了病想要看病卻沒有錢去看病。比如說我一個月藥費和心理諮商的費用就要超過一萬臺幣。
今天婚禮我就想到,我想成為一個對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像力的人,我想成為可以告訴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們這種願望是不對的那種人,我想要成為可以讓無論有錢或沒有錢的人都毫無顧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種人,我想要成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汙名化的那一種人。
以上就是林奕含在婚禮上有關抑鬱症的部分致辭。
看過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說話也輕聲細語,但在我看來她是一個無比堅韌的人。
婚禮上她以一個患者的角度去描述她對抑鬱症的認知,也是大部分抑鬱症患者的真實感受:不是我不為,是我不能。而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想要以一個「正常人」的觀念去要求他們擁有「正常思維」,甚至對他們產生偏見,這本質上是對精神疾病的不了解。
雖然我們永遠都沒有辦法做到感同身受,但哪怕你對此只有一點了解,並且嘗試去理解那些無法成為」常人「的人,對這個社會來說都是一種進步。畢竟文化在逐漸多元,對少數群體的包容度也應該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