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艇費」以及朝鮮綁架中國漁船事件背後,是中國近海漁業資源匱乏後丹東漁業的困局。支付給朝鮮軍方的錢,也是在為過去幾十年間的過度捕撈埋單。
編者按:去不去朝鮮水域打魚,對丹東漁民而言,是生存還是破產的問題。而要去朝鮮海域打魚,就必須交一筆費用給丹東的傍艇公司。業內人士說,目前丹東東港80%的漁船都參加了傍艇。
目前中朝並無官方海上邊界。一些為躲避高額傍艇費而在民間「口口相傳」的傳統分界線打魚的漁船,屢被朝方扣押。於是綁艇費出現。種種驚險或者悲傷的故事背後,是這一代中國漁民,日益艱難的海上生活。
到底是「幫」艇費還是「傍」艇費,丹東一帶的漁民們也弄不清。但不管是「幫」還是「傍」,漁民們既厭惡這種在別人槍口下謀生的灰色味道,又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傍艇」,漁船甚至無法生存。新老兩代船主都曾試圖告別危險的朝鮮海域,但現實就像一根繩子,把他們綁在東經124度線附近。
綁 艇
「我本以為經過去年的事情,朝鮮不會再這麼幹了。」
2013年6月1日。被朝方扣押16天的「遼普漁25222」回到大連。
朝鮮方面釋放船員和船隻是在5月21日零時。但回到中國海域的「遼普漁25222」號漁船仍繼續留在海上打魚。「如果沒有收入,怎麼給船員發工資呢?」船長姚國治告訴南方周末。幸運的是,近10天時間裡,他們帶回來了大約價值50萬元人民幣的海鮮。
2013年5月5日夜,已經下網的「遼普漁25222」號靜靜停泊在東經123度53分、北緯38度18分的海域上,遠處的東經124度是漁民們公認的中朝海域分界線。船員都已入睡,直到長30米、寬5米的朝鮮巡邏船靠近時,駕駛室裡的船長姚國治才發現。
姚國治被押到對方巡邏艇上,船員們則被趕到漁船前艙。朝鮮軍人關閉衛星系統,刪除航海記錄,熟練地把「遼普漁25222號」開到關押地點——位於朝鮮西部大同口的椒島。15天裡,漁船被牢牢地和巡邏艇綁在一起,船員們被要求不準走出艙門一步。
5月6日傍晚,朝方翻譯打電話給船主於學君索要贖金120萬元。在此後的關押期間,贖金由120萬元降至60萬元,「交錢」是於學君和姚國治聽到的最多的兩個字。直到5月21日放船前,朝方還沒有放棄向於學君提出贖金要求。
「我本以為經過去年的事情,朝鮮不會再這麼幹了。」船主於學君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於學君所說的去年的事情,是一年前船主張德昌、孫財輝的遭遇。
2012年5月8日早7時許,就在「遼普漁25222」號出事不遠的東經123度57分、北緯38度05分海區,「遼丹漁23979」、「遼丹漁23528」、「遼丹漁23536」三艘船相繼被同一伙人強行押走,關押在朝鮮西島。
扣船後,朝方向三艘船的船主張德昌、孫財輝提出了贖金要求,最初是每艘船40萬元,隨後又漲至每艘船90萬元。
扣押期間的遭遇幾乎一樣,船員們都被限制人身自由並遭到毆打,船員只能靠魚食填飽肚子,不得不在飲料瓶中方便。
多次努力無效後,三位來自大連的船主最終選擇了在網上公開朝鮮扣船事件。最終在多方壓力下,朝方放棄贖金,放歸了漁船。
事實上,近年來被朝鮮扣押的中國漁船遠不止這四艘。
2012年12月,正在東經123度52分、北緯38度10分海域作業的「遼丹漁23796」號突然與船主姜寶金失去了聯繫。一天後,姜寶金接到了由朝鮮打來的電話,「船長告訴我交10萬元贖金」。而在2005年,姜寶金便曾遭遇過被朝鮮扣船勒索,當時對方向他索要了15萬美金。
2011年,丹東人李昌學的漁船也在黃海北部海域被朝鮮扣押,並被索取贖金13萬元。
甚至就在「遼普漁25222」被扣三天前的5月2日,「遼丹漁25395」號被朝鮮扣船並索取贖金15萬元。
除了於學君、張德昌、孫財輝三人,大多數船主都選擇了交付贖金。
2012年被扣船後,姜寶金準備了10萬元現金,由一艘外貿鋼殼船送往交易地點朝鮮椒島。李昌學所在船的船主也託一艘接貨船將贖金送往朝方扣船地。
事發之初,於學君三人都曾被要求聯繫一個歸屬地為遼寧丹東的號碼,三人也曾試圖通過私下解決。2012年5月船隻被扣後,張德昌經由朋友介紹曾前往丹東東港某公司聯繫一位「有力人士」,希望通過他出面解決漁船被扣。「他說可以解決,但贖金不能少。」張德昌對南方周末說。
據南方周末調查,交付名為「傍艇費」的贖金的漁船大多為丹東東港船隻。「他們都是傍艇的,也就是在朝鮮海域打魚的。」張德昌說。
而堅持不交贖金的,則都不是傍艇的。而是聲稱在中朝模糊海域打魚,而被朝鮮方面劫持的。
丹東東港碼頭漁民在拆卸漁船網具。因為中國水域漁業資源匱乏,這一帶80%的漁船為謀生去朝鮮海域幫艇。
傍艇
「在丹東,不傍艇就是個賠。」
據多位知情人士介紹,「傍艇」始於丹東東港,意為「傍靠」朝鮮軍方艦艇在朝鮮海域捕魚。
「在丹東,不傍艇就是個賠。」經營漁船三十餘年的遼東漁捕4086船主姜信敏說。
丹東東港位於中朝界河鴨綠江入海口處。這裡是中國海岸線最北端的海港,漁船自港口出海後只需微微向東偏航,不到一小時便會經鴨綠江口駛入西朝鮮灣。
據多位東港船主介紹,長期以來東港漁船便有前往朝鮮海域捕撈的習慣。而東港盛產的梭子蟹、油滾子等漁獲更是只有在中朝海域交界處以及朝方領海才能捕到。
東港市星源碼頭、黃平碼頭多位海鮮收購商介紹,目前黃海北部中國境內漁業資源已瀕臨枯竭,朝鮮海區漁貨已成為東港海產品的主要來源。「以皮皮蝦為例,朝鮮捕獲的價格要低至少一半,因為量大。」東港華美漁業謝女士介紹說。
不僅是海鮮市場,東港多處船員中介所負責人都向南方周末表示,如今船員上船都會選擇在朝鮮海域「傍艇」的船隻。
「朝鮮休漁晚,這樣工作時間長,掙得也多一些。」東港趙三姐信息部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說。
資料顯示,中朝兩國曾於1972年籤署了為期5年的《中朝漁業互助合作協定》。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朝漁業合作協定過期後,東港地區的赴朝漁業捕撈便以民間「傍艇」為主。
「傍艇」,是由在朝鮮有關係的丹東人作為中間人,向赴朝鮮捕撈船隻收取費用,並將這筆錢轉交朝方以換取捕魚權與保護。「傍艇」的意思是,小漁船傍靠朝鮮軍艇在外捕魚。
「中間人」們在朝鮮關係方各有不同,所組織傍艇的海域也毫無重疊,交納傍艇費的船隻,只能在中間人規定的海域進行捕撈。朝方對於這些漁船也少有刁難,最多是偶爾上船搶走些物資,不會進行扣船。
「現在被劫走的都是沒有交傍艇費的船。」已經參加傍艇14年的船主張德才說。當然,也有與傍艇無關的船被劫走,他們多是為躲避高額的傍艇費而在「模糊海域」打魚的漁船。在目前公開的官方文件中,找不到中國與朝鮮海上邊界或臨時邊界的記錄。中國社科院朝鮮半島問題研究中心專家樸鍵一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介紹說,東經124度線通過漁民的捕魚活動「口口相傳」確定下來的。包括此次「遼普漁25222」號,都是在東經124度線以西被劫持的。
張德才回憶,自己剛剛參加傍艇時,整個東港地區組織傍艇的有二十幾家,「都是在朝鮮那邊有關係的。」由於這些組織者大多自己也擁有漁船,所以後期多數傍艇組織者便成立了捕撈公司,由公司出面組織傍艇。
早期的傍艇費也多種多樣,既有按潮汐次數繳納的,也有按漁獲數量計算的,按月交的反而不多。
據李昌學介紹,早期傍艇不允許船隻臨時更換傍艇公司,甚至曾出現過船隻更換傍艇公司後在海上遭遇惡意撞船的情況。
組織的混亂使得傍艇充滿了變數,前船主黃勇在十年前參加傍艇時便遭遇過朝鮮扣船。那次黃勇已經繳納了每月6000元的傍艇費,但漁船進入指定的椴島以南海域(中國海圖標註為461海域)作業不到1個月,便被扣了。
黃勇去找傍艇組織者,結果對方也沒辦法,「朝鮮換了中間人」。
涉險之旅
為赴朝鮮捕魚,沒拿到名額的船隻開始造假。
直到2007年以後,東港地區的傍艇才逐漸被幾家壟斷。據張德才及多位知情人士介紹,目前東港地區主要組織傍艇的有六家,分別是宋琦(宋老六)的遼寧寶華集團,遲學平(遲大平)的昌平實業,楊傳革(老楊革)的潤增捕撈,以及老森保、高強、康義三家。
據船主張智才介紹,一番洗牌後,東港地區僅存的6家「傍艇」組織者基本承包了大半朝鮮西部海域,傍艇也隨之變得組織化、項目化。傍艇費的收取也開始有專門的細化分類。時間上分為月度傍艇與季度傍艇,種類上則以船隻作業種類區分,如拖網、掛網等漁船傍艇價格便各有不同。
2008年6月,張智才的掛網蟹子船參加了宋琦所在寶華集團所組織的「聯合捕撈」,時間一個月,收費為2萬元。2萬元交到公司後,張智才被要求手拿一張中朝雙語的證書拍照,幾天後,附有照片的塑封聯合捕撈證被送到張智才手上。
傍艇公司的人告訴張智才,再遇到朝鮮船時只要出示證書便可。隨後,組織者又交給張智才一面朝鮮國旗和一塊同樣是中朝雙語的鐵牌,要求他出海時懸掛朝方國旗並將鐵牌釘在船頭駕駛艙下方。
每個公司,都有自己的獨立海域。自己的海域周圍,會有巡邏船往來,驅趕不是自己傍艇公司的漁船。六家公司當中,宋琦的實力最強,所承包地區有大量油滾子、黃花魚、梭子蟹,是最受追捧的傍艇公司。楊傳革的潤增捕撈稍遜,但承包地區同樣有大量的梭子蟹。
隨著近年來黃海北部汙染的日益加重,加之過度捕撈,在丹東附近海域捕魚變得更加困難,越來越多的船隻開始加入傍艇行列。據遼東漁捕4086船主姜信敏介紹,如今在東港地區80%的作業船都參加了傍艇。
要傍艇也並不容易,張智才介紹傍艇公司每年從朝鮮方面拿到的名額都是有限的,「一般最多也就200艘船」。
2011年,由於申請船隻過多,有傍艇公司為限制船數將傍艇費提高至一次繳納近30萬元的季度費,停止了按月繳納傍艇費。張智才也曾幫朋友辦傍艇,「人多得都要排隊等」。
為赴朝鮮捕魚,沒拿到名額的船隻開始造假。五十多歲的陶成已經在東港地區幹了20年刷寫船號生意了,從2008年起,有船主找到他希望能造一塊中朝雙語的鐵牌,「要和傍艇的一樣的」。
據陶成介紹,造假的多是混入三家大公司之外的傍艇船隊,這些船隻只有鐵牌和朝鮮國旗,船上並沒有「聯合捕撈證」。
「就算造假,也都是託了關係的。」姜信敏記得每次出海傍艇,船隻總數都會比限額多上幾十艘。
船長張成良的鋼殼捕撈船已經連續2年未能傍艇了,但不在朝鮮海域捕撈便只能賠錢。2012年6月,船主給張成良弄來鐵牌和朝鮮國旗讓他掛在船上。
出海不到10天,朝鮮巡邏艇便登上張成良的漁船。手拿槍枝棍棒的朝鮮人什麼話都沒說,上來就把張成良和船員打翻在地,隨後開始搜刮船上物資。等到巡邏艇離開時,漁船已被洗劫一空,「連內褲和黃碟都不放過」。
回港後,張成良才得知船主並未參加傍艇,只是託關係混進了船隊。「這都是被逼出來的辦法。」張成良說。
實際上朝鮮方面對中國漁船的扣押,也是從傍艇船隊中的「冒牌貨」開始的。但很快,他們便盯上了中朝模糊海域上的中國漁船。因為扣過去,就有罰金。
沒人承認的遊戲
傍艇公司說傍艇是政府組織的。但政府說「並不知情」。
2012年、2013年兩次發生中國漁船被朝方扣押事件時,都曾有傳言稱船主被要求匯款到丹東一宋姓人士帳戶,並有人稱該宋姓人士便是寶華集團董事長宋琦。
「這事就是宋老六幹的。」傳言遍布網絡。
2013年6月2日,宋琦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稱:「這些都是瞎說的。我們不幹違法的事情,這些事(聯合捕撈)都是有政府組織的。」
遼寧寶華集團副總經理由能波介紹稱,寶華集團是在2007年開始與朝鮮勝利會社合作開發朝鮮西海漁業,由勝利會社負責船隻在朝安全以及朝方的溝通協調,寶華負責組織中方船隻。雙方合作的主要作業地點位於鴨綠江口一帶,「2009年我們得到了丹東市政府及有關部門對該項目的正式承認」。
由能波介紹,東港目前正式參與聯合捕撈項目(也就是民間的所謂傍艇)的公司有三家,包括寶華實業集團、昌平實業集團以及潤增捕撈,另外還有一部分社會力量仍在組織傍艇。「這次說我們綁架船隻的,應該就是這部分人。」
由能波承認有部分船主在船隻被扣後曾找到寶華集團,希望能夠幫助解決,「能幫的我們多少幫點,畢竟有這個能力」。
但除了寶華集團外,另外兩家被指組織傍艇的公司——昌平實業集團、潤增捕撈公司的工作人員則均對南方周末表示對該項目並不知情。
同樣否認的還有丹東市海洋與漁業局,副局長李立元在接受南方周末採訪時稱:「丹東市政府對此項目並不知情,這些都是民間自發組織的。」
繼續玩,或者破產
給中國人交錢或者給朝鮮人交錢,都是錢。
儘管大多數公司不承認組織傍艇,政府也聲稱「不知情」,但傍艇的遊戲,目前看來還得繼續玩下去。
東港漁船也曾嘗試前往其他地區捕魚,但效果遠不及朝鮮海域。
2012年,姜寶金曾讓船隻到更為安全的海洋島一帶捕魚,這裡曾是魚類洄遊的必經之路。但船長趕到後告訴他,海洋島附近10海裡已經全部變為養殖區,漁船禁止作業。
「要是被發現,就會扣船扣人,交贖金才能放。」姜寶金說。給中國人交錢或者給朝鮮人交錢,都是錢。
2013年5月30日,休漁期前2日,東港星源、日盛、潤增等碼頭上貼滿了「禁止越界捕撈」的標語,航道上一艘艘漁船張掛著嶄新的朝鮮國旗正等待聯合捕撈船隊的集結。
偶爾聊天時,老船主和新船主會為到底是「傍艇」還是「幫艇」的說法產生分歧。對於姜信敏這樣的老船主來說,他們更接受「傍艇」這個稱呼。20年前,傍艇初始時,東港漁民們每次到朝方海域都戰戰兢兢,「像一群小雞一樣圍在朝鮮艦艇邊」。
而姜寶金這樣的年輕一代船主則更願意用「幫艇」來代替「傍艇」,年輕船主們認為這不過是基於雙方現實條件的正當交易,朝鮮漁業資源豐富但捕撈能力不足,中方則漁業資源枯竭捕撈能力過剩,「兩全其美」。
但不管是「幫」還是「傍」,東港漁民們既厭惡這種在別人槍口下謀生的灰色味道,又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傍艇」,漁船甚至無法生存。新老兩代船主都曾試圖告別危險的朝鮮海域,但現實就像一根繩子,把他們綁在東經124度線附近,離開便是破產。
(文中部分受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