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滿了整六歲,媽允許我去城裡集市了,這是我頭一次出鎮子。
城裡的巷子口來了頂花轎,鞭炮聲噼裡啪啦在兩側響個不停,圍觀的路人和小孩都捂著耳朵瞧,喜氣洋洋。我貼著青磚牆站,也捂著耳朵從人群縫裡擠出個頭去看,這裡頂熱鬧了。
我跟著花轎到了一戶人家門口。
那家簷角的紅燈籠高高掛起,白牆裡頭的庭院很大,有紅梅四五棵立在中央的泥土裡。
屋內喧譁震天,來來往往的人踏過門檻,拱手道喜,我看到新娘一身紅衣,被旁邊的婆子攙著扶了進去。
黑木大門前有四五個男孩子徘徊,穿著印花棉襖和直筒棉褲大聲講話,門口的管家怕他們搗亂,快步過來捧了糖果給小孩子,哄他們去別處玩。
我竊笑著也奔了過去,鑽到孩子堆裡大聲嚷道:「我也要糖!」
我的手太小,彩色糖紙的糖果大半撒到了地上,那幾個男孩子便迅速蹲下身去搶,罷了後紛紛大笑著跑開。
這些壞小子!我心裡罵著,忙不迭把手裡剩下的糖攥緊,緊緊貼在棉襖懷裡。
剛剛走了沒多遠,身後突然被推了下,我踉蹌一步,手下不穩又抖落幾顆糖。一個身影突然竄到我前面,在我還沒來得及撿起來的時候搶走了地上的幾顆糖。
我怔然地立在原地,男孩站起來壞笑著一把奪走我懷裡最後的糖果。看著他跑遠了我才回過神,心裡頭又氣又委屈,兩隻手垂下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還我的糖,壞人!糖……」
男孩跑到巷子口,一拐就到了街上,鑽到人群裡看不到了,我就站在那兒哭,兩行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桃子。」
「桃子……」
我聽到背後有聲音,扭頭去看,阿姐正腳步匆匆趕過來,一臉驚訝,彎腰給我揩去淚水,「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
我吸著鼻子哽咽,眼睛紅紅的,「城裡的孩子壞,他們搶我的糖。」
「這樣吶,不哭不哭,阿姐再給你買。」
「不!不要,我就要那糖。」
我擰了下身子,賭氣似的立在原地,哇哇叫哭得愈發厲害。阿姐聲音溫和,把我摟在懷裡輕輕拍著背,「哭多了可就不俊啦,阿姐帶你去店裡買,你喜歡好看的糖紙對不對?」
我沉默著,哭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點點頭。阿姐笑了,站起身牽過我的手,一同朝著巷子口走。
阿姐比我高好多,我仰頭才能看到她。
她穿著一身玉蘭白的棉襖,手臂上挎著個竹籃,兩條長長的黑亮的辮子溫順地垂在身前,暗淡陳舊的紅頭繩纏在上頭,一雙眼睛明亮有光澤,像鄉下倒映在河流裡的星星,聲音像棉花一樣,我可喜歡了。
出了巷子是城裡的龍蟠街,寬寬的道路兩旁有一列列房屋,糧食店、綢緞店、郵局、酒館、飯莊比比皆是,我吸了吸鼻子,握緊阿姐溫熱的手指朝前走。
「呀!大少爺二少爺。」
路過一個書店時,阿姐突然站住腳,門口臺階上剛好下來兩個哥哥。我覺得他們有二十歲左右,而阿姐比我大十歲,虛歲十七。
「秀秀你也來街上了?」一個哥哥露出微笑。
「是呢,帶小妹來城裡看看,她天天都念叨著。」
「叫什麼?」另一個哥哥笑著問。
「崔小桃,我們家裡人都叫她桃子。桃子,叫大少爺二少爺好。」
我盯著他們瞧,覺得第二個講話的哥哥聲音很好聽。他衝著我笑,眉眼彎彎,穿著舅舅家表哥那樣子的學生服,青黑色褂子,扣了一排扣子,手裡拿了兩本書。
我剛要張口叫他們,眼角餘光一下子瞥見個身影,躲在兩個哥哥後面的。我立馬皺起臉,一副要哭的模樣,仰頭看著阿姐,伸手指了過去。
「阿姐阿姐,就是他搶了我的糖果」
「六少爺?」阿姐一臉驚訝。
問清楚緣由後,那個大一點的哥哥皺眉瞪著小男孩,拎過他,「還不快點把糖果還給桃子,幾天不打皮癢了是不是?還敢搶別人東西!」
小男孩一雙眼睛紅了,囁嚅著:「沒,沒了。」
眼看著那哥哥要生氣,阿姐忙勸道:「大少爺,我再給桃子買就是。」
「不不,不是糖果的事兒,這孩子整日在外頭混,不學好的,該教訓。」說完了那哥哥又扭頭看向另一個哥哥,溫聲道,「修玉,你帶著秀秀和桃子再去買些糖果,小鬼該是把糖藏起來了,我帶他回去再訓。」
修玉哥哥伸手摸了下六弟的頭,略微擔心道:「你也別打他,說說就是。」
「知道了。」
一大一小轉身走了,我看到小男孩的肩膀在顫抖,突然覺得好像沒那麼生他的氣了,便仰頭問旁邊的修玉哥哥,「哥哥,他叫什麼名字?」
「他……」
修玉哥哥剛要笑著回答,阿姐突然輕拍了下我頭,聲音輕柔,「傻桃,不能叫哥哥,要叫二少爺。」
「哈哈,沒關係的。秀秀你也不用那麼在意,出了家門咱們還可以做個普通朋友的,朋友之間可沒有什麼少爺少爺的。」修玉哥哥大笑著說,然後他走過來看向我,「桃子,就叫哥哥。」
我咧嘴笑著,點點頭,修玉哥哥站直了身子要比阿姐還高出大半個頭。阿姐輕輕搖了搖頭,但我感覺得到她是開心的,那笑容跟平日裡嗔我是個鬼精靈一樣。
修玉哥哥說話時總會看著我和阿姐,但阿姐總也不看他,只低眉應著話。他倆一人牽我一隻手,朝便利店走去。左邊是阿姐,阿姐的手軟軟的暖暖的。右邊是修玉哥哥,他的手大大的,也暖暖的。
我仰頭看他倆時還會看到青藍色的天空和高大的樹木,交錯枝幹上正在冒新綠,有幾隻鳥雀在上面跳來跳去,發出啾啾的聲音,一不仔細聽就淹沒在街道人來人往的喧囂聲裡。
修玉哥哥說,那個小男孩叫修朗,是他弟弟,以後我要是去他們家可以找他玩。他今年七歲,跟我差不多大,其實他只是偶爾調皮,心不壞的。
我都應了。
2
孟老爺家裡有三個兒子,四個女兒,修玉哥哥排行第二,修朗是第六。他們家祖上是前清舊臣,清朝覆滅後,依舊算得上是書香門第。
孟家宅子大得很,我數了數,前院後院都有二三十間房屋,各樣果樹盆栽遍布庭院,綠得像一片海。
阿姐在這裡給孟夫人做丫鬟。阿姐其實不是我的親姐姐,而是爸和他的前妻生的。阿姐的媽死後幾年爸娶了媽,然後媽生了我。但阿姐對我很好,我最喜歡她了,不像媽那樣大嗓門,在農田遠遠就能聽到她吆喝我家犁地的黃牛,或者跟鄰居說這家姑娘那家娃娃。
元宵過後,我跟著阿姐來了孟家,她去伺候太太了,我就被修玉哥哥拉著去找修朗玩。再看到時我才覺得他瘦得跟竹竿似的,挺友好,說想給我看個東西。
我們倆蹲在一個院子牆根處,修朗撥開一個破舊的草蓆,兩側是新綠的草。春寒料峭,我裹了裹棉襖。
「那是什麼?」我看到草蓆後的牆有個洞,被草擋住看不太清。
「院子那邊住著我媽。」
修朗跪在草地上把草撥開,露出我手掌大小的一個洞,有光透過來,石牆有一本詞典那麼厚。洞口有幾張糖紙,幾十隻黑點似的螞蟻在上面來回爬動。
他似乎有些失落地開口,「我媽是個瘋子,所以只能住在單獨的院子裡,我上次搶你的糖是因為她跟我說她喜歡吃糖,我沒有那麼多。」
我看他不開心,也有點不開心,低頭囁嚅,「沒關係啦,阿姐又給我買了新的,要是你下次還想要跟我說就是,不用搶了。」
「嗯。」
自從知道了修朗搶我糖果的原因後,我們倆的矛盾就徹底解開了。我倆玩得特別瘋,爬樹下河什麼都一起,他的乳娘閔媽笑著說我們是對小冤家,見面就打,不見面又想得慌。
晚上和阿姐睡的時候,我問她,為什麼修朗的媽是個瘋子。
阿姐愣了下,抱著我想了想說:「她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沒多久病死了,太想念了,就瘋了吧。」
我嚇了一跳,「原來太想人也會瘋啊!」
阿姐似乎有些哀傷,無奈地笑了笑,「是呀,相思成疾,相思成疾嘛,古人都說過。」
「聽不懂。」
「以後你長大了就明白了,睡吧。」
我點點頭,窩在阿姐的懷裡睡了。媽只允許我周末在這裡待兩天,因為我要上學,而阿姐半個月回村子一次。
夜裡靜悄悄的,睡迷糊了的時候我突然聽到阿姐說,桃子,明天給阿姐買些郵票來,也不知是做夢還是真的,我反正嗯了一聲。
清晨她寫好了信,塞到信封裡。信封上那一行字真奇怪,好多條線扭來扭去的,我不怎麼認得,只認得一個「孟」,因為大門的牌匾上有,我看過好多次,阿姐又教我怎麼貼郵票。
周日下午,阿姐趁著給孟太太買東西的時候,送我到龍蟠街街口,我便直奔郵局去。買郵票時那夥計還笑我,小丫頭片子也會寄信啊,我哼了下,沒應他,因為阿姐說讓我保密。
事罷後,阿姐把我託給了村上那鄰家老伯才放心離開,我就坐著板車隨伯伯回了村子。
一路上我仰頭躺著,看到黃昏時的天空五顏六色的,像是捏破了的柿子、桃子和青蘋果汁混在一起,滲透到海綿似的雲朵裡。
阿伯說:「桃子,你阿姐真是俊俏得很吶,要是走了你會不會捨不得?」
我啊了一聲,「走?我阿姐要去哪兒?」
阿伯趕著牛笑了,「小丫頭你還不知道啊,你爸媽說姑娘家十七八該嫁了,估摸著在尋人家了。」
我知道「嫁」是什麼意思,一下子坐起身。
回到家媽說我人小鬼大,操心個啥勁兒,嫁也不會嫁太遠的。我鬆了口氣,可是還是覺得不開心。聽人家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那樣我就不能自由自在找阿姐了。
二月初的時候阿姐回家了一趟,爸媽熬了排骨湯,又添了許多菜像是很高興。阿姐也高興,臉上總掛著笑,還給我買了糖。
我晚上偷偷問她時,她說,桃子,跟你說的話你得好好保密。
我使勁點頭,那當然了!寄信的事兒我可誰都沒說。
阿姐笑,燭光照得臉紅撲撲的。她坐在屋子裡,從包著的藍色碎花布絹裡掏出一支折斷的花,小聲地說:「這是你修玉哥哥送給我的。」
我驚訝地叫了聲,「好漂亮!」
阿姐點點頭,眉眼彎起來,「是呀,他從學校給我帶回來的……」後面似乎還有話,但阿姐沒再說了,只是笑。
「桃子,你覺得修玉哥哥怎麼樣?」
「他很好呀。」
我剝開一顆糖,塞到嘴裡嘟噥著說,他給我買糖,又帶我去找修朗玩,還給阿姐採花,當然很好啦。
阿姐笑,摸了摸我的頭,給我拆了頭繩梳頭髮,燭光把我倆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窗戶上。土牆外頭是鄰居們說話的聲音,聽不清。一陣風吹過來,萬年青的樹葉譁啦啦響。
在家也是我和阿姐睡。阿姐給我講故事,故事裡有一封信,信裡頭有兩句詩,阿姐似乎很喜歡: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睡覺前,我看到阿姐俯在桌子上寫著什麼東西,還是那樣的信紙,一支黑色的筆,一行行奇怪的字……
3
阿姐在家待了兩日,我看她回來時還那麼開心地同我說修玉哥哥大大小小的事兒,可走的時候就哭得眼眶紅紅的。
我去院子裡拉媽的袖子,問她怎麼了。
媽邊洗衣邊說,你阿姐聽說我們給她許了人家在鬧脾氣呢,該是捨不得家。
我年紀小,聽得似懂非懂,可是總覺得阿姐不是因為念家,而是其他,可是具體是什麼我也不曉得。
又一個周末時,媽帶著我去城裡,說是扯點布給阿姐做新衣裳,改日約著見見那鄰城的小夥。
到了龍蟠街媽就送我到孟家找阿姐了,修玉哥哥學校裡似乎在開什麼青年大會,聽說有大人物在做演講,中午不回來。阿姐要伺候孟太太做刺繡,就修朗陪我玩。
三月天,桃花開了,外面春雨如酥,斜飛在白牆黛瓦之上,有幾隻彩蝶躲在草叢裡。
因著外面潮溼,我和修朗就窩在修玉哥哥的屋子裡玩,裡面有一個很高的書架,堆滿了青皮白紙的書。
「桃子,你看這個,這是我二哥從路邊給我買的小人書《西遊記》。」
「好看嗎?」我跑到書桌旁,踮起腳扶著桌沿。
「好看,我倆一起看。」
書桌側面是一扇窗,擱著綠色盆栽,爽目清新。我和修朗坐在凳子上,兩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湊在一起看黑白小人書,畫的是齊天大聖大鬧天宮那一段,可瀟灑了。
看累了,修朗就把書扔到一旁,我們趴在桌上睡。睡前,我把眼睛眯成一條縫,瞥見修玉哥哥的書桌上整齊地擺著書籍和本子,還有各種文件,白紙黑字的。獨獨在一筆盒的下面,壓著牛皮紙色的信封,撕開了個口子,裡面的信已經拿出來了。
我認得出,那是阿姐拜託我去郵局寄的信,那猴子圖畫的郵票,還是我買的。
大人真奇怪,明明就在一個府上,離著跑兩步的距離,為什麼還要寄信說話呢?
閔媽把我推醒的時候已經要吃午飯了,我打著哈欠,暈乎乎的,由她牽著走,修朗在她另一邊。她出去接了熱水,給我們倆一人洗了把臉才領到前堂吃飯。
雖然孟太太很喜歡阿姐,但她也是個伺候人的丫鬟,總是不能同主子一齊吃飯。我是個小孩,似乎就沒那麼多忌諱。可是他們家人太多了,我不喜歡,便由閔媽盛了飯菜端到後院同阿姐一起吃。
雨已經停了,但吹過的風裡還是透著陣陣涼意,我縮了縮肩膀,挨近了阿姐坐。她好像哭了,一言不語。
「桃子。」
「啊?」
「你什麼時候跟媽回去?」
「晚上吧,媽說買完了東西要去看看舅舅。」我嚼著米飯,聲音稚嫩。
「下午修玉少爺回來後,他要是問你信的事兒,你別說啊。」
我哦了一聲,抬頭看阿姐,她聲音很低,像是被雨水打溼了一樣。
直到飯吃罷,阿姐也再未與我說話。她準備去做事時,我突然問了句,「阿姐,你真的要嫁嗎?」
阿姐回頭看我,兩個長長的辮子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她似笑非笑,「嫁……阿姐盼你好好讀書。」
我看著她,不明白後面一句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心裡頭一下子悲傷起來,眼睛就潮溼了。
「哎喲喲,傻丫頭怎麼還要哭,阿姐又不走遠,咱們還是能常常見面的。」
本來沒要哭,阿姐這麼一說,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就落了下來。她的笑容像蝴蝶一樣逐漸飛到庭院牆外,餘下一抹哀傷掛在腮邊,走過來抱住我,輕輕地說,「不哭不哭,桃子不哭。」
午後有幾縷淡金色陽光穿過雲層,不過也是一晃神的工夫又消失了,城裡依舊潤潤的。
太太少爺們在午睡,丫鬟僕役也悄聲做著自己的事兒。我和修朗上午睡過了,便坐在修玉哥哥的床上玩紙牌遊戲。
三四點的時候,修玉哥哥回來了,他還是一身學生服,卻是眉眼張開,神色愉快生動,似遇到了好事。
「桃子也來了呀。」
「修玉哥哥。」
「在玩什麼?」
「紙牌遊戲。」修朗回答,「二哥要一起玩嗎?」
「不了,二哥要寫信。對了,桃子,」修玉哥哥突然看向我,笑著問,「你阿姐她最近有沒有寫信?」
我眨巴了下眼睛,想起阿姐中午交代的話,猶豫不決,「不知道。」
「那她會寫字嗎?」
「當然啦!」
修玉哥哥保持著笑容,揉了揉我的頭,沒再說什麼轉身去了書桌旁。
我看到,他在寫信。
傍晚,我在孟家門口等媽來接我,修朗被他大哥喊去練字了。
院子門口那邊沒什麼人,我就沿著一面牆走來走去,或者蹲下來,看綠意濃深的草叢裡有幾隻蚱蜢跳出來,草尖一晃就沒了,又有一排螞蟻從我抬起的手掌大小的石塊下經過。
「秀秀,你告訴我那信是誰寫的。」
「我哪裡知道呢。」
「是你幫我拿的。」
「噗,二少爺可沒你這樣說的啊,我從門口帶進來的,送信的是郵局的人。」
「哎,好吧。」
「那莫非是情書?」阿姐在笑。
「秀秀,說實話,那是不是你寫的?」修玉哥哥沒回答,只盯著阿姐看,突然壓低聲音湊近問了句。
「去去去,胡說什麼?我又不識字!」阿姐漲紅了臉,轉身就走。
「開個玩笑,玩笑。」
「啐!亂開玩笑。」
我聽到了阿姐和修玉哥哥的對話,有說有笑,兩個人拐過長廊朝後院去了。
好奇怪,阿姐為什麼要說謊呢,那信,明明是她寫的。
4
四月份,從城裡到鄉鎮的路上開滿了春日的花,紅的、白的、黃的、紫的。門前院兒裡的桑葚也青了紅了。
我本來趴在枇杷樹上玩,可媽非喊我下去,還讓我換了新衣裳,說家裡有客人要來。
「誰要來啊?」
媽給我扎了新頭繩,紅絲搖曳,甩在羊角辮梢頭,我從銅鏡裡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臉龐。
「一個大哥哥。」
「大哥哥……」我雖然小,但還是懂點事兒,便仰頭問媽,「是不是你上次帶阿姐見的那個大哥哥?」
「小人精!」
媽寵溺地戳了下我額頭,笑著打開了話匣子,也不顧我聽不聽得懂,「那可是孟太太介紹的,為人有保證。你阿姐見面時羞得都不怎麼說話,爸媽也喜歡那小夥子,實誠又懂禮貌,看著是個會疼人的,你阿姐以後是享福的命呢。」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被媽牽著手領了出去,堂屋裡被收拾得乾乾淨淨的。阿姐被爸從城裡接回來了,遠遠地,我穿過院子去接他們。阿姐抱著我,她笑了,又有點哀傷,爸手裡拿著一個大包。
我問爸那是什麼。
爸說是阿姐的行李,她不在孟府做事了。
我「啊」了一聲,那我就不能和修朗玩了。
爸笑,玩什麼玩,修朗少爺和他兩個哥哥被送到北平,估摸著要去兩個月。
我不開心,本來就沒什麼小夥伴,好不容易熟悉和喜歡的地方好些天都不能去了。
阿姐一直沒說話,只把我抱到屋內才放下,媽拍了下我的頭,「一天到晚長不大,又蹭你姐身上。」
媽今天心情好,我才不怕她,便衝她吐舌頭做鬼臉,在屋內笑著跑來跑去。
媽嗔我兩句也就去和爸準備午飯了。我和阿姐在院子裡玩,看鄉下四處綠樹成蔭,蝴蝶翩飛。我不停地說話,阿姐都不怎麼應,只是發呆似的看著藍白相間的天空。
「阿姐,修玉哥哥出遠門了?」
阿姐看著我點點頭。
「你怎麼不說話,不開心嗎?」
阿姐笑,「沒有呀。」
「騙人,阿姐就是不開心,阿姐喜歡修玉哥哥對不對?」
阿姐看我一邊捕蝴蝶一邊這樣說,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但也只片刻,便換上了淡淡的笑容,輕輕說:「是呀,像桃子喜歡吃糖一樣,都是秘密,不可以告訴爸媽喔。」
我一聽吃糖,立馬正經起臉色,「桃子明白了,絕對不說。」
媽對我吃糖可嚴厲了,大嗓門吼得我想捂耳朵。
阿姐笑了,四月溫和的陽光下,她的辮子垂在玉蘭白衣裳身前,細長的眉毛下,眼睛清澈似一泓水。
我看著看著,想送給阿姐的彩色蝴蝶一下子從手中飛走了,我回神去追,卻是看見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我在想啊,長大後也要長成阿姐的模樣。阿姐是個美人兒,村裡人都這樣說。
快吃午飯時,我看到那個媽口中的大哥哥了,比阿姐高,憨憨的,對我也很好,帶了吃的喝的,還送我了兩本小人書。可是他長得沒有修玉哥哥好看,也聽媽的話不給我糖。哼,就是沒有修玉哥哥好。
吃完飯的時候,我看到他和阿姐在說話,兩個人坐在後院井旁。阿姐也笑,不過跟和修玉哥哥在一起時笑得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喜歡坐在院子裡的樹上玩,看鳥巢裡笨笨的小鳥兒,跳來跳去。
阿姐回來了。
阿姐又要走。
我聽爸說兩個人處得不錯,估摸著就五月下旬嫁出去,剛好有個黃道吉日。
晚上的時候,土房子裡點了燈,和阿姐睡時我問她:「阿姐,你一定要嫁嗎?」
「女孩子到了這個年齡都要嫁。」
「那桃子長到十七八也要嗎?」
「當然啦。」
我嘟嘴,「嫁人好玩嗎?為什麼要跑那麼遠,我找你都麻煩。」
「你長大就懂了。」
「總說長大,什麼時候算長大?」
阿姐看著我,一時竟然有些回答不上來,只揉著我腦袋,笑笑,「阿姐也不知道了。」
阿姐出嫁的前夜給了我一封信,還是同樣的地址,我猜是寫給修玉哥哥的。她說讓我第二日她走了後再去寄,我點頭應了。
鞭炮噼裡啪啦地響個不停,像那天去城裡看到的那樣。院子裡樹上都掛著紅,喜氣洋洋。
阿姐一身紅衣,頭髮編成辮子盤起來,可好看了,村裡人都駐足觀望,笑著說著什麼。
爸媽又哭又笑的,我不知道他們是開心呢還是不開心呢,反正我不開心。我看著新郎帶著阿姐越走越遠時,哭得特別傷心。
那天特例,媽允許我吃糖,還哄我別哭了,改天就去看阿姐。
我說,真的?
媽抱著我笑,真的。
我哽咽著,不再流淚了。
下午時,鄰家阿伯帶我去城裡,是阿姐私下裡跟他說好的,爸媽也允了。
我去郵局買郵票寄信,那郵局的小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柜子裡摸出一封信,「哎呀,小丫頭,你不來我都忘了有一封你家的信。」
「啊?」
「你前些天來郵局那麼勤,我以為你還會來,等著你拿呢!」
「你怎麼不送?」
「你們家那麼遠,不是以為你會來嗎?」
我仰頭看那人,捏著他遞過來的信,看到了「崔秀秀」三個字,想起那天在修玉哥哥家玩的時候,他不跟我們玩紙牌遊戲而是去寫信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很難受,站在那裡一下子大哭起來。那郵局小夥兒不明所以,忙過來安慰,周圍人都看過來。
「嗚嗚嗚,你怎麼不送啊,我阿姐都出嫁了……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怎麼不送信……為什麼不送啊……」
5
秀秀:
見信如面。
我知道那些匿名信是你寫的,那天去媽的房間看到你的筆跡了,還騙我不識字!
媽是有些介意你家境平凡,那天她跟你說的話修朗無意聽到後都告訴了我,她太過分了,只想著你早早出嫁所以給你尋人家,你千萬別。
我們家沒有那麼保守,爹也是讀現在的書,親戚們都是,已經沒那麼多陋習風氣了。咱們人人平等,我們既然是互相喜歡就可以在一起。
本來是想早早跟你說的,但媽非急著讓我們走,等我和大哥、修朗從北平回來了就跟媽挑明,等我!
對了,上次送你的花你很喜歡對嗎?我這次準備帶些花種子回去,咱們一起種。
……
——孟修玉 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餘音歌 | 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