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雅言以洛陽音為標準音,現代普通話以北京音為標準音,但共同語也有吸收方言甚至民族語言的需要,如歷史上「茄椰」的音就是隨著物產輸入而吸收來的。這不能純讀原音,需要折合為標準語音體系可能接受的讀音,如現代漢語的「尷尬、癌」都是從吳語語音折合過來的。
有一個明白無疑的例子,魯迅的《故鄉》記閏土說的偷瓜吃的動物「猹」(一種獾),魯迅造了個「猹」字(這是造字歷史上可知明確造字者的一例,稍晚於劉復造「她」)。因紹興音同「查」,是個濁聲母[dzo]的音,現行字典詞典都依「查」折合為chá,可1979 紹興師專謝德銑《魯迅作品中的紹興方言注釋》一文卻注為zha,就有了不同的折合。
很多讀音糾紛由折合的不同而產生,折合不好的像「碚」「匾」舊讀有誤,由丁聲樹先生才考實正確的讀法(《『碚』字音讀答問》《說『匿』字音》)。
現在深圳的「圳」讀zhèn,是依據清鈕琇的筆記《觚媵·粵觚上·語字之異》「通水之道為『圳』,音浸」,結合粵音折合來的(作者是吳人,音其仿佛,否則粵音「浸」收m 也與「圳」不合)。按此字早就見於宋戴侗《六書故》:「甽,按今作圳,田間溝畎也。」,指出「圳」是「甽」的後起字。《集韻》「甽,溝也」,朱閏切,正與溫州永嘉鄉間說田間水溝的音義相同,當音合口zhun。我調查浙贛閩湘及粵北各地,不管指田溝或地名,也都讀合口;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圳也是tzun,那麼此字應當折合為zhun。「深圳」則可名從主人,另立zhen 音專用(因當地粵語「肫胗」也開合不分,可都說胗)。但不應把通行各地的「圳」都折合為開口。原來大概是把它當作廣東俗字來定zhen 音的,既知此字宋代字書已有,幾省通用,就要另行好好折合了(詳1980 鄭張尚芳《圳字字音瑣談》)。
有些冷僻字也有南北音折合問題,「恪」字問題就是一例。
「陳寅恪」的「恪」究竟讀ke 還是讀què,頗受關注,已經有不少文章討論。並且有陳先生熟人,指出了先生故鄉、兄弟、本人都讀ke,而其夫人卻堅持讀què的有趣事實。有人認為què是從北京音白讀來的。按元明清重要韻書《蒙古字韻》《洪武正韻》《四聲通解》《五方元音》等,「恪」都沒有què一讀,用拉丁字母記北京話的《語言自邇集》「恪」也只列在159 號k』0、k』e 下,不見於42 號ch』io(「卻確愨」等11 字),可見北京白讀音說不確。在音韻上,二等的「客」因顎化作用可以白讀qie(注意絕不是合口的que),但一等的「恪」,和「各」字一樣,是不可能顎化的。
那麼què到底是怎麼來的呢?
其實因為「恪」一直讀鐸韻「苦各切」,與覺韻「苦角切」的「確愨」南方大抵同音ko(k)(吳湘贛客粵皆同),「恪愨」詞義又相似,因而容易相混(寫《十經文字通正書》的清嘉定錢坫在其《說文解字斟詮》裡就在「愨」下寫「今作恪」),所以南人說官話時容易把「恪」跟著「確愨」讀成qio。這是由南方讀音北化時的折合錯誤造成的,乃是因類化而扭曲折合的顯例。
實則這個音明代就有了。金尼閣《西儒耳目資·列音韻譜》已經收入,除在4 攝入聲「克惡"kǒ(渴溘磕恪)外,又列在15 攝「克藥"kio「殼確愨卻」等之末。金氏記錄不少文士的音讀又音,後來常常變正讀,如古堯切的「驍梟」在31 攝既列「格腰」kiao 同澆,又列「黑腰"hiao 同枵鶚,後者本粵語常讀,今也已成京音正讀了(只可怪江南通行的「澆」的「薄」義也讀枵,卻沒有被吸收)。所以後來此等矯揉過度的讀法,在北上的南士口中反而流行,致使舊時的中國大辭典編纂處《國音辭典》「恪」下收了"1.kè刻,2.què確(又讀)」兩音,予以肯定。這是後來好些字典又讀què的來源。
實際上,溯其源則後一音原是折合不當,矯揉過度地類化出來的。
編者按:近日,央視新聞聯播主持人郭志堅因為安徽地名「六安」的讀音問題,引發了一些社會討論。主持人翻出了當下最通行的一本現代漢語詞典,表明所讀有依據,而「名從主人」,當地人如何讀又與詞典的讀音產生了齟齬。如果從歷史音韻學的角度來梳理,那也就是本篇微信文章的思路了。鄭張尚芳先生的文章寫於七年前,標準音的方音折合問題,或許在今天仍舊有必要讓讀者們了解到更多。
那麼,地名「六安」的幾種不同讀音,有怎樣的語音演變歷史呢?歡迎留言討論。近期,《語言文字周報》也將推出一篇討論文章。敬請期待。
《上古音系》(第二版),2013年12月出版,上架有售。
另,上師大王弘治老師推薦漢語音韻學必讀書:切韻指掌圖。
題圖源自: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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