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過了,天晴了,我們去鹿港走一走,好嗎?
羅大佑歌中的「鹿港小鎮」,李昂筆下的「鹿城」,清末文獻裡的「小泉州」,你可知,它是怎樣的一個所在?
我們還是坐阿堅和阿卿的旅遊車去吧。這對花甲之年的賢伉儷——阿卿是本省姑娘,粗壯的胳膊,黝黑的臉盤,愛哼日語歌。阿堅卻是外省移民。1950年5月,國軍從舟山群島大撤退,9歲的小姑姑抱著剛長乳牙的他,擠在一群阿兵哥中間,迷迷糊糊就到了基隆港。挨餓、打架、做工、結婚、生子、存錢,一眨眼,半個世紀就過去了。
今天,阿卿唱著歡快的歌,阿堅嚼著色澤難辨的檳榔,駕駛座旁的擴音器嘟嘟響,我們要去鹿港了。
你看那窗外,藍天、白雲、農舍、沉甸甸的龍眼、孤伶伶的椰樹、水汪汪的稻田,不正是閩南鄉間的風光嗎?
那一片灰藍的海,清淺的,觸手可及的,就是彰化的入海口嗎?
車子停下來了,高朗的天,疏落的房屋,踽踽而行的老人,一盆盆晚香玉,一簇簇紅石榴,靜悄悄,慢悠悠,賣玉蘭花的阿嬤坐在樹蔭裡搖蒲扇——這就是鹿港嗎?
這又窄又長的古巷,懷舊的紅磚牆,各種文圖的塗鴉,傷感的、戲謔的、到此一遊、恭喜發財,深深淺淺,纏纏繞繞,像蛛網,像謎語,又像午睡醒來愁未醒,一場恍惚迷離的夢。
兩個日本女孩戴著寬邊草帽,在巷口依偎著合影,一、二、三……你一凝神,就看到了牆角,那個早就聽說過的名字:摸乳巷。
有人拿出相機搶拍,有人尷尬不語,有人嘻嘻笑起來。
Rokau-an!Lukang!阿卿開始用閩南話講解這巷名的由來,你聽不懂,又不好意思發問,只好慢慢退出人群,往巷外踱去。
向陽的小店,一位老師傅坐在竹椅上,戴著老花鏡,低著頭,蹙著眉,在打磨什麼?你悄悄近前,他也看見了你,卻只瞅了一眼,沒有抬頭招呼。你看得分明,他額頭的皺紋、指上的傷痕,還有,棉衫後襟的點點汗漬。
天哪,你幾乎驚叫出聲,他在製作薩克斯風管!
資料是早就查過的:鹿港是臺灣傳統工藝師承最多的地方。全臺共36位薪傳獎得主,鹿港就佔了16位。金雕、銀雕、木雕、石雕……即便如此,你還是難以置信,那些巧奪天工的藝術品,真的就是在這吹著海風的低低屋簷下完成的?
遠遠地,有樂聲隨風揚起,縈繞在你耳畔——西洋的旋律、東洋的風情、中國的底蘊,這就是臺灣的腔調嗎?
「山環海口水中流,番女番婆夜湯舟;打得鹿來歸去好,歌喧絕頂月當頭。」這是清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黃逢昶的詩。你能想像,我們腳下這肥沃豐美的土地,四百年前,只是原住民的狩獵之地嗎?
或許,你更難以想像,兩百年前,這兒曾「行郊雲集、商務發達」,是僅次於府城臺南的全島第二大城?
連橫(連戰祖父)在《臺灣通史》中說,「臺灣固無史也,荷人啟之」。十七世紀上葉,臺灣本土商業史自臺南發源。清乾隆五十年(公元1785年),鹿港與泉州通商,漸見繁榮。到道光年間(公元1821年至1850年),坊間已有「一府二鹿三艋舺」的民諺,歌詠當時臺灣島上的三處外貿重鎮——「一府」指首府臺南,「三艋舺」指淡水流域的海運基地萬華,「二鹿」便是隸屬彰化的「鹿仔港」了。
經濟昌盛帶動了移民潮,清朝末年,鹿港八成以上的居民來自泉州三邑。故此,閩南鄉風對鹿港文化有著深遠的影響。今天,細看中山路的街市面貌,我們還能隱約窺見「鹿仔港」當年的繁華。那精美的雕欄、鏤空的花紋、櫛比的商鋪、湧動的人潮,見證了歷史深處的興衰起伏,而那寶相莊嚴的媽祖娘娘,又目睹了人世間的幾多悲歡……
鹿港的繁榮並沒有持續太久。鹹豐年間(公元1850年至1861年),因港口泥沙淤積,海運不暢,北部的基隆港和淡水河逐漸取代鹿仔港,成為臺灣新的商貿中心。喧囂無比的鹿港,靜了下來。
日據時代,在臺灣傳統經濟朝現代化轉型的年月裡,因種種尚待考證的因素,鹿港沒有通鐵路,也沒有再崛起。它像一位偏安鄉土、漸漸被世人遺忘的隱士,孤獨地、冷峻地打量著這個世界的變遷。
後來,再後來,物換星移幾度秋……不知何年何月起,在臺灣島那像極了番薯的版圖上,「鹿港」成為一個隱喻。歷史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作家、歌手、香客、鹿僑……他們越來越習慣用「鹿港」來追溯歷史,而不是展望未來。
鹿港,好似臺灣島的縮影,與其命運相關的,是一段段錯綜複雜、無從斷清的歷史。
你聽說過施琅嗎,《鹿鼎記》中為韋小寶不齒的靖海侯施琅?鹿港天后宮的媽祖就是他請到臺灣來的。
天后宮始建於明永曆元年(公元1647年)。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施琅打敗鄭克塽,奉請護軍把湄洲開基媽祖帶到臺灣。這位反清、降清、進攻臺灣又駐守臺灣的將軍,在民間貶多於褒,但正是他,對臺灣人的媽祖信仰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清軍統治臺灣後,施琅家族成了臺中、臺南地區最大的地主,田產佔南臺灣已開墾土地的一半之多,其族人開枝散葉、綿延甚廣。直至今日,在人口不過八萬餘眾的鹿港小鎮,施氏還是大姓。施振榮(宏基創始人)、施崇棠(華碩董事長兼CEO)、施淑端(筆名李昂,臺灣女作家)、施淑青(筆名施叔青,香港女作家)、施淑女(筆名施淑,文學教授)……他們的施姓,極可能,與靖海侯相關。
這其中的草繩灰線,很有趣,對不對?在你我眼中,遙遠的歷史總顯得平和。凡人是健忘的,血海深仇抵不過滄海桑田。或許,當時代遠去,血腥味兒也會隨之消散?
讓我們再回溯到清末,多災多難的年代——你一定聽說過辜顯榮吧,臺灣五大家族之一的「鹿港辜氏」?
公元1895年,清廷籤署《馬關條約》,把臺灣割讓給日本。巡撫唐景嵩、大將軍劉永福起兵抗日,不久戰敗。而立之年的辜顯榮作為士紳代表之一,出城延請日本兵進駐臺北。之後數十載,在日本政府的庇護下,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一度躍升為臺灣首富。
1934年,辜顯榮被選為日本貴族院議員,赴大陸為中日親善遊說。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不久,他赴日參會,因宿疾突發,病逝於東京,龐大基業由子侄輩繼承。
據說,在清治時代,辜家與朝廷也極為熱絡。因此,辜顯榮之後的親日行為,被斥為「變節」。臺灣有不少歌謠,譏諷辜氏操守——「日本上山兵五萬,看見姓辜行頭前,歡頭喜面到臺北,不管阮娘舊親情」,「辜顯榮比甘地,破尿壺比玉器,蕃薯籤比魚翅」……
辜顯榮個人的「善變」固然惹人爭議,耐人尋味的是,辜家後裔在商政關係的斡旋上青勝於藍。1945年,國民政府接管臺灣,辜家燒掉《辜顯榮翁傳》,轉身成為蔣家王朝的座上賓。1990年,海基會成立,辜顯榮之子辜振甫任董事長,致力於中國統一大業;其弟辜寬敏則選擇了另一條道路,在海外發起臺獨聯盟,鼓吹臺灣獨立。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民」,是辜顯榮平生名言。我們很難去考證,這究竟是心繫和平的大智慧,還是不問是非的實用主義?萬眾矚目的事實是,從滿清朝廷到日本國,從北洋軍閥到國民黨,無論時局如何變更,辜家始終與執政者維持著極為親善的合作。與此同時,辜氏產業蒸蒸日上,至今不墜。
這是一個太沉重的故事,對不對?近代史料永遠殘缺破碎、五味雜陳。天后宮的香火百年不衰,鹿仔港的潮水漲了又退……讓我們闔上歷史的大門,回到今天的鹿港鎮吧。辜家的功過榮辱,自有後人評說。
日影西斜了,鑼鼓聲什麼時候停了,看廟會的人們散了嗎?
你看,那就是媽祖娘娘。沉香環繞的駕前,立著兩員大將,青面綠衣的是千裡眼,赤臉紅衫的是順風耳。福祿壽禧,歲歲年年,在漁民心中,是他們,保佑出海的親人平安歸來。
廟口小店裡,永遠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我們嘗嘗蚵仔煎吧——這牡蠣好大隻,快趁熱吃,再加一點甜辣醬?
對,這就是炸蝦猴,用竹籤挑起,就這樣,放到嘴巴裡。怎麼樣,脆不脆?好燙?
那一溜小攤上,是鳳眼糕、西施舌、口酥餅……還有客家人自製的黴乾菜!這也是鹿港名產呢,不壓重,易保存,老闆熱情又和氣,要不要帶走幾包?
沿著電線桿望去,你看到了嗎?那廂,就是席絹的家。這個原名吳珍英的鹿港女兒,21歲出版了她的處女作《交錯時光的愛戀》。這叫什麼?冰淇淋文學?念中學時,我們都在公民課上偷看過她的小說吧?
還有那邊,就是李昂書中的發電站了。這施家不聽話的么女,下筆如此老辣,她的小說看得你背脊發寒。《殺夫》、《七世情緣》、《北港香爐人人插》……這哪裡是活色生香,分明是殺氣騰騰了!
好了,好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旅遊車開過來了,擴音器又響了,阿堅遞過來一捧糖酥,阿卿在前方,著急地招手。
讓我再回首,再回首看一眼這鹿港小鎮吧——溫熱的鄉土、蒼涼的歷史、融在骨子裡的人文……
天真的暗了嗎,親愛的?你能等等我,為我唱一首羅大佑的歌嗎?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
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
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
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
想當年我離家時她已十八
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街道鹿港的漁村
媽祖廟裡燒香的人們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黃昏
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