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於日語中「音讀」(音読み)這種與「訓讀」(訓読み)相對立的漢字讀音的存在,對於中國人來說,只要有豐富的想像力,就能輕鬆掌握日語漢字的讀法。
為什麼這麼說?這要從筆者上的第一堂日語課講起——
那是一個早八的上午,我懷揣著一種興奮和期待,唰唰唰地在紙上記著工整的筆記。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區分』訓讀』和』音讀』呢?」
那時的我,用純真懵懂的雙眼望著日語老師,迫切地渴望著老師的完美解答。
「讀讀看哪個跟中文像就好了」
我的筆停了。
老師誠不欺我。
簡單來說,「音讀」就是模仿中國古代發音的一種讀法,所以和現代漢語,特別是和南方一些地區方言的發音具有微妙的相似性。
那麼按照這種邏輯,對於中國人,日語無論是在語音還是文字上,都應該是很容易掌握的。
所以是這樣麼?
正如我們之前所提到的,與「音讀」相對,日語中的漢字還有「訓讀」這種讀法,這一部分可以說才是最純粹的「日本語」。
訓讀這種讀法將漢字和大和民族本土發音聯繫在了一起。它根據漢字的意思,註上了「和語」中相對應的發音。
比如說
顧名思義,「月」這個漢字表示的是「月亮」的意思。
在和語中,月亮是「つき」(tsuki),日本人便將「つき」這個讀音賦予了「月」這一漢字,「つき」即是「月」的訓讀。
與此同時,「月」在當時的漢語中,聽起來像「げつ」(getsu),這即是「月」的音讀。
這麼說來,日語中的漢字通常會有兩種讀音?
——實際情況並沒有想像中這麼簡單。
當日本人想給「菊」這個漢字找對應發音的時候,他們發現,能表示「菊花」這一意思的和語發音並不存在,因為在當時的日本並沒有菊花這種植物。
所以「菊」只能模仿中國的發音讀成「きく」(kiku),也就只有一種讀音了。
同時,一個漢字有多個訓讀讀音的情況也常常發生。像「生」這一字,意為「生存」的「いきる」、以及「使之成活」的「いかす」等等都是「生」的訓讀。
而音讀往往也不只有一種。
「食物」裡的「物」讀作「もつ」(motsu);而在「動物」中,卻讀作「ぶつ」(butsu)。
為區別這些音讀讀音的不同,我們會稱前者的「もつ」為吳音,而「ぶつ」為漢音。同樣的還有唐音(唐宋音)、慣用音這些其他的音讀讀法。
音讀讀音上的區別是如何產生的?我們需要先回到中國的南北朝時代。
儘管當時航海技術還遠遠沒有發展起來,但東亞諸國的交流已十分頻繁。自飛鳥時代開始大為興起,至今仍對日本人產生巨大影響的佛教就是在當時經由百濟(朝鮮半島)傳入日本的。
朝鮮半島地圖
極楽(ごくらく)、諸行無常(しょぎょうむじょう)、殺生(せっしょう)——這些詞語中所有漢字的讀音都是吳音,而這些詞也都是當時已經在中國出現的佛教用語。
現在,絕大部分的佛教用語也都是使用吳音。「選択」一詞我們通常都讀作「せんたく」,但作為佛教用語時卻會讀作「せんじゃく」。
其原因暫且不說,總之,吳音和佛教在歷史的演進過程中一直保持著十分密切的聯繫。
『朱子行狀輯註不分卷』
(岡山県立図書館所蔵)
我們都知道,日本人是個很樂於,且擅長學習他國文化的民族。隨著文化、制度、技術的傳入,他們閱讀漢籍,開始學習漢字,伴隨而來的一個很大的問題——
這些字要我怎麼讀啊???
於是日本人就自然而然地學習起了當時,通常認為是當時南朝長江中下遊地區的漢字讀音。
從此,這種帶有日式口音的中國話就在日本學界掀起了一股熱潮。例如修行(しゅぎょう)、経文(きょうもん)、成就(じょうじゅ)、兄弟(きょうだい)等都是吳音的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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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吳音到漢音的轉變
隨著歷史的推進,南北朝兩立的時期已悄然經過,大一統的隋到來了。洛陽自然是日本人要去問候的。
「等等,你們說的話,我怎麼聽不懂了!?」(遣隋使心裡苦但他不說。)
長安城
時代在變,口音也在變。
當日本人發現之前辛辛苦苦學會的讀音已脫離時代潮流後,也就只能硬著頭皮學習隋唐時期長安、洛陽一帶的漢字讀音。當然也是日式口音。
因為當時長安是唐的都城,自然也就被看作是漢人的標準語音,便稱其為「漢音」,為做區別,就把之前的讀音稱為「吳音」。
小野妹子(性別男)
這些都是伴隨著日方派出的小野妹子等遣隋使、遣唐使以及中方派出的裴世清等人之間的中日交流而逐漸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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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音的正統化之路?
因為吳音已經過時了,遣隋使、遣唐使回國後,自然而然便要求自吳音向漢音的漢字全面變革,漢音普及的運動也就開始了。
792年,甚至發出了這樣的勅令「明経之徒、不事習音、発聲誦読、既致訛謬、宜熟習漢音」。譴責了「明経之徒」口音不對的問題。
次年,「自今以後、年分度者、非習漢音、勿令得度」這樣的勅令頒布了。此處的「年分度者」指的是每年的僧職採用。
可見漢音的正統化這一概念已經在儒、佛兩大領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這對當時的知識分子來說是十分重大的事件。突然被要求更改漢字讀音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願意的。特別是吳音派的僧侶對此的反對之聲極大。
直到11年後,情況終於又有了變化。
804年,又一條勅令頒布了。
「日本後紀/卷第十二」
來源wikisource
「習義殊高者、勿限漢音。自今以後、永為恆例」。對於漢字讀音的嚴苛限制終於解除,吳音得以延續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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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日式中國話的延續
特別是到了宋朝之後,因為中日的交流減少,從實用價值上來說,吳音和漢音已無優劣之分。吳音和漢音和諧共存的時代終於到來。
像是「世界」(せかい)這種吳音和漢音混讀的現象很有可能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せ:吳音;かい:漢音)
在此之後,甚至因為佛教界均使用吳音、以及吳音比漢音聽起來更「柔和(やわらかい)」等原因,一時之間吳音又佔據了時代的主流。
此外,儘管中日正式的交流已減少,在宋元明時代,通過日本的僧侶、僧人和中國的商人,還是為日本帶去了新的漢字讀音。因為來源於「唐土」中國,所以就被稱為「唐音」了。
唐音多是來源於從江南浙江一帶、以及江蘇南京一帶。比如「饅頭」(まんじゅう)一詞據考證就是來自浙江方言。
但是,因為傳播者大多是僧人,所以詞彙多局限在了宗教,尤其是禪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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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20世紀
最終在江戶時代末期,在讀音的使用上,做了這樣的區分:在佛教、和歌、國學中,普遍採用吳音;在儒教中普遍才用漢音。
這樣看起來日語中漢音的使用率因遠遠低於吳音才對,但實際上在現代的常用漢字中,兩者的使用率是基本相當的。
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在於近代化後「和製漢語」的興起。
和製漢語的例子
明治維新後,大量外來新鮮事物傳入日本,過去從中國學習到的詞彙已遠遠不能滿足其需要。
郵便(ゆうびん)、「運動」(うんどう)、「接吻」(せっぷん)、「革命」(かくめい)種種日本人獨創的漢語便誕生了。可見當時的日本人還沒有意識到片假名的便利性。
而在其獨創的這些漢語中,讀音都普遍採用了漢音。或許是由於吳音太過於陳舊,日本政府在近代化之後就開始提倡漢音,漢音的使用率陡然上升,佔據了音讀詞的半壁江山。
職業名稱、音樂、醫學、法律等用語中漢音詞都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本就佔有率小的唐音詞在這之後的影響力也就不言而喻了。
再往後與其說是漢字的世界,不如說是片假名的世界,也就不提了。
要說日本是中國的方言區,果然還是太輕率了些。
雖然日語聽多了確實有種像方言的錯覺,把南方方言錯聽成日語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但還是不可否認的是,雖然日本人的很多文化都是從學習古代中國開始的,但他們能將其內化,並加入自己民族獨特的事物、理念,形成一套嚴謹的體系延續至今。
「山」的音讀和訓讀
從發音上來說,訓讀就是完全日本本土的。此外上文中雖未提到,但音讀除了吳漢唐三種讀音外,還有所謂的慣用音,簡單來說就是不能分類到吳漢唐中的一種讀音。
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一些誤讀。比如說「輸入」(ゆにゅう)一詞中的「輸」(yu)。再怎麼說shu和yu也差太遠了吧?
那你「輸」把左邊的那輛車子遮起來看看?是不是發音上就完全吻合了。這種日本產的讀音很巧的是來源於和中國人一樣遇到不會的字讀半邊的習慣。
「女流雀士の○○」 第416話
女流雀士の外來語禁止ゲーム
另外,到了21世紀,硬要說的話,日本可謂是成為了「世界方言區」,跟漢語的距離大大地拉遠了。外來語的興盛似乎已勢不可擋,「萬國語言皆可片假名」,日語成為宇宙通用語或許是早晚的事吧。
國字
日本人根據漢字的「六書「規則,自行創造的漢字
從文字上來說,就算不談將漢字簡化後的假名,日本人也自己創造了「國字」。「峠」、「畑」、「榊」、「辻」等都是日本獨有的。對於精通「六書」的日本人來說,這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從單一漢字的角度上來說,日語的讀音規則已經不簡單了,到了詞彙層面上還有音訓混讀的「重箱読み」和「湯桶読み」以及「熟字訓」等等脫離常規的讀法。
湯桶讀法:如「湯桶(ゆとう)」這樣,
詞語中第一個字使用訓讀,第二個字使用音讀的讀法
重箱讀法:如「重箱(じゅうばこ)」這樣,
詞語中第一個字音讀,第二個字使用訓讀的讀法
所以,對於當代中國人來說,漢字的讀音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掌握的。
更何況,「物」什麼時候讀「もつ」什麼時候讀「ぶつ」,「人」什麼時候讀「にん」什麼時候讀「じん」。
是沒有規律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