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30日在上海交通大學「海洋視野下的東亞國際關係暑期班」的演講,8月20日至25日修改於橫琴,10月26日在「第三屆全國青年歷史教師暨名師工作室年會」再次演講。全文分三部分發表,這是第一部分。
首先需要說明,我不是研究東亞國際關係的學者。最近二十多年,我一直在研究戊戌變法。雖說不研究東亞國際關係,但也不是沒有興趣。我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講授中國近代政治制度,涉及對外體制,即清朝的宗藩關係(這一門課我現在還在講)。張志雲教授主持「海洋視野下的東亞國際關係暑期班」,命我來講一下,我只能奉命開口講外行話。我最近外行話說得比較多,不久前在東北師範大學「民國史研習營」中講緬甸歷史,估計在那裡說那個題目不太會穿幫。可是在上海交通大學,除了張志雲教授外,還有一位真正懂行的專家——濱下武志教授。
作為一個學者,經常因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不同而視角不同,我很可能是其中極端的例子。我雖說關心清代的對外體制,但在北京大學時,考慮最多的是東北亞,將自己的學生送到韓國和日本,學習語言;後來到了華東師範大學,開始注意南方,將自己的學生送到越南,學習語言;現在又到了澳門大學,感到了整個東亞,去年送了一個華東師大的碩士生去蒙古國,一個澳門大學的碩士生去寮國,學習語言。
東亞是什麼?從地理上看,就是東北亞加東南亞,或者說是孟加拉灣以東地區,按照今天的政治地理,從北到南,除中國外,包括蒙古國、俄羅斯、朝鮮與韓國、日本、菲律賓、越南、寮國、柬埔寨、緬甸、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尼西亞以及南太平洋上的東帝汶。巴布亞紐幾內亞屬於大洋洲。我在北京大學時去日本比較多,也去過北朝鮮;到了華東師大去了韓國和越南;到了澳門大學,考察的地方除了多次去過越南外,還增加了蒙古國、俄羅斯遠東地區、柬埔寨、寮國、新加坡、馬來西亞(西馬)、日本的琉球、緬甸。今年年底我還打算去一下泰國。走一走,看一看,感覺就會不一樣,更加覺得這些區域值得研究。我這幾年招收的學生,很希望他們研究清朝對外關係史,特別是東亞國家。因為在這個領域,我們的知識有著許多錯誤。而在這些知識錯誤中,最為嚴重者,關於「清朝的宗藩關係」。
龔自珍的記錄
龔自珍
中國最重要的前近代思想家龔自珍(1792-1841),曾任禮部主客清吏司的主事。禮部「主客清吏司」職掌是「五禮」之中的「賓禮」。其職責的一部分,是負責朝貢。龔自珍曾寫過一篇《主客司述略》文章,說道:
我朝藩服分二類,其朝貢之事,有隸理藩院者,有隸主客司者。其隸理藩院者,蒙古五十一旗,喀爾喀八十二旗,以及西藏、青海,西藏所屬之廓爾喀是也。隸主客司者,曰朝鮮、曰越南即安南、曰南掌、曰緬甸、曰蘇祿、曰暹羅、曰荷蘭、曰琉球、曰西洋諸國。西洋諸國:一曰博爾都嘉利亞、一曰意達利亞、一曰博爾都噶爾、一曰英吉利。自朝鮮以至琉球,貢有額有期,朝有期。西洋諸國,貢無定額,無定期。
龔自珍沒有近代國家觀念,也沒有近代國際政治觀念。當然,當時清朝的上下也都沒有近代國家與近代國際政治觀念。龔自珍的這段話,沒有區分藩部與屬國,但也說明了理藩院與禮部的職責區別。按照近代國家觀念,理藩院所屬的為藩部,蒙古、西藏、青海是清朝的主權範圍之內。喀爾喀蒙古(即漠北蒙古,即車臣汗、土謝圖汗、札薩克圖汗等部),當時在清朝烏裡雅蘇臺將軍治下,另有庫倫辦事大臣。1911年,喀爾喀蒙古受俄羅斯策動而宣布獨立,並進佔漠西蒙古之一部,依附於俄國(蘇聯)。蘇聯解體後,蒙古國成為主權完整的國家,我也去過兩次。廓爾喀是喜馬拉雅山地國家,其與清朝的藩服關係,應當作為特例來研究。龔自珍當主事時,廓爾喀與清朝的藩服關係還比較穩定,不久後,即1855年,這種關係發生了變化。
我比較關心的是主客清吏司部分,即「曰朝鮮、曰越南即安南、曰南掌、曰緬甸、曰蘇祿、曰暹羅、曰荷蘭、曰琉球、曰西洋諸國。西洋諸國:一曰博爾都嘉利亞、一曰意達利亞、一曰博爾都噶爾、一曰英吉利」。一共有十二個國名。從近代國際關係觀念來看,都屬於外國,但屬於特殊關係的外國。
龔自珍是敏銳的知識分子,他的說法代表清朝的主觀觀念。從清代歷朝會典來看,由禮部主客清吏司管理交往的屬國數量在增加,康熙朝《大清會典》為:朝鮮、土魯番、琉球、荷蘭、安南(黎朝)、暹羅(泰國)、西洋國。雍正朝《大清會典》為:朝鮮、琉球、荷蘭、安南、暹羅、西洋諸國(西洋國、意達利亞、西洋博爾都噶爾)、蘇祿(今菲律賓南部蘇祿群島)、土魯番。乾隆朝《大清會典》稱:「凡四夷朝貢之國,東曰:朝鮮,東南曰:琉球、蘇祿,南曰:安南、暹羅,西南曰西洋、緬甸、南掌(今寮國北部)。」而嘉慶朝《大清會典》則稱:「凡四裔朝貢之國,曰朝鮮,曰琉球,曰越南(阮朝),曰南掌,曰暹羅,曰蘇祿,曰荷蘭,曰緬甸,曰西洋(西洋諸國,曰博爾嘉利亞國,曰意達裡亞國,曰博爾都噶爾國,曰英吉利國)。餘國則通互市焉。」由此可見,龔自珍的根據來自於嘉慶朝《大清會典》。
《大清會典》
「朝貢」的荷蘭、西洋諸國和不朝貢的俄羅斯
龔自珍與《大清會典》中提到了七個亞洲國家,即朝鮮、琉球、越南、蘇祿、南掌、暹羅、緬甸,我放在後面來講。先來看一下列入「朝貢」體系的荷蘭和包括「博爾都嘉利亞」「意達利亞」「博爾都噶爾」「英吉利」在內的「西洋諸國」。
「荷蘭」當時指是荷屬東印度公司(1602-1799),那時的治理地區只是今天印度尼西亞一部分(後為荷屬東印度,1800-1942)。由於鄭成功的海上武力,清朝實行了海禁,對荷屬東印度公司的貿易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們曾經在1656年(順治十三年)派使節來過北京,商討通商問題。此後,他們還來過多次。而這些使節在清朝官方記錄中為「貢使」。今天看來,荷蘭不算大國,我也曾短暫地去過阿姆斯特丹,在荷蘭國家博物館中找不到當年殖民的記錄,僅在一個很小的講動植物的博物館,看到了一張照片,荷蘭人在印尼開辦小學。博物館展示的取捨很可能屬於政治「正確」或「不正確」。我反而在日本長崎的出島,看到了復修的荷屬東印度公司遺蹟。今天的印度尼西亞是一個很大的國家,有近兩百萬平方公裡的土地和二點七億人口。從人口來說,是世界第四大國,僅次於中、印、美。在荷蘭人建立殖民統治之前,這個地區有著許多國家或政治實體。我真希望有人學習馬來語和荷蘭語,研究清朝與荷屬東印度公司、馬來諸國的關係。
「西洋諸國」呢?
龔自珍所稱「意達利亞」為何?根據清代官方文獻記載,西洋意達利亞國教化王伯納第多遣使葛達都、易得豐於雍正三年(1725年)「奉表賀皇上御極」。由此去對照羅馬教廷的歷史,可知是羅馬教廷本篤十三世(Benedict XIII)教宗所派使節葛達都(Gotthard Plaskowitz de St.Maria)、易得豐(Ildetonso de Nativitate),通報本篤十三世繼位,並對雍正皇帝繼位表示祝賀。教宗遣使與當時清朝實行的禁教政策有關,羅馬教廷禁止中國信徒祭拜祖宗引出了中國基督教史中的重大爭論,即「禮儀之爭」。而教宗的使節在清朝的官方記錄中也成了「貢使」,乾隆朝《大清會典則例》詳細記載了他們的「貢品」。
羅馬教廷本篤十三世
龔自珍所稱「博爾都嘉利亞」「博爾都噶爾」兩國,抄自嘉慶朝《大清會典》。這實際上是一個國家,即Portugal(葡萄牙)。當時的翻譯,沒有固定的譯名,當時清朝的官員,不懂葡萄牙語。清朝官員在編纂《會典》時,沒有察核清楚,錯成兩個國家。這是很不應該的。葡萄牙在歷史上是殖民大國,「教皇子午線」將整個世界分東、西分割給葡萄牙、西班牙兩國。且葡萄牙與清朝有著實際的關係。它在明代就佔據了澳門。到了龔自珍的時期,澳門的主權屬清朝,治權屬葡萄牙,每年交地租銀五百兩,清朝派香山縣丞管理澳門的華人。從龔的全部著述來看,他對澳門有一定的知識,但將葡萄牙錯為兩國,雖說有其根據,但也是不應該的。龔死後不久,1849年,葡萄牙駐澳門總督亞馬喇停止交納地租並佔領關閘,澳門成為葡萄牙的殖民地。
龔自珍所稱的「英吉利」,當然是英國。英國是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所謂的「朝貢」即是馬戛爾尼使華(後將詳述)。在龔自珍的時期,英國是清朝最大的貿易夥伴,清朝與英國和英帝國地區的貿易關係,是世界上最大的貿易關係之一。其中最重要的貿易品種為茶葉與鴉片。當然,按照清朝的法律,鴉片貿易是非法的。林則徐因禁菸而召京覲見時,與龔自珍有交流,龔還寫了《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龔自珍去世那年,清朝與英國交戰,英國強佔了香港。
龔自珍的記錄和《大清會典》的記載,說明了清朝的主觀觀念,而不是當時清朝與各國交往的客觀真情;而這種主觀觀念又真實地表達了清朝國際政治觀念。清朝此時沒有平等國家的觀念,在官方文獻中的「外國」有三個概念:一是朝貢國,二是互市國(貿易國),三是「化外」。這三個觀念也不是完全清晰的,特別是互市國與「化外」。清朝不與互市國發生政治上的關係,如果有互市國(如荷屬東印度公司、葡萄牙、英國)或者非互市國(羅馬教廷)派使節來北京,一般會記載為「貢使」。
當時或今天的荷蘭、葡萄牙、英國和羅馬教廷知道清朝將他們列入朝貢國,一定會很生氣,認為是一種汙辱。但對龔自珍來說,並無矮化西洋之意。中國當時是一個崇尚儒學的國家。儒學的知識代表著文明的程度,即所謂的「教化」。沒有「教化」則屬於「化外」,屬於蠻夷體系。這正是傳統的「華夷觀念」。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國家,都有自己的「華夷觀念」,如朝鮮王國、日本和越南。龔自珍將「西洋各國」列入朝貢體系,從他的觀念來說,應當算是表揚,即「化外」之國有心「向化」。
然而,任何事情都會有例外。清初與清中葉時期,清朝對外關係中的例外,就是俄羅斯。
《尼布楚條約》
由於俄羅斯向遠東地區的擴張,又由於清朝平定準噶爾的戰爭,清朝與俄羅斯有著多重多次的交往。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兩國籤訂了《尼布楚條約》,劃定了東段邊界。1727年(雍正五年)兩國籤訂了《恰克圖條約》,劃定了北段邊界。兩國之間有著公文往來,有著商務活動。俄羅斯的使節來過北京,清朝的使節也去過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俄國在北京還有一個東正教教士團,而這個教士團中還附有學習中文的學生。即使以近代國際政治觀念來看,兩國關係也屬於平等關係。這些大多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情。到了乾隆年間,清朝平定了準噶爾,清朝與俄國的關係變得越來越疏遠。
在清朝官方的記錄中,理藩院屬下的朝貢關係還有中亞諸國,大多是乾隆年間發生的,來北京的次數也很少。對此的研究也不充分。
「表文」——使用漢文字和不使用漢文字的亞洲七國
清朝官修文書之所以將英國列為「朝貢國」,是因為英使馬戛爾尼所上的「表文」。這份英王喬治三世給中國皇帝的信,在翻譯過程中有著許多處變動,對清朝使用了尊稱,對本國有點降級。其第一句就有點問題:「英吉利國王熱沃爾日敬奏中國大皇帝萬萬歲」,「國王」「敬奏」「大皇帝」三個用詞,在中文中有著明顯的等級意義。文內還有「向化輸誠」「敬獻表文」等用語。馬戛爾尼的「表文」為何這麼翻譯?又是誰翻譯的?現在還不太清楚。馬戛爾尼使團雖有中文翻譯,但可以肯定,他們的中文知識與儒學知識是不充分的;必定有人幫助修改,修改者是中國的官員還是西方的傳教士?牛津大學的沈艾娣教授(Henrietta Harrison)正在研究馬戛爾尼使華,或許能揭開內中的秘密。然而,英國向清朝提出的各項要求,譯文還是大體準確的。
我們這裡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時間,馬戛爾尼使華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下面所講的內容大多是乾隆年間的。
被清朝列為朝貢國的七個國家中,朝鮮、越南、琉球當時使用漢文字。他們的表文都是用漢文字寫的,他們的官方文獻也是用漢文字寫的——朝鮮有《朝鮮王朝實錄》(《李朝實錄》),越南(阮朝)有《大南實錄》,琉球有《歷代寶案》。這些表文可以與三國的官方文獻對照起來看。由此可以證明,這三個屬國的表文,意思應該是準確的。
寮國萬象工藝品店,門前有木製對聯。
下聯上的小字
我們過去有一種誤解,認為朝鮮王國、越南王國、琉球王國過去有著自己的語言文字,這種說法至少是不準確的。我曾在寮國萬象的一家商店Indochina Handicraft,看到門口掛著一副木製對聯,上聯是「國皆曰賢柳閫多年稱幹」,下聯是「帝憐其老楓庭今日賜升」,上聯上有小字「保大丁丑春」,下聯上也有小字「護城衙正管楊德禮,副管黎廷樹、潘文讌,正隊阮、阮璟、阮仁,副隊吳涵、杜珍、阮璉、阮墉、桂山、王勒,隸目段謹、阮錢、權充,率隊黎酌同恭喜」(參見上圖)。「保大」是越南阮朝最後一位君主,1926至1945年在位,在法國統治下僅存小朝廷,並無政治權力。「保大丁丑春」即1937年春。從「柳閫」「楓庭」來看,這裡的「帝」應指保大帝,對聯的意思是「護城衙」的大小官吏祝賀其上司獲得升遷,儘管小朝廷的官員在當時也沒有什麼實際權力。商店的老闆顯然不懂漢文字,將門聯掛反了。我們看這樣的文字當然是懂的。但我要提醒的是,我們在寮國萬象看到的這付對聯,不是中文而是越南文!在中文似無此字,很可能是越南漢字。在南韓和北朝鮮、在越南、在琉球的古建上到處都是漢文字,我們不能當作中文來看待,而要當作朝鮮文、越南文、琉球文來看待。四十多年前,我到廣州中山大學讀書,大多數廣州人聽不懂普通話,但寫下來就懂了,而廣州話語法與北京話也有比較大的區別,更何況當時許多廣州老人還不識字。我曾經問過日本京都大學的一位教授,日本為什麼沒有廢掉漢字?他說,一種文字使用了一千年以上,究竟屬於外國文化還是本國文化?真是心胸廣大、大國氣派。朝鮮、琉球被日本統治後,使用日本語;北朝鮮和韓國分別獨立後,先後使用世宗大王的《訓民正音》,即諺文。越南被法國統治後,法國為其編了一套文字。同被法國統治的柬埔寨與寮國,繼續使用原來的文字,法國並沒有給柬、老兩國另編文字。而現在的北朝鮮、南韓和越南,他們當年使用的文字已經成為「外國文字」了。
這只是一段插曲。
琉球國尚育王的年初開筆,使用清朝年號,藏於首裡城,因大火而毀。
越南胡志明市(西貢)國立博物館陳列的越南民俗蠟像,對聯為:「忠孝紹其裘兩潤對山河並壯,義仁垂福蔭三多同日月長明」。從文意來看,似為掛反。
朝鮮王國官方文獻《承政院日記》等
《承政院日記》之內文
不使用漢文字的緬甸、暹羅、南掌、蘇祿四國情況,就大不相同。
清朝時期的東南亞,緬甸、暹羅是大國,有著自己的語言文字和歷史記載。他們表文又是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