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
意識是腦科學領域中最難的領域,目前國際上對嚴重意識障礙沒有治療指南。網絡圖
【新民網·獨家報導】昏迷多年的植物人突然醒來的故事,時常見諸報端。他們的甦醒到底是生命創造的奇蹟,還是預示著醫療的不斷進步?日前,新民晚報新民網記者走訪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這裡也是上海市神經外科急救中心,聽醫生們講述一個個真實案例和治療心得。
在旁人看來,他們曾經半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卻奇蹟般地「復活」了;在家人看來,他們即便「昏睡」也能聽到生命的呼喚,等休息好了就會醒來……他們曾經被醫學診斷為嚴重意識障礙,昏迷過,僅有過微意識,更或者一度成了植物人。不幸中的萬幸是,他們甦醒了,創造了令人驚嘆的奇蹟。
故事一:
胡永(化名),男,23歲
直到現在,也沒人能說得清楚事故是怎樣發生的,又是什麼樣的撞擊力使得戴著頭盔的胡永面部有十幾處的粉碎性骨折,腦幹嚴重受損。
10月16日22點40分左右,胡永騎摩託車突遭事故,因該路段尚無監控,根據現場痕跡交警判斷:車子失控後甩出五六米遠,最後胡永一頭撞向了路邊的大樹,留下大攤血跡。
在山東打工的父母連夜趕回浙江老家,看到此時病床上胡永頭部脹大、眼睛凸出,已經無法分辨出原來的模樣,他們一下子癱軟在地。
從當地縣醫院到寧波市級醫院,胡永始終昏迷,瞳孔散大,血壓不穩,情況危及。「我們沒辦法救了,你們回去吧。即便送到上海也可能是人財兩空,『中獎』的希望就是植物人。」當地醫生的話令一家人陷入了絕望。
「你要是能聽到我說話,就眼睛動一下,嘴動一下吧,爸爸求你了。」不甘心的胡爸爸留著眼淚呼喊著兒子,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徹底失望的一家人無奈之下將兒子抬回了老家。沒有呼吸機、沒有任何治療。第二天,胡永脈相越發混亂,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一家人悲痛欲絕,開始為他準備身後事,還決定孩子離世後捐獻遺體。
「看到兒子這樣,就像一把把刀往我心裡扎。」強忍悲痛的胡媽媽和親屬為胡永換上了新襯衫和褲子。可隨後發生的一幕令這家人驚訝:胡永身體躁動,竟然用手解開了襯衫上所有的扣子,還把糊在眼睛上的分泌物摳掉了。
仿佛看到轉機的胡爸爸向醫生報告了這一情況。「這是人體的自然反映。」雖然當時醫生的話像一盆冷水,卻沒有澆滅胡爸爸救兒子的意願。胡永17歲的妹妹哭著抱著爸爸懇求再搏一搏。在親屬的推薦下,他找到了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神經外科醫生。
送回當地醫院,先保命!這是華山醫生給出的第一個指示,並馬上與當地醫生溝通了治療方案。又幾經周折,在病情穩定十餘天后,終於等到了來上海治療的機會。
在華山醫院,醫生為胡永做了全面檢查,和醫生預想得結果完全吻合,發現其左右大腦損傷並不嚴重,但原發腦幹受損明顯,且正好損傷的是腦幹動眼神經核的位置,這是極為罕見且特殊的。專家組為其制定了詳細的治療方案,治療效果十分成功。
如今想起兒子在昏迷了十六七天醒來的情景,胡爸爸依舊十分激動。那天在監護室探視間期,他來到兒子身邊叫了三遍他的名字,胡永的眼睛也微微張開了三次。接下來的幾天,胡永能輕輕發聲了。說話、吃飯、走路,兒子的每一個進步都令父母欣喜萬分。
經過一段時間的康復訓練,除一隻眼睛視力受損,胡永交流、行走等能力和身體機能都恢復到了正常人的水平。12月10日,胡永走著出院了,眼睛還有待治療。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從半隻腳踏進「鬼門關」,到像過去一樣行動自如,胡永和家人就像做了一場夢。「我在寧波掉了一個兒子,但在上海又撿回了一個兒子。」胡爸爸感慨地說。
故事二:
柳夢青(化名),女,24歲
24歲正是如花般的年紀,柳夢青是典型的江南姑娘,皮膚白皙。可身體一向健康的柳夢青卻毫無徵兆地倒下了,而且一「睡」就是十個多月。
2014年12月1日,常州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柳夢青突發自發性腦出血,傷及腦幹。
眾多周知,腦出血是中老年人的多發病。但夢青年紀輕輕卻突然發病,柳爸爸曾一直回想女兒出事前的情況。夢青是一名小學老師,性格有些內向,「出事前一陣子,她心情一直不太好,而且她的性格也是不會主動講出來的那種。」據柳爸爸說,當天女兒和朋友逛了一下午,又開了很久的車。「她一直在較為溫暖的地方,可能一下車突然遭遇外界的寒冷,所以大腦血管才受不了了。」這些是柳爸爸綜合了醫生們的各種說法得出的結論。
在當地醫院的全力搶救之下,夢青的命被救了回來,可卻一直深陷昏迷之中。有一天,夢青睜開了眼睛,一家人欣喜若狂,可是那雙無神的眼睛再度把整個家庭推向無助。
柳爸爸四處尋醫,可得到的答案始終是「能活下來已經不容易,醒過來還是別指望了」。聽得多了,柳爸爸也似乎認了命。不過再傷心難過,當面對妻子和女兒,他總是堅強的,從來沒把實情告訴過家人。
除了尋醫,柳爸爸大多數時間都是待在女兒身邊,為的是「每天叫叫她」。只要聽到誰家有類似的病例,柳爸爸就不惜一切去打聽,促醒和刺激方式也試了很多,比如在夢青眼前放一個電腦屏幕,每天播放她喜歡的內容。「也不知道她當時看不看得到,但就是想試試。」盡到努力,是柳爸爸當時最大的想法。
一次,一位朋友向柳爸爸推薦了華山醫院康復科。而一看片子,康復科醫生卻有了帶來轉機的發現:當時夢青處於微意識狀態,腦部狀態仍有異常,還有治療和修復的空間。於是,夢青這個病例被轉交到了該院神經外科醫生的手上。
在此之前,夢青的腦積水已經做過手術,當地醫生已經想盡辦法,並且諮詢了國內多位經驗豐富的醫生,認為沒有更好地治療手段了。
但華山神經外科醫生認為這是特殊類型的負壓性腦積水,對於分流管的選擇具有特殊的要求,並且治療上與常規腦積水治療完全不同。而正是醫生的一句話:「做了手術,我不能保證她不一定會醒,但如果不做手術,她一定不會醒。」讓柳爸爸下定決心,最後一搏。
經過反覆調壓、超常規引流嘗試和再次手術,夢青的腦積水情況解決了,這將有助於腦部功能的恢復。
手術後的第8天,柳爸爸來看夢青,因為是護士第一次讓柳爸爸戴上口罩,他拿口罩跟女兒開玩笑:「爸爸戴口罩很滑稽吧」。沒想到的是,夢青竟然笑了。激動的柳爸爸讓女兒動一下腳,夢青也做到了。「昏睡」十個多月,夢青終於醒了!
如今,經過幾個月的恢復,夢青已經能開口說話了,每天堅持康復訓練。在父母的精心照料下,夢青面色紅潤,身體和關節也沒有因為長時間不運動而變形。
「我從來都沒想到女兒會恢復得這麼好,如今是不幸中的萬幸。」柳爸爸說,未來康復的路還有很長,他們會一直陪她走下去。
故事三:
洪森(化名),男,26歲
消瘦、無意識、頭部的凹陷大得能放下一個拳頭,頭皮邊緣被牽拉壓迫,以致極薄,吹彈可破,大腦結構嚴重變形。當乘坐長途飛機被送回國時,26歲的洪森遭遇交通意外已昏迷了6個月,臨床上被判定為植物狀態。
錯過了最佳喚醒的時機,再加上腦積水分流管已調最高壓力情況下的過度引流,醫生當時的判斷是:「理論上有醒的可能,但非常困難,沒有任何把握。」
此時最迫在眉睫的是儘快調整腦積水壓力,儘可能恢復腦結構的中線偏移。經過手術,腦積水過度引流得到了明顯改善。過度分流改善了,身體狀況穩定並逐漸轉好,洪森開始有了極為微弱的意識。之後他轉入康復醫院繼續治療和康復,但何時能醒來具有交流能力,當時仍然是個未知數。
幾個月過去,好消息傳來,洪森甦醒了:能記得家裡電話,門牌號碼,能用手比劃著回答簡單的數學題,並且已經恢復咀嚼進食。
甦醒後的洪森又進行了整體更換腦積水分流管和顱骨修復兩次手術。由於受傷術後腦膜缺損,頭皮緊貼著大腦已受損皮層,精確分離二者難度頗高,稍有閃失都將影響手術效果。有縝密的方案設計和術前準備做保障,加上醫生豐富經驗和精湛醫術,手術非常順利。
大腦結構和壓力的修復促進了腦功能的康復。每次手術,洪森都有非常顯著的進步,術後洪森的進步也相當喜人,計算、運動等能力又有了更進一步的提高。目前,洪森右側肢體能自如活動,左側也在逐漸康復中,記憶力基本正常,思維非常靈敏,計算能力超群。
自從洪森出事,父母二人幾乎一直守在床邊,睡覺休息都是輪流,無論什麼情況總會有一人留守。即便臨出院要與醫生在病房走廊裡合影留念,洪媽媽也捨不得離開半步,直到護士說幫忙照看她才答應,拍照一結束,她又快步回到病床邊。
「我一直覺得他只是睡著了,累了,要休息一下。」站在床邊,洪媽媽用雙手一直在給洪森搓腿搓腳,而只要兒子伸出手,洪爸爸總會握住捏一捏。
洪媽媽說,即使是洪森沒甦醒之前,他們陪伴兒子,也就像過去生活時一樣。比如到了晚上,睡前她會說:「媽媽要休息了,你也睡吧,明早我叫你。」第二天,她又來到床邊,再輕輕說一句:「兒子,起床了」。她相信,他們夫妻倆一舉一動,洪森那時都知道、都能感受到。
「能。」躺在病床上休養的洪森,用不大的聲音卻堅定的語氣說。其實,洪森也一直留意到了父母的變化,爸爸白髮多了,媽媽變憔悴了。而他對自己評價卻是「我胖了」。
「他是個內心很強大的孩子,一定會越來越棒的。」聽爸爸這樣說,洪森從被子裡伸出右臂,任意自如地一伸一合,給大家展示起了自己恢復的成果。大家笑了,他也笑了。
他們甦醒了,這些人缺一不可!
以上三個故事中患者昏迷、微意識、植物狀態,都屬於嚴重意識障礙。無論用了多長時間,他們的甦醒都是奇蹟。而要創造令人動容的奇蹟,醫生和康復師的技術和理念,更離不開家人的愛與不離不棄,缺一不可。
「家屬總會問他們的『能醒嗎?什麼時候能醒?』,可毫不誇張地說,對嚴重意識障礙的患者,醫生有時就像是『瞎子摸象』,這是因為人類對人腦和意識的認識依舊存在太多未知,很多時候靠的都是想像。」上述三個病例的主診醫生、華山醫院神經外科副主任醫師吳雪海博士是國際嚴重意識障礙聯盟的成員之一,對植物人等意識障礙的病人有大樣本的案例研究;目前在華山神經外科周良輔院士和毛穎副院長的帶領指導下,吳雪海副教授的團隊目前已在國際上一線權威Annals of Neuroloy, J Neuroscience, Human Brain Mapping等期刊上發表了多篇有國際影響的論文。目前,由周良輔院士牽頭的,他具體執行的的863子項目《嚴重意識障礙促醒治療隨機大樣本對照研究》正在開展當中。
吳雪海坦言,意識是腦科學領域中最難的領域,目前國際上對嚴重意識障礙沒有治療指南,沒有特效的治療方法,甚至在可預見的將來也很難有特效方法。
那麼是否意味著醫生對意識障礙就無能為力了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吳雪海博士說,神經外科醫生首先要做出判斷:對這些患者,是否還有工作可以做,是否還有治療空間能夠幫助到他。而在早期治療階段,在規範化治療手段的基礎上為患者制定個性化的治療方案,對導致腦部繼發性損傷的指標進行儘可能完全控制,從而讓患者更好地進入康復期。
「『等待』也許會醒,但刺激和運動更有利於康復,讓病人有機會更快、更好的恢復。」華山醫院康復科副主任朱玉連博士是夢青(故事二)的康復醫生,也正是她將夢青的病例轉給了神經外科醫生。她也參與了吳雪海的研究項目當中。
從康復師的角度來看,朱玉連博士認為,很多昏迷的病人像小孩一樣,對周圍事物和環境有感知,但卻無法表達,或者這種表達十分微弱,這就需要康復醫生觀察和評估他們在哪方面特別敏感。
以感覺刺激為例,比如有些人對味道敏感,喜歡喝酸奶或者不喜歡芥末,就用味道來刺激;有些人喜歡聽聽音樂或者聽到孫輩的聲音就興奮,可以嘗試用聲音的方式來刺激他們。而進行一定的康復運動,可以緩解身體僵硬狀況,糾正局部肢體萎縮,減少對未來甦醒後的影響。
一般來說,1-3個月是最佳甦醒時機,半年之後就更加困難,一年以上就是難上加難。那麼,「醒」的標準又是什麼?醫生表示,所謂「醒」是對周圍環境有自我感知的能力,而植物人同樣也有生理周期,白天會睜開眼睛,晚上會閉上,但沒辦法像正常人一樣具備感知交流能力。
而與此同時,每個人的康復能力和程度也不同,有的甚至是驚人。這其中還有太多讓醫生們也無法預料的情況,目前醫學對於人腦自身的認識仍然十分有限:有的病人過了很多年才甦醒過來,有的腦部嚴重受損最終不僅甦醒,還重返社會完成大學學業,更有的患者在治療康復之後腦部某方面的特殊能力甚至超過過去。(新民晚報新民網記者 李若楠)